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站的老婦

1、

凌晨六點鐘,我在一個公交車站醒來。

光線刺眼,頭疼欲裂。忍著痛,瞇起眼,開始打量四周:我正坐在地上,背后靠著鐵絲座椅,更確切的說是四個連在一起的一排鐵絲座椅,頭頂上是玻璃搭起來的頂棚,路燈投照下來的白光無用的穿過透明玻璃,照在側(cè)前方立著的一塊兩米高的牌子上。我試著把酸痛的腰扯離座椅,然后終于瞅到牌子的正面:三一公園。

哦,三一公園是我每天都要經(jīng)過的一個公交車站,我從家里坐7站地鐵,然后在這換乘直達公司的56路公交車。

我想著站起身來離開這里,卻發(fā)現(xiàn)左腿動彈不得。只能徒勞的看著它直愣愣的伸在地上,好似一截跟我無關(guān)的枯朽木頭。

好在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正往我這個方向走來,總算是找到可以求救的人了。身影越來越近,終至于清晰:七十歲左右的一個老婦,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外衣,下身是一件黑色的粗布褲子,然后是一雙塑料涼鞋,花白的頭發(fā)整齊的扎了起來。

唉,怎么又是她!

她是我每天早上在這里等車時都會看到的一個老太太。一般情況下她就坐在我身后的這個椅子上,有時自言自語,有時扯著嗓子跟司機搭話。但是司機好像早已知道她的精神狀態(tài),所以每次都是愛搭不理的。

我從來沒見她登上任何一輛駛來的公交車。想來大概是老年生活無聊,專門來人多的地方坐著解悶兒的。但是估計她有點糊涂了,經(jīng)常重復(fù)問我“去上學(xué)啊放學(xué)啦”之類的問題。比如今天早上,我拿著煎餅果子等著幾分鐘后將要到來的56路車。包里背了電腦,所以有點沉。我看后面有空著的座位,于是走過去坐下,邊吃煎餅邊玩手機。

“去上學(xué)啊?” 根本都懶得轉(zhuǎn)頭,就猜到肯定是她。

我心情好時,就回答她兩句,心情不好的時候,干脆就裝聽不見,不去理會她。反正她明天也會記不得,然后再問我一遍。

“ 不是上學(xué),我去上班!我已經(jīng)工作了。”

“ 哦,已經(jīng)工作了啊。”

這幾乎是每天早上都要上演的一幕。

2、

她已經(jīng)從遠處的薄霧中走到了我的面前,然后在我旁邊的一個座椅上坐下,終于看著我開口,

“你去上學(xué)啊?”

... ...

本來想著可以借來人的手機報一下警,但是看到是她,猜也猜得到她不可能會有手機。于是也就略過不提,只是短短回她一句“不是”,便不再說話。

六點鐘的城市已經(jīng)有忙碌起來的跡象,出攤的小販,上班的白領(lǐng),還有天邊橘紅的朝霞都已經(jīng)在趕來的路上了。

一位中年婦女的身影正從不遠的拐角處顯現(xiàn),像是找到救星般的,我對著她喊:“阿姨,阿姨,麻煩您過來一下,幫個忙行嗎?”

聽到我的聲音,她趕忙走過來:“哎喲,怎么了這是?大清早的就坐地上,不涼啊?”

“我碰到了點事,腿受傷了,動不了,也沒手機。您能幫我打個110嗎?”

“嚴重嗎你這?”幫我報了警之后,阿姨關(guān)切的問。

“謝謝您了,應(yīng)該沒大事。我在這等警察來就行了,您忙您的吧。”

“不嚴重就好,那你就在這等著吧哈,車一會就到了。我得去買菜做早飯了,吃了早飯我兒子還得去上學(xué)呢,可不能遲到。”

我感激的目送阿姨走遠,但是心情卻沒有因此變得輕松一點。

等著警察來的間隙,她一直在我耳邊絮絮叨叨,試圖得到我的回應(yīng)。我剛剛受了傷又頭疼欲裂,不想理她,只是說:

“ 我很累,頭疼的狠,您讓我一個人靜靜好嗎?!”

她停了一下:“ 哦。”

聽得出來她很失望。不過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剛剛的經(jīng)歷讓我既氣憤又羞愧。我攤靠在座椅上,腦中閃現(xiàn)的全都是昨天的情形。

3、

正常情況下我六點鐘就應(yīng)該下班了,但昨晚老板臨時加班,所以晚上九點多我才從公司出來。等到在這里下了公交車時,應(yīng)該有十點鐘了罷。我正準備去附近的地鐵站,不想竟然碰到了初中同學(xué)王晨光。雖然上學(xué)時期有過不愉快,但是畢竟這么多年不見,偶然再遇,肯定分外驚喜。年輕時的雞毛蒜皮,自然早都煙消云散。

“老同學(xué),真是太高興了!不行,今天一定得喝它個一整夜,我家就在這附近,今天你別回去了,走,去我家喝酒去!”他提議。

“明天還得上班,要不我們周末再約?到時候一定陪你喝個痛快。”我想到自己剛?cè)肼毑痪茫ぷ魃系氖逻€是得認真對待。

“你在哪里上班啊?”

“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唉,經(jīng)常加班。你看,今天就是因為加班我才這么晚回家,不過,要是不加班,應(yīng)該也碰不到老同學(xué)你啊,哈哈哈,高興。”

“這么辛苦!我最痛恨這些天天加班的,跳槽算了。哥們我給你介紹一個,絕對靠譜,有錢一起賺。”他把大拇指和食指搓在一起,對我比了個錢的手勢,有點神秘莫測:

“走走走,咱們邊喝酒邊聊,我慢慢跟你說。”

六七分鐘后,我跟著他來到了一個老式的小區(qū):“我住這里”,他指著前面一棟暗紅色的三層住宅樓,“我已經(jīng)在城東看好了一個獨門小院兒,準備最近就搬呢,但是在這里住好幾年了,有感情了,還有點不想搬走呢你說,哈哈哈。”

“那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附和。

在三樓的一個墻邊貼滿小廣告的鐵門前他示意我停下,然后抬起手敲了敲門:

“我回來了,快開門!”

一個光著膀子的年輕人隨即就打開了門,然后引我進去。隨后“砰”的一聲,鐵門就在身后關(guān)上了。接著亂糟糟的客廳就映入我的眼簾:被子鋪了一地,伴著四處散落的資料之類的東西,烏泱泱一群人正席地而坐打牌說笑。

他不看我驚愕的表情,兀自說著:“ 老同學(xué),你就聽我的沒錯,咱搞的是一種新模式,連鎖經(jīng)營,只要交80000塊錢,入會便能掙錢,介紹越多的人入會,你就能掙越多的錢。”他走過去,在打牌的一群人中間坐下,“小劉,把他手機收過來,這可是我老同學(xué),你可要好好看著他,不能怠慢了啊。”

4、

警笛的呼鳴聲打斷了我的回想,接著一輛警車就停在了我的面前。

“是你報警嗎?怎么回事這是?”車上下來幾個穿制服的警察。

“對對是我。我要舉報,前面那個小區(qū)里有傳銷窩點,我就是剛從那逃出來的。”

“說詳細點... ...”

我正要展開說,不料想,一輛白色的救護車也呼嘯著停在了警車旁。

“這里是不是有人受傷?”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護士走下來詢問。

“我受傷了,這條腿動不了了。不過我還沒來得叫救護車呢,哪位好心人幫我打的啊?”我疑惑不解。

“我不管你們誰打的,反正十來分鐘前有人打給我們說三一公園這有人受傷。”她一邊招呼車上的人把擔(dān)架床推下來,一邊蹲下查看我的傷腿。

5、

醫(yī)院病房里。

“能跟我們說一下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嗎?”辦案的民警攤開筆記本,準備記錄。

“昨天下班后在三一公園附近碰到王晨光,好多年沒見的初中同學(xué),他說他就住在附近,邀請我過去喝酒。我就跟著過去了,到屋里發(fā)現(xiàn)亂糟糟滿屋子的人,然后我意識到大概是被騙進傳銷了。但是他們把我手機收走了,又有專人跟著我,所以我表現(xiàn)的很順從。半夜四點多的時候我醒來去上廁所,發(fā)現(xiàn)廁所的窗戶沒關(guān),于是就跳窗逃了出來,借著路燈的光跑到了三一公園的站牌那,然后腿疼得再也走不動了,只能攤那歇會兒,等天亮一點有人過來的時候報警。我從三樓跳下來的,又忍著疼跑到這里,然后就暈倒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

“嗯,人呢在你報警后我們就另派人趕過去抓了,多虧過去的早,一鍋端了,抓了14個。我看一下名單啊”,他開始翻手上薄薄的筆記本,“但是沒有你說的王晨光,沒人叫這個名字”。

“不可能啊,我跑出來的時候,全部人都在睡覺,我確定他也在。估計是聽到風(fēng)聲提前跑了?”

“我們調(diào)了車站對面工商銀行門口的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那天凌晨五點的時候有個可疑的人在銀行門口待了幾分鐘,一直在觀察你所在的車站。我們打印出了照片,你辨認一下認不認識。” 他從筆記本下抽出了一張印有黑白照片的A4紙遞給我。

“這是王晨光,我確定” ,我簡直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不過我不懂,他把我騙進傳銷,又發(fā)現(xiàn)了我逃跑,還跟著我到了車站,那他為什么不把我抓回去?”

“這個我們目前也不太清楚。不過根據(jù)你提供的這些信息,我們準備回去再仔細審審那幾個人。這個案子我們會繼續(xù)追蹤的。你現(xiàn)在先好好休息吧,我們改天再過來。” 他收起筆記本,然后退出了房間。

病房里又重歸于安靜,而我卻不能平靜。雖然現(xiàn)在我已沒有了一開始的懊惱和羞愧:我一開始總是懊惱自己警惕性低,羞愧作為一個一米八的大男人竟然被騙進傳銷里去了,想來還真是丟人。現(xiàn)在這些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此刻占據(jù)我腦海的只有不解和好奇:王晨光他為什么主動騙我進去卻又故意放我逃走?他的人現(xiàn)在又在哪里?

6、

在醫(yī)院躺了三個多星期之后,腿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我選擇回到公司繼續(xù)上班。畢竟是剛?cè)肼毜牟锁B,對這份工作還是不敢怠慢的。

而我一直也都在關(guān)注著這件案子的最新動態(tài),有空的時候就會去警局負責(zé)這件案子的人那里了解情況。在逃出來之后,我總想著能夠得到跟他當(dāng)面對質(zhì)的機會。

“ 根據(jù)被我們端掉的這個團伙的頭目交代,王晨光嚴格來說其實不是他們這一伙的,他是天津的另一個分支的一個小頭目,他到這里是來傳達他們共同的上線 —— 我們目前還沒有掌握這個上線的有價值的信息 —— 他來傳達上線的工作安排的。順著這條線呢,我們跟天津的警方合作把天津的那個也端了。但是有一點你可能要失望了,那就是王晨光仍然在逃,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現(xiàn)在看來他當(dāng)初抓你又放你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內(nèi)訌。王晨光跟我們北京這個團伙的小頭目一直不合,他放你出去料想到你肯定會去報警,這樣借我們的手一下子就把這個異己給除掉了。這個王晨光,真是機關(guān)算盡啊。”

我已經(jīng)震驚的有點說不出話了,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 哦,對了。我們也順手查了一下幫你打120的那個號碼,只能確定那是來自天津的一個公用電話。”

7、

幾個月后的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回想起那件事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對他是沒有恨意的:我不清楚應(yīng)該怎樣才能把綿長的恨放在一個就此消失不見的人身上呢?

我也早已經(jīng)恢復(fù)了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每天7點起床,7點40離開家去坐地鐵,然后8點鐘在三一公園等幾分鐘后就會到來的56路公交車。只是很久以后突然意識到:我好像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看到那個老婦出現(xiàn)在這個車站了。

8點07分,56路到站。我被擁擠的人群擠在司機旁邊,動彈不得。

這是起點站,并不會馬上發(fā)車,我抬頭看了下前擋風(fēng)玻璃上方掛著的電子表:還有3分鐘。司機搖下車窗,把頭伸向窗外點了一支煙。

“師傅,您每天開這條線,應(yīng)該知道經(jīng)常在這里坐著的那個老太太吧?我好久沒看到她了。” 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想要關(guān)心一下她的情況了。

“你是說王家老太太啊?豈止是知道,我還挺熟呢。她孫子高中時候不見了,聽說是被騙傳銷里去了,七八年了一點信兒都沒有,誰知道在哪里,是死是活呢。唉,可憐這老太太,天天在這坐著...”

“ 那她現(xiàn)在咋不來了呢?”

“她沒在這嗎?嗨!我也沒怎么注意。那估計老年癡呆更嚴重了吧,她本來就有點...” 他撣了撣淺藍色公交制服上的煙灰,把煙頭摁在玻璃罐里,準備發(fā)車。

8、

沒有加班的時候我偶爾會以步行代替乘車,就是漫無目的地走。路過一條胡同的時候,竟然看到她正坐在一家小院門口。橘黃色的晚霞拉長在她身后的舊墻面上,我看著她呆滯的眼神掃過來往的人群,不知聚焦在了哪個身上。

站了一會兒,我走過去,慢慢蹲在她面前:“ 我放學(xu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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