我想起了一位老股民。我之所以想起他,是因為他太“埋汰”了。
六十多歲的他,常年穿著像是從垃圾站撿來的衣物,身上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股民們躲他遠遠的,并且用鄙夷的目光瞅著他。
“埋汰”似乎是他的標簽,但是,我發現他還有另外一個標簽,就是他手上始終拎著一個布兜兒,有人從他身旁走過時,他顯得有些緊張,并把兜子緊緊地貼在身上,恐怕別人碰到兜子,我暗想:老頭兒自做多情了吧,你那么“埋汰”,人家躲都來不及呢,誰還去碰你啊。
老頭兒有點古怪,自己搞得骯臟不堪,布兜兒卻弄得干干凈凈,板板整整的,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呢?讓他緊張兮兮的,假如不是錢財,我想一定是圣經或者佛教一類的書,否則,誰還會如此虔誠的對待一個布兜兒呢?
他每天都到股市大廳,站在一個角落里,皺著眉頭,即不跟別人說話,別人也不跟他講話,所以,股民們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可能,我是比較和氣的吧,他便把我當成親近的人。有時我看他靠在墻上有些疲倦就勸他到股民座位上休息一下,他竟然像孩子般露出羞澀的表情,說:
“那該影響人家的情緒了。”
我心想:這老頭還真是自知之明。
老頭兒有三十幾只股票,每只股票有一二百股,都是綠數,股市好的時候,我跟他說:
“你有幾支股票解套了,趕緊賣吧!‘’
他指著前面,只見前面電腦擠滿了人,我說:
“你去擠啊,沒人會主動讓給你的,”
他謙讓地說:
“我錢少,沒多大輸贏,他們錢多先讓他們賣吧。”
我為他找了一臺電腦,他興奮地箭步上前,剛剛打開帳戶,一群人捂著鼻子,在他身后催促著,他嘆了口氣,關掉帳戶趕緊撤了下來,隨即,兩個衣著華貴的人為爭奪這臺機器大聲爭吵起來。
第二天,大盤暴跌,他的股票又被套牢。
轉眼到了冬日,一天,他來的很早,開盤后,賣了一支股票,然后急勿勿地離開。中午時分,他的精神與平常大不一樣,興高采烈地拎著一盒兒童電路玩具,我隨口問:
“給誰買的?”
他眉毛向上挑起,自豪地說:“給兒子唄!過生日嘛?!?/p>
我很驚訝!我始終以為他是流浪漢,無依無靠,我用一種奇異的眼光看著他,意思是說:你搞成這個樣子,怎么會有兒子呢?難道你兒子比你還埋汰?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深深地嘆口氣說:
“我那兒子是個傻兒啊!”這一會兒,他跟我講了一些事情,他的兒子是動遷那年受到驚嚇發燒,把腦袋燒壞了。為了給孩子治病把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剩下的拆遷款,他以為自己是搞財務的,電視廣播里又天天喊,經濟向好,大盤要到萬點,于是,他拿著這點拆遷款,投入到了股市,想為兒子賺點今后的錢,結果,損失慘重,家徒四壁,媳婦受不了苦日子,跑了!
唉!怎么會是這樣呢?也難怪女人??!她心里一定有無法承受的痛,否則,誰那么狠心拋家離子呢?
我看著他,對他有了深深的同情,可是,同情又有什么用呢?我不也是深深地被套嗎?
“都是莊股啊,我一買就跌,一賣就漲,玩兒不過人家?。 ? 他深深地吁口氣,表情像是在深淵里喘氣。
有一天,我想他是困極了,就到前排一個空位做了下來,很快便呼嚕連天。
這時,有幾位股民找到我,讓我把他弄醒,攆到墻角呆著。我沒有理會他們,我想老頭兒比你們有素養,今天只是太累了。
他睡醒了,發現平常座無虛席的椅子上,前幾排竟然一個人也沒有。他臉上出現了一層羞紅,低著頭,帶著羞澀和歉意,踉踉蹌蹌地走了,從此,他很少再來。
一天,他來了,我發現他走道說話都很緩慢,我把他勸了回去,以后,他沒有再來。
轉一年,股市如九天的瀑布,一落千丈,我知道他的股票套的更深了。?
二0一一年的冬天很冷,十一月末的一天,大雪飛揚,寒風刺骨。他從雪花中走來,像是飄然而至的使者,手里仍然拎著那個布兜兒。布兜兒已經洗的發白了。他臉上的褶皺更加深刻,步履蹣跚的找到我,讓我幫他賣支股票,我看了一下那支股,他是七塊多買的,現在才兩塊多,他所謂的賣股票,實際上就是“割肉”,我掩蓋內心的不安,問他:“割嗎?”他垂下頭,從喉嚨里嚶嚶嚀嚀地擠出一個字:“割__”我忽然想起那年他賣股票的事情,問他:
“給兒子買禮物吧?!?/p>
他笑了,笑成了可愛的老頭兒。
賣完股票,我發現他的眼神,有留戀也有呆滯,突然,他呼吸急促起來,身體向后仰去,我一把抱住了他,他瞪著不甘的眼睛,好像要看穿天空,大口地吐出白沬,兩手緊握,渾身抖動,用了全身的力氣想把布兜兒抱到胸前,可是沒有成功,兜子瞬間便滑落地下,布兜兒里的東西散落出來,原來是一沓漂亮女人的相片,還有幾張發黃的紙片,紙片上印著:
尋妻啟事
我妻娟子,當年,賣房給兒子治病,我以為現在什么都好了,股市也應該好,于是便投入了股市,想撈一把,為兒子積攢今后的錢,沒曾想,股票都是有人操縱的,我玩不過人家,實在對不起你,兒子天天念叨媽,希望我妻為了兒子,盡快回家。
我明白他的意思,含著淚,把布兜兒輕輕地放到了他的胸前。他露出了慈祥的微笑,像是要睡著了,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說出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話:
“我__解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