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啪嗒”

一張舊的發黃的白信封掉在了我腳邊。

我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腰，把擦著書櫥的抹布隨手放在桌子上。這個周末好不容易學校里沒有其他瑣事，終于騰出一點時間能收拾房間，我決定搞一個徹底的大掃除，為了把每一個小角落都擦的干干凈凈，甚至把書櫥里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來。各種各樣的小說雜志，從小到大的日記本，甚至還翻到了有一本中學的課本。

但這個信封是個意外收獲。我記憶里沒有過這個東西的。

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邊邊角角上都染著歲月的暗黃。

我拿起信封反復看了幾遍，這是誰的信？怎么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字都沒有？看來是寫好了但沒有寄出去的信件吧。摸起來厚厚硬硬的，好像還有凸出的花紋樣式，不是信紙的質感。

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把這個信封拆了開來，一邊拆一邊安慰自己這什么信息都沒寫明，自己可不能算是侵犯別人的隱私。

可會不會是別人的什么秘密，一些不想讓別人看見知道的事情，藏在了某處，現在陰差陽錯掉落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是一些自己知道了會不高興的事情呢，還真的要看么？

胡思亂想一番過后，我最終覺得既然是今天讓我看見了，那就沒有不一探究竟的道理，難道還真讓它塵封一世不成。

抽出來的東西把我嚇了一跳。

只是一張賀卡而已。一張淡綠色的上面描著團團柔柔黃花的賀卡。

但我認出來了，這不是別人的秘密，這就是我的秘密。

這的確放了有些年頭了，久到我都已經淡忘了它，淡忘了與它有關的所有事情。賀卡里青澀稚嫩的筆跡，一個字一個字逼著我不得不感覺到，來自那段日子的記憶正如洪水猛獸般從二十多年前向我襲來，直至把我完全吞沒。

“認識你之后的時間都過得很快，有你在的每天都很明媚。

你的名字，籃球場上跳躍的身影，升國旗時擋住太陽的毛茸茸的腦袋......你給的每個回憶我都珍藏，

圣誕快樂！”

籃球場，升旗時斜前方的那個男生，作業本上連筆寫下的“楚禹”二字......這些零零散散的片段突然清晰得可怕，仿佛就在昨日發生，它們一個個相互拼接，相互聯結，組成了一個巨大的怪物，把我拉回了那個年代。

二.

那是一個智能手機還未如此盛行的年代，還沒有如此多的高樓大廈。我在老舊的操場上看見一群穿著紅白校服的孩子們拉著手往教學樓奔跑，在那些人里，我分明看見了，短發齊耳青春洋溢的，十三歲的，我自己。

她抱著一大摞作業本站到了講臺上，面對著還陌生的新同學一本本紛發。新拿起的一本上端正而瀟灑的字體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楚禹”

她輕輕念著這兩個字，簡單又好聽。

后排突然站起一個男孩，揪起白T的一角隨便抹了一下滿頭滿臉的汗，本來就已經印上不少球印的衣服又污了一處。這個男孩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從她手里接過了本子。

她莫名對這個男生有點厭棄。大概是因為他一身粘膩的汗，大概是因為他走過來看都沒看她一眼，總之她覺得他委屈了這個好聽的名字。

巧的是，老師正好把楚禹安排在了她的斜后方，只要她稍稍偏偏頭就能瞥見他棱角越來越分明的臉。

她的書包里總是裝著很多東西，每次回頭都要翻找很久，每次回頭都能不經意碰上他的目光。

不知不覺次數多了之后她漸漸知道，他眼神迷離的時候一定是前晚又熬夜看球賽或者打游戲了；眼神困惑的時候肯定是在語文課上，他總抱怨說語文老師念著“之乎者也”就像古時候的老夫子；某時那個眼神也會變得狡黠，那她翻翻帽子和書包總會翻出些零散的小玩意，大概是小紙條，或者是小橡皮，又或者是些餅干糖果。

她也似乎沒有那么開始那樣嫌棄這個經常大汗淋漓的男孩了，甚至覺得他看著找東西的自己的時候眉眼如此俊朗。明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漆黑的眼底卻藏著深深的笑意，饒有趣味的看著找不到東西的焦急的自己。

她漸漸喜歡上每周一，喜歡天氣好的周一站在空曠的大操場上升旗。楚禹總能站在她的斜前方，毛茸茸的腦袋總能給她遮住初升的刺眼的太陽。這時候她可以在后面肆無忌憚地看過去，看他的頭頂因此浮著一層柔柔軟軟的金光，看他后腦可愛的小發旋，看他日益寬厚的肩膀，看他站的久了就動來動去不耐煩的小手指。

不知不覺，男孩女孩關系越來越好，旁人也發現了些端倪，她總會紅著臉著急地搪塞，他就在旁邊笑個不停。

班主任不知道從哪里也聽到了這樣的傳言，把兩個人調到相距很遠的位置。

剛換走不久，她每次回頭都要一頓，往遠處小角落看過去。偶爾能對上他的目光，但更多時候，都只能看著他歪在一支胳膊上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

他又想出去打球了啊，她這樣猜測著默默轉過頭。

所以，她天天都盼著能上體育課。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一群女生坐在籃球場邊上看他打球。有時候打熱了他就會把他的外套給她，她就小心翼翼的疊成一小塊，緊緊抱在懷里，她的體溫就留在了他的外套上。

這樣一坐就是一節課，每次他進球，她都會在心里為他小小的歡呼一場，她太喜歡他臉上得意而滿足的微笑，不知不覺，那種微笑也染在了她的臉上。

轉眼間初中還剩最后一年，這年圣誕她的好朋友都張羅著要給各自暗戀已久的男孩子送份禮物。

“總要讓他知道有人喜歡他這件事。”她受了這句話的鼓舞，也想要給楚禹送一張賀卡。

偌大的禮品店，她和好朋友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在里面挑挑揀揀，既不能太樸素，也不能太花哨，最好是能讓他一眼記住的特別。

最后她挑中了一張綠色的賀卡，記得某次聊天中他透露過他喜歡綠色，那種看一眼就覺得生機盎然。而那上面看著柔柔軟軟的黃花，內斂溫柔，就像自己這些年的喜歡。

安靜的夜晚，她坐在書桌前反復思考要在賀卡里寫些什么。直接寫“喜歡你”嗎？太突兀淺顯了；那么只寫“圣誕快樂”嗎？可那送出去還有什么意義。一直坐到家里人都去睡下了她想起明天的早課，才匆匆忙忙地寫道：

認識你之后的時間都過得很快，有你在的每天都很明媚。

你的名字，籃球場上跳躍的身影，升國旗時擋住太陽的毛茸茸的腦袋......你給的每個回憶我都珍藏，

圣誕快樂！

她小心翼翼地一吹再吹，確認字跡完全干透了之后才把賀卡小心翼翼得合上、壓平，再裝進信封里。信封上就不要署名了吧，免得被他隨手放掉后別人看見了嘲笑自己。

三.

平安夜，下了一夜的雪。

早上，她跟家里說班里早上有活動，早早出了門，踏著一地雪印，急急忙忙趕到教室。今天的書包格外沉，大概是那張賀卡的緣故。

她望望早來的幾個同學都忙著做自己的事情，迅速從幾本書之間抽出那個白色的信封。好朋友遠遠向她眨眨眼，她發現好幾個同學的桌子上都多了些包裝精美的禮物或賀卡。還好，楚禹的桌子上干干凈凈。

掙扎猶豫了幾分鐘，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忐忑又激動地走到楚禹的書桌前，剛要把賀卡放下，卻停住了。

一個淡粉色的信封，已經乖巧的躺在了這個桌洞里。

“楚禹親啟”的字跡清新可愛，旁邊還手繪著毛絨絨的貓咪形象。相比之下自己手中的空白信封真是粗陋至極。

她慌張的拿著自己的賀卡回了座位，好友向她投來疑問的目光她也沒有看見，只是懊惱怎么沒有再多挑挑賀卡，怎么沒有再多花些心思準備這份禮物，怎么沒有再來的早一些呢......

后悔、失落、著急，在她眼里打了好幾轉，還是“啪嗒”落在她的信封上。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溫熱的淚水，很快就冷了下去。

上學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教室里嘰嘰喳喳很是熱鬧。

收到賀卡的人難掩驚喜之色，都紛紛拆開各自竊喜。她看見楚禹也打開了那個淡粉色的信封，好像沒有特別興奮，但嘴角還是不自覺的微微上揚，有點像他進球之后的神情，但好像還在尋找什么。

這已經足夠表現出他收到這份賀卡的開心了。

那一天的課她都沒有好好聽進去，腦子里不斷猜測著那張賀卡里可能會寫些什么，也猜測他心里是現在是怎么想的。那會不會是一張表白的賀卡呢，那個女孩子肯定會把自己的名字寫進去吧，那他會不會要跟那個女孩在一起了呢？又或者，可能自己想多了吧，或許就是一張普通的賀卡呢.......

事情的發展，很快就告訴了她答案。

她不久就聽說楚禹跟一個女孩在一起了，起初她還存著幾分懷疑，或許就是那個賀卡衍生出的謠言罷。直到某次她迎面看到楚禹從走廊一頭走來，身側跟著一個小巧的女孩。而她幾乎是看見那個女孩的第一眼，就認定，這是那個粉色賀卡的主人。短短頭發齊劉海下一雙大而圓的眼睛，臉尖尖小小，笑起來有兩個淺淺酒窩，就像她畫在那信封上的貓。也是在第一眼她就認定，他們的確是在一起了，雖然楚禹的臉上一如以往的冷峻，可眼底還是有瞞不過她的淡淡笑意。

而楚禹看見她總會不自覺的把目光移向空曠處，身體也微微向空曠處讓開一些。他以為她從未看見過他們的親密樣子，可其實她總在他們走過去后也回過頭，有時候碰巧走同一段路她就遠遠跟在后面，她看見了那女孩子沖他撒嬌似的笑，看見了他輕輕揉女孩的頭發，看見了他們輕輕牽在一起的手。

每個晚上她躺在床上，靜謐之中種種片段就會涌入她的腦海。在這樣不眠的夜里，她一遍遍想，倘若他看到的是自己的信件，那么現在站在他身邊的微笑的會不會就是自己了？可是他喜歡的是那樣可愛的女孩子，又怎么會喜歡自己呢......想著想著，在模糊的淚眼中又做過一個悲傷的夢。

四.

恍恍惚惚，又是三年。高中生活對她來說也成了回憶。

楚禹沒有和她上同一所高中，而聽說那個可愛的貓咪姑娘也早在中考結束之后就離開了楚禹身邊。

新的三年她只能從別人嘴里打聽楚禹少得可憐的消息，雖然從未再見過他，可每次聽到他的消息她還是會不自覺的緊張。

高中的楚禹就像開了掛，而且再沒交過女朋友，體育成績一如既往地好，不斷參加學校市里的比賽活動，學習成績一路飆升，高考成績也好的驚人，被鄰省一所極好的大學錄取了。

而她自己高考卻失利了，曾經一定要考到省外的自己最后還是填下了本地一所大學的名稱。

她不知道如何面對曾經的老師同學，因而拒絕了所有同學聚會，漸漸和大部分同學都斷了聯系。

她也終于意識到自己和楚禹之間總是隔著無數的山石河海，無論怎樣執著，也沒在一起的可能。

她逼迫自己忘掉楚禹，去參見各種社團活動，參加聯誼，試著和各種各樣的人接觸。

終于楚禹漸漸淡出了她的生活，她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一個溫暖安靜的對她極好的男孩子。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他，她似乎已經沒有喜歡上別人的能力了。他對她的好，她都能感受得到也都記得，可是她對他總是不溫不火，沒辦法再如三年前那樣用力地喜歡。

在大學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已經拿到了家鄉一所中學的錄用通知，而她的男朋友為了跟她在一起決定要去到她的城市。她感動之余，卻有些說不清楚的落寞。好像后半生就這樣已經看到了結尾，她隱隱的不甘。

宿舍里吵吵嚷嚷的都在收拾各自的東西，真像四年前剛剛來報道的時候。

她默默想，時間過得可真快，那十年前在操場上青春飛揚奔跑著的孩子們，好像就是昨天的自己。可如今，就要去給這樣的孩子們上課了。

五.

上完一上午的課已是精疲力盡，她剛剛打開手機就看見不經常聯系的初中好友給自己發來了一條視頻消息。

視頻點開是嘈雜的酒桌，吵吵嚷嚷聽不清在說些什么，圍坐著的都是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原來已經這么多年沒見了，大家都變了樣子。

突然一個男聲劃破了嘈雜，被這條視頻結結實實收錄進來了：

“楚禹，怎么著，談女朋友了嗎？”

然后她看見了那張她一直想見卻不敢見的臉，線條越來越硬朗了，皮膚也黑了不少，眉眼還是一如既往地俊朗，此刻已經有些醉意，往常冷峻的神色柔和了幾分。

她沒由來的一陣緊張。

只見他緩緩搖頭，她也放松下來。原來自己還是和那么多年前一樣，如今的改變和遺忘不過是自欺欺人，是自己營造出的幻象罷了。

“還沒有看對眼的姑娘嗎，要不哥們給你介紹，我媳婦那有好幾個漂亮姑娘都單著呢......”

“我有。”楚禹打斷了那個男聲。

她感覺到自己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還是那個像貓咪一樣可愛的姑娘嗎？

“哪個姑娘，咋還沒追著，你這條件，難道她看不上？”，“就是嘛，什么樣的女孩啊給我們講講。”

楚禹臉上的醉意好像更深了，笑意也更深了：“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很早以前認識的，天天待在一起。人不大老愛忘事，自己放的東西都找不著，給點好吃的就開心的不行，傻的可愛。

我也奇怪我怎么會喜歡她，上課都想看著她，還不敢被她發現，每次我都得裝著看窗外的樣子哈哈哈。但那個時候我太差勁了，根本配不上她，就找了個喜歡我的女孩在一起，想想可能是傻到要證明自己不是非她不可。

可惜，我好像還真是非她不可.......我根本看不得她難過傷心的樣子。可惜我沒能一直跟她待在一起，所以我才會努力學習想跟她考到同一所大學。

沒想到以前說一定要考出去的人居然留在了省內......我有好幾次都想告訴她我喜歡她，可惜總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優秀不敢說，后來她總不出來吃飯聚會，我連面都見不到她......”

“...是咱們同學？那她現在在哪呢打個電話過去吧......”說這些的那個木訥的男人很快被旁邊女生搗了一胳膊肘制止住了。

楚禹臉上的笑意和醉意都漸漸淡去：“她現在...應該快要結婚了吧。不要打擾到她。”

視頻陷入了剎那深沉的安靜，馬上人人又找出了新的話題，恢復了開始的嘈雜，視頻在這里戛然而止。

這邊拿著手機的她卻已經泣不成聲。

一切都是誤會，一切都錯過了。原來，原來。

這么多年的假裝一下子被打成了原形，承認吧，她從來就沒將他徹底忘掉，而是把他埋在了更深的心底，更小心地珍藏著。

手機突然響了一聲，她點開一看是一條短信：您兩天后的新娘試妝預約成功，時間段為......

婚禮簡單而精致，她被所有人圍著，笑意盈盈，一杯杯敬酒，恍惚中看見了他的臉，如十年前那樣，饒有趣味的看著她。

End.

一陣鑰匙開門的聲音把我從十年前拉了回來。

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正沖我微笑，手里拎著三份我愛吃的牛肉湯，結婚這么多年他臉上的笑容還是那么安靜清爽。從他黑色大衣后面悄悄探出一個圓圓小腦袋，梳著可愛的羊角辮：“媽媽！”然后用力張開一個大大的懷抱向我跑來。

小小的柔軟的身體一下子撲在我身上，無比的真實溫暖。

丈夫走進了廚房，轉眼端出了三碗冒著熱氣的牛肉湯。空氣中飄著淡淡煙火氣和鮮香的牛肉味，蕩著女兒清脆愉快的笑聲。

那個滿是塵埃的信封，那張褪色的賀卡，被我原封不動的放回書櫥內側，壓在了一大摞書本下面。

不要再有人打擾它了，不要再有人打擾我了，不管是那個時候的我，悄悄喜歡著楚禹的我；還是現在的我，作為妻子和母親的我。每一個我，都應該在各自的世界里，過得平靜而幸福。

生活中總有太多陰差陽錯，沒有人能計算好人生的每一步，而正因為那些差錯和遺憾，我們變得更加懂得珍惜，回憶才有了其意義。

那些年少青澀的往事啊，落滿了歲月的塵埃，因為被塵埃包裹著，才越久越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