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8

更新直接看這篇,不用找前面的,貼過的部分稍微修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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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木童子的成長速度實在是有違常理,僅僅只過了一年不到,便已經(jīng)從青少年長成了成年人的樣子。酒吞看著站在他面前整個拔高了不少的青年,默默地用目光來回比了比對方和自己的頭頂,頗有些不是滋味:“你小子是不是長得也太快了一點?”

“有嗎?”仿佛完全沒有常識似的,茨木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可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的啊?”

酒吞不是沒聽說過攝津國的鬼子傳聞,他也有過急速成長的經(jīng)歷,但一年之內(nèi)就從剛遇見時的豆芽菜長成如今健壯的男性,饒是天賦異稟如他,也不曾這么快速過。鬼子傳說距今不過短短十年,算上尚為人的時期,茨木目前連元服的歲數(shù)都沒過,真要從年齡來算,仍舊是個未成年。

他站在那里來回地審視白發(fā)青年,茨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活動了一下手腳,便聽見布料裂開的一聲“呲啦”。

“……”

“酒吞,我覺得近來的衣裳,實在有些緊貼……”

“看出來了。”

紅發(fā)大鬼面無表情地抱著臂,看著茨木腋下那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大豁口,“是時候讓絡(luò)新婦去給你準備幾套新衣服了。”

茨木頓時喜笑顏開,棱角分明的俊臉晃暈了幾個遠遠看著這邊的低級女妖:“那等穿了新衣裳,你會帶我去街市上嗎?”

來了大江山這么久,茨木早就聽聞酒吞時不時會化成人類少年的模樣,到平安京的街道上尋歡作樂,而他只能在半夜三更跟著四天王下山打家劫舍。見到鬼怪的人類往往嚇得驚慌逃竄,一開始茨木還有興趣掠殺食人,然而久了之后他就覺得屠殺毫無反抗之力的凡人一點樂趣都沒有。茨木是個好戰(zhàn)的妖怪,四天王跟他打了不下百來回,當(dāng)最后一個扛把子的星熊童子也輸給他之后,眾鬼推舉他為副首領(lǐng),酒吞對此沒有意見,茨木倒是有點不開心。

原因很簡單,這大江山里里外外,除了酒吞,也沒幾個人能跟他打架了,而酒吞又時常不見蹤影,茨木滿腔的黑焰無處發(fā)泄,頭上的鬼角都快要憋出葉子來了。

“你還太小。”

又是這句。茨木皺起眉頭,黑金的雙瞳盯著對面滿不在乎的大鬼。他多么想跟著酒吞下山尋樂子,卻往往被酒吞以各種理由推脫。“我怎么就小了?我如今可是長得與你一般高了,也能喝酒,怎么就小了?”

茨木不服氣地在那干瞪眼,酒吞頗感麻煩地咂嘴,隨口就道:“本大爺?shù)故且獑柲悻F(xiàn)在幾歲了?元服都沒過,就想跟著本大爺去游樂?我可懶得看小孩。”

“年齡又有什么意義?”茨木有些生氣,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久卻還是被他當(dāng)小鬼看,這點實在讓人郁悶。他往前踏了幾步逼近對方,忿忿道,甚至周身溢了點不悅的黑焰:“你為何就不肯帶我一同前去呢?如今我也已經(jīng)是這大江山中有名有號的大鬼,也當(dāng)上了你的大將,燒殺搶掠都做過了,為何只有這一件事你不愿領(lǐng)我一起做?”

“不愿就是不愿,你怎么這么煩人。”酒吞有些不耐煩,沒好氣地瞪回去:“本大爺還想問你了,你干嘛就非得跟著本大爺去玩樂?你就不能自己找找其他樂子?”

他酒吞童子一個人能玩得自由自在,憑什么還要帶個衣服都能給撐爆了的拖油瓶在身后?也算是他好耐性,念著對方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鬼在這跟茨木童子磨嘴皮子,換了旁人,怕是早就拿鬼葫蘆噴死,自在逍遙去也。

“我就想跟著你。”

茨木稍微收斂了些情緒,十分直白地相告,目光炯炯:“你是我認定的王,我當(dāng)然是要跟著你。”

什么狗屁邏輯。酒吞暗自腹誹了一句,眉間皺得更不耐了:“你若是認了本大爺當(dāng)王,那就聽本大爺?shù)脑挘瑒e再用這個事來煩我。”

茨木頓時沉默了,酒吞等了幾秒,以為沒了下文,冷哼一聲正想轉(zhuǎn)身就走,茨木卻突然開了口:“如果是命令不讓我跟隨,我聽。”

哦?酒吞停下腳步,撇回頭看他:怎么突然間就老實了?

卻瞧那茨木童子抬起頭來,面上萬分真誠地,目光里卻閃過一絲狡黠:“但如果是在街上偶遇、恰巧同行,也不是不可以吧?”

“……呵。”

酒吞突然大笑了幾聲,再看回人的時候眼里卻有了幾分怒氣,“你這小鬼真是越來越能耐了。”他渾身猛地暴漲出洶涌的瘴氣,鬼殿中的器物被震得發(fā)顫,小妖也嚇得逃竄離去,只有茨木童子因這久違的霸道力量而興奮不已。“出去,”酒吞童子一頭艷麗的紅發(fā)隨著四溢的瘴氣張牙舞爪,“扛下本大爺五招,本大爺就允許你跟我上街。”

“呵哈哈哈哈哈哈!!”茨木這下是徹底激動起來了,霎時間迸出與其不相上下的黑焰來,“酒吞童子喲!我這就來與你一戰(zhàn)!”


等到星熊童子和熊童子巡山回來的時候,兩個大妖怪看著一起攤在地上躺大字休息的酒吞和茨木,再抬頭看了看崩了不知道多少個瓦片的鬼殿房頂,目瞪口呆了好一會。

“哎呀哎呀……”星熊看著還在大喘氣的大江山之首和副首領(lǐng)咕噥,“您們這玩得還真是……”

“吾王!!!”

星熊童子話還沒嘀咕完,就聽見身邊熊童子一聲暴怒的震山吼,把山林中的鳥雀都驚動了,唰啦飛出一大群,地上躺著的兩個,肩膀也不禁抖了抖。酒吞剛想爬起身來說幾句話,熊童子卻先一步踏上去,將手上黑鐵造的堅實長棍扎進地面,怒氣沖沖地就對著兩只打完架的大鬼開罵:

“您知道修一次鬼殿要多少錢嗎!!!老早就跟您說了!要跟副首領(lǐng)切磋,麻煩離、這、里、遠、一、點!!!”


盡管茨木和酒吞是如此這般那般地被管財政的熊童子訓(xùn)了一通,訓(xùn)得兩人都沒了脾氣,但酒吞也不得不承認切磋的結(jié)果。茨木不僅扛下了他五招,而且還跟他暢快淋漓地打了一場,氣焰上的不分上下也直接導(dǎo)致了鬼殿正面被他們毀得七七八八。雖說若是抱著你死我活的心態(tài)去比拼的話茨木仍不是酒吞的對手,但如此的成長,也已足夠讓酒吞對他刮目相看。

或許確實不該再把他當(dāng)作小鬼頭看待了。

另外這鬼氣總動不動外溢的毛病,也得想辦法改改。

酒吞看著換好新衣裳出來的白毛大鬼,墨色的外衣和真朱色的內(nèi)著,再加上繪著金紋的濃鼠色表袴,上下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只有雙腳還光著。然而山野中的妖鬼也不大在意有沒有鞋子,衣能蔽體足矣。

“酒吞,這下我能跟你上街了吧?”

茨木眼里充滿期待地走過來,酒吞不置可否,反倒是先給了他一套赤金的鐵甲:“這個也給你,身為副首領(lǐng)可不能給大江山丟了面子。”

茨木聞言,老老實實地接下,正想穿戴上,又忽地想起什么:“那你呢?”

他說的正是酒吞一身松散隨性的穿著。酒吞的穿著可謂是奔放至極,袒胸露乳,防具都略至最簡,雖說并不礙于展現(xiàn)他的強力,但身為一方山頭的王、還是最強之鬼,這身衣服怎么看都顯得太過簡略了點。

“本大爺穿著舒服就行,你管那么多作甚。”

“哦,也是,反正酒吞怎么穿,都是頂頂好看的。”

酒吞沒應(yīng)他,甚至有點窘迫。茨木不是第一次說他好看了,聽久了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但看神色又沒有半分不妥,若是給他反應(yīng),往往還會加上一通夸耀他的長篇大論,直叫人耳朵起繭。

“等會,”酒吞見茨木就要往身上套盔甲,出聲阻止了他,“今天先不穿。”

“為何?”

“不過領(lǐng)你去喝個酒,不用穿盔甲。”酒吞說著,模樣在薄紅的鬼霧里起了變化,短短幾秒便化成了普通人類青年的模樣,衣服也換了一身普通的常服。他理了理衣領(lǐng)讓之松了些,把化小了的酒葫蘆系到腰間,儼然是個風(fēng)趣浪子,挑眉看他。

“愣著作甚?你難道想就這樣上街?恐怕沒有店家會讓你進門。”

“我第一次見你這模樣。”茨木說著,也跟著化了形,隱去了一切不似常人的部分,還學(xué)著酒吞把頭發(fā)扎起來些,看上去比旁邊的青年要斯文幾分,目光倒還粘在對方身上:“真好看。”

“行了行了,下次換點有新意的詞夸本大爺。”酒吞擺擺手,先他一步邁開了腳,“走了。”

“哎。”

茨木把盔甲交給小妖安置,急忙跟了上去。


茨木這還是第一次白天來到平安京的街道上。他跟在酒吞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四處打量,貴族的牛車,平民的扁擔(dān),沿街的行人和店鋪都是他沒見過的東西。相對于自己出身的小村莊來講要繁華得多的平安京,讓茨木一時之間有些困惑。

“明明夜晚的時候如此寂靜,白天卻能夠那么熱鬧啊。”茨木趕上幾步和酒吞并排走著,此時剛過午后三時,公卿下朝,正是街上最喧鬧的時刻。

“有什么可奇怪的,”酒吞笑了笑,“大江山不也是白天比晚上熱鬧嗎。”

“確實是如此……”

“跟緊了,你走丟了本大爺可不會找你。”

茨木應(yīng)了一聲,寸步不離地跟著,卻仍在四處張望。兩個人都身形高大且面容俊俏,并行在街上,引得沿街女子紛紛側(cè)目,甚至有人覺得茨木張望的模樣著實可愛而掩唇輕笑,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又趕忙匆匆避開。茨木目光好奇地追過去看人跑遠,扭頭看了眼身邊似乎習(xí)慣了的酒吞,又舉目打量起周圍,發(fā)現(xiàn)兩個同樣是在并行的人類男子。

兩人談不上舉止親昵,滿面的笑容卻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關(guān)系良好。茨木聽見其中一人喚另一個人作“摯友”,學(xué)著喃喃了幾下,扭頭問身邊他認為無所不知的人:“酒吞,什么叫做‘摯友’?”

“啊?”

酒吞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隨口答道:“就是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

“關(guān)系很好……”茨木眨了眨眼睛,獨自思考了一會,突然很是歡喜地看回人,“那我的‘摯友’就是酒吞了!”

酒吞嗤笑一聲,倒是沒有否認,“那星熊他們呢?他們跟你關(guān)系也不錯吧?”

“他們算不上朋友,”茨木搖了搖頭,“比你弱的,都談不上是‘朋友’。”

“……你這樣可不會受人歡迎。”

“無所謂,只要酒吞能當(dāng)我‘摯友’即可。”他喜滋滋地,又繼續(xù)問道:“我以后可以用‘摯友’來喚你么?”

“你都自己認定了,還問本大爺?”酒吞有些無奈,他總算是看清了,這小子總說臣服臣服,實際上是個比誰都任性的主兒,也就肯聽聽自己的話,“隨你。”

“摯友!”茨木當(dāng)即喚了聲,快樂得像是要冒出星花來,“摯友,我們這是要去哪?”

“去買酒,不過買酒之前,先去個地方。”

酒吞帶著茨木在街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獨自進到一間金工的店鋪里,再出來時手上多了個小小的錦囊袋,這才和茨木晃悠往造酒鋪去。

茨木提著剛買下的兩小罐濁酒,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繼續(xù)跟著酒吞往前走,直走到鴨川邊的河岸上才停下來。酒吞就地坐下,左手拍了拍草地朝茨木示意:“坐吧。”

“摯友,”茨木將手里沉甸甸的酒罐遞了一個過去,看著酒吞揭蓋立刻仰脖灌了幾口,有些不明白地問:“為什么要在露天的河岸邊喝酒?”

“有什么奇怪的?”

酒吞瞥了他一眼,看到茨木微皺著眉頭,繼續(xù)道:“到店里喝反而憋屈,要飲酒,還是到寬敞一點的地方才好。況且看這四周的往來行人,可比縮在店里有趣多了。”

人類有什么好看的?茨木兀自地咕噥,想了一會,倒是自個兒給酒吞想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人類與妖鬼向來不合,摯友在這里觀察,必定是在看平安京里有哪些破綻之處,好有朝一日攻進來,霸占這塊寶地,稱王稱霸。想到如此他便也美滋滋地捏起酒罐悶了一口,轉(zhuǎn)頭雙目亮晶晶地看過去:“不愧是摯友!想的就是細致周到!”

“……你又想到什么奇怪的東西了。”

“我想的不對嗎?難道摯友不是在考慮該從哪里對這平安京下手?還是說摯友是在思考更大的計劃……!”

“可閉嘴吧,”酒吞就差沒直接說他傻了,語氣里滿是嫌棄和無奈,“喝酒就喝酒,哪有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可想?”青年把酒罐放下,從懷里摸出油紙包,拿起塊糯團子咀嚼,口齒有些含糊地給人講道理:“本大爺打這平安京做什么?打了就沒有那么好的點心可吃了。”

身邊的青年盯著他咀嚼的動作,皺眉:“人類的食物……有什么可掛念的?”

“怎么,你還想著去吃人肉?再吃下去要是墮成了惡鬼,本大爺可不會幫你。”酒吞滿意地看著猛搖頭的對方,好心地伸出手:“你也來一塊?”

茨木看著酒吞遞來的紙包有些不知所措:“我……”

“不吃算了,剩下的都歸本大爺。”

沒給他猶豫的時間,酒吞快速地收回了手,又摸了一塊塞嘴里。茨木雖然已經(jīng)成為大鬼,年歲和過往擺在那,不免還是咽了口口水,扭頭又灌了口酒把念頭壓了下去,這才轉(zhuǎn)回來繼續(xù)看酒吞:“摯友,那個錦囊袋里裝的是什么?”

酒吞把手上的碎粉拍干凈,從袖口里拿出錦囊袋,直徑地遞給了他:“給你的,自己拿出來看吧。”

茨木趕忙把物什接了過來,用幻化出來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著捏了捏,感覺到里頭玩意兒的硬度,這才打開取出來,雙眸盯著那金燦燦的飾品,舉起來搖了搖:“這是……鈴鐺?”

串著五個銅鈴的圓環(huán)整體都鍍著金,在茨木手里反射著午后的天光,鈴音清脆凌烈。茨木瞇起眼拿到眼前細看,隱隱地察覺到一層熟悉的妖氣在上面,當(dāng)即斷定這不是普通的飾品,扭頭向酒吞投去詢問的目光。

“不錯,挺聰明。”酒吞笑了笑,手肘支在大腿上,手背撐著下巴看他,“這串腳鈴上附了本大爺設(shè)下的法術(shù),是拿來封住你的妖氣的。”

“為何要封我的妖氣?”

茨木有點委屈地看他,方才以為收到禮物的喜悅退了幾分,“我是哪里惹你生氣了,才要封印我?”

“什么封印,聽人把話說完。”酒吞皺起眉頭,“噌”了一聲,才耐著性子繼續(xù)給他解釋:“茨木你雖然現(xiàn)在妖力日漸增長雄厚,但卻不懂得控制,有時溢出來總會誤傷到周圍的東西。”他朝人抬了抬下巴,“這就是用來封住你那多余的妖氣、防止外溢的。”

“為何要在意周圍?”

茨木沒頭沒腦地問出這句,酒吞一聽便嗤笑,這小子果然是任性慣了。

“你又不是沒見過鬼殿被你毀得亂七八糟的樣子,你要是一不小心把鬼殿夷為平地,傳開出去,豈不是要落人笑話?”

“戴上吧,對你沒壞處。”

酒吞又多說了幾句,對方才終于是完全信服地點點頭,嚷嚷著“摯友果然想得周到”,認真地把腳鈴?fù)约河夷_踝上套,套完了抖抖腳,那鈴鐺便在腳踝間錚錚作響,發(fā)出好聽的鳴音。

畢竟年歲上仍算年幼,加之“這是酒吞給的”這一概念在腦內(nèi)循環(huán),茨木彎著腰頗是欣喜地把弄了好一會,一旁的酒吞閑得無聊,便也看了好一會。他盯著那串持續(xù)被逗弄出響聲的鈴鐺,思緒往舊時飄了飄,想起點以前的事情來。

這鈴鐺一開始是戴在他的腳踝上的。

那時他還不是名震一方的妖怪,只是個小小的沙彌,剃了頭著了素衣,被勸送進越后的山寺里。生母與祖父千囑萬囑地要自己止惡息慈,拋卻俗世,唯獨這一串“俗物”不讓自己摘下,說是護身之物。孩童年紀輕輕,當(dāng)然是十萬分地信任著自己的親屬,即使是被同門師兄弟嘲笑,也未曾取下過腳上的銅鈴,一直到怨氣聚身化為豪鬼,彼時年少的酒吞童子才終于明白,所謂的“護身符”,是用來封印自己神魔之血的法器。

皆因他是八歧大明神之子。然而人類法師做的東西,又曾能堪得住八岐大明神力量的侵蝕呢?到了酒吞變化為鬼的時刻,那銅鈴早就只是個擺設(shè)了。

化鬼后沒多久,酒吞就嫌棄這玩意兒幼稚,取了下來就想要扔掉,剛要丟出手的時候卻忽然停住。瘴氣籠罩住他的時候,似乎全身上下,也就這一串東西完好無損,像是提醒他為人之時并非毫無美好之事。但那些事情,除了母親幾近于無的溫暖之外,還有什么,酒吞卻完全記不起來了。

他終歸是把腳鈴收納好了貼身帶著,大江山的落腳處建好后,便胡亂地堆進雜物里,直到之前和茨木打了一架真切地感受到茨木那肆意漲烈、毫無規(guī)矩的鬼氣時,才突然想起有那么個物什能用,這才從雜物里頭扒拉出來,附上法術(shù),當(dāng)作賞賜送給了這白毛小鬼。

酒吞托腮看著茨木擺弄那串腳鈴,悶了口酒,思緒飄回了些。那鈴鐺在茨木的指間被撥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似乎比在自己腳上戴著時鳴聲還要清脆。酒吞抬眼,茨木那幻化掉猙獰鬼角硬皮后的俊臉上還殘著一絲好奇,注意到酒吞的視線,他扭頭朝人咧嘴,笑得真摯。

酒吞眨眨眼,閉上,又睜開,忽然問道:“本大爺問你,化了鬼之后,可還快活?”

“當(dāng)然快活!”茨木丟下手里的銅鈴,往酒吞那邊挨了一點。“化了鬼之后,一切都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意做,再也不用跟著那些什么法令、規(guī)矩,想殺便殺,想吃便吃,快活極了!”茨木燦笑著,又朝酒吞那邊挪了半個屁股的位置,繼續(xù)說道:“而且還遇見了摯友,還能追隨著摯友,這可是最快活的事了!”

“哈!”

饒是剛剛心思沉池,酒吞此刻也被對方那興高采烈的蠢樣子逗樂,將罐中的酒一干二凈,飽足地長嘆,勾起嘴角:“那就好好快活吧!當(dāng)是無憂無慮、無懼無畏才好!”

他打了個酒嗝,也懶得聽旁邊小鬼的附和,丟下空了的酒罐站起身來,轉(zhuǎn)身便是要走:“回去了。”

茨木見他那樣,也急急忙忙地站起,提著自己還剩半壺的濁酒跟了上去。那新戴上的銅鈴蕩得歡快,酒吞轉(zhuǎn)過身來倒行看他,目光掠過腳踝,哼笑一聲,又轉(zhuǎn)回身,面朝著西行的太陽揚長而去。


妖怪的一生很長,時日的流逝就顯得短暫。自從那日共飲之后,恍惚間已經(jīng)過去十年光陰。茨木由里而外都已成長為成熟的青年,只是追著酒吞的那股狂熱勁不減反增,隔三差五地就要滿山去找酒吞的蹤跡,也不管腳上的銅鈴會不會暴露自己。反正酒吞若是真的要躲他,他是鐵定找不到人的。

正逢夏日,這天天氣好,茨木在熊童子的監(jiān)督下把事務(wù)處理完,便急匆匆地跑出去找酒吞了。

走的時候還不忘把新找到的美酒捎上。

茨木童子站在山道的岔路口嗅了嗅,隱隱地聞到一股微腥的甜味,朝著氣味傳來的方向奔去,一直走到一株粗壯的細葉榕下,果然看到了坐在樹下酒吞。

酒吞捧著鬼葫蘆仰頭喝得正酣暢,遠遠地就聽到一陣細碎的鈴響,知道是茨木來了,隨手把鬼葫蘆放到身后靠著,看向從樹林里冒出身影的大妖:“喲、副首領(lǐng)。”

那語氣帶著點調(diào)侃的味道,茨木彎起眼笑,亮了亮手中的上等米酒,就鉆到樹蔭里,在酒吞身邊坐下:“我感覺到摯友你的氣息,便匆忙趕來了。”他把酒罐子獻寶似的遞過去,補充道:“這酒是先前我與虎熊童子下山時品到的,覺得不錯,想著摯友你會喜歡,就多要了幾罐。”

“哦?”酒吞饒有興趣地開了一壺,變化出個朱漆的酒碗,倒了點放到口邊嘗了嘗。米酒的香氣濃郁撲鼻,酒液也較普通的濁酒更為清澈,只是入口的時候稍嫌甜了些。他舔了舔嘴,抬眼督向身旁期待地看著他的大妖:“還算不錯,你挑酒的眼光越來越好了。”

還沒等茨木高興,又聽見他繼續(xù)說道:“只是這酒……難不成是從江口之里淘來的?”

“摯友果真睿智!”茨木拍了下膝頭,滿是驚喜地看他,“這酒正是從江口之里的旅館處討要來的,摯友是如何想到的?莫非是有千里之眼,看到了我和虎熊童子下山的過程?”

“本大爺可沒有那種能力。”酒吞又斟了一碗慢慢抿著,“這種甜度的酒男女都能喝,那邊的旅館多的是這種酒。”他指尖摩挲了一下杯沿,又戲謔地笑起來:“虎熊帶你去了江口,應(yīng)該不單單是尋酒那么簡單吧。”

茨木老老實實地點頭,“他說我已經(jīng)到了歲數(shù),該去開個葷。”他頓了下,皺起眉頭,有些嫌棄地繼續(xù)道:“說是我暫時還不適合找女妖,要我先拿人類女子練練手。可是那些女人一個個都把自己涂得跟白粉婆似的,行事時的聲音姿態(tài)也特別矯揉造作,若不是化作了普通人、不好惹無謂的麻煩,我可能當(dāng)場就要把人給撕了。”

“哈哈、先表揚你沒有亂惹麻煩。”酒吞聽著好玩,又繼續(xù)逗弄他道:“第一次的開葷覺得怎樣?”

“不怎么樣。”茨木苦哈著臉嘟囔,“那些女人的腰肢跟蛇一樣軟,還燙,黏膩在身上特別不舒服,又嬌弱,我只是稍微一用力,就喊疼,哭得妝都花了,看著比鬼還可怕。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喜歡跟她們做這檔子事?”

這番奇異的言論惹得酒吞笑顛了肩膀,江口的游女素質(zhì)已經(jīng)算高了,卻被一個初嘗性事的小子如此嫌棄,也不知該說他眼光太高,還是根本不懂。

酒吞這邊還在笑,茨木那頭越說越起勁,像是以為自己在給人說笑話:“……還有,我們?nèi)ブ盎⑿芡诱f她們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漂亮,在我看來,還比不上摯友的一個腳指頭好看。”

“等會?”酒吞聽著不對,連忙止了笑問他,“你把本大爺放去跟她們比較?”

茨木愣了愣,好像意識到什么,趕緊大聲辯解:“摯友說笑了!她們怎么能跟摯友比呢!”他拍了下腦袋,覺得就這么一句太蒼白不夠誠意,擺正身體坐直了看他,瞪著眼睛地繼續(xù)道:“摯友的英俊與美貌天下第一,就算是什么號稱絕世美女的螻蟻也只配得上給摯友洗衣服!是我不該一時口快,竟然讓她們污染了摯友的名字,”他漏了氣般地咕噥,垂下腦袋露出頭頂給對方,“摯友你打我吧。”

酒吞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在這里自說自話地瞎鬧騰,沒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話居然能讓他有這么大反應(yīng)。他稍微怔了幾秒,終于還是照對方所說的,往茨木的發(fā)旋處狠狠地叩了一下,打得對方差點往前撲倒。酒吞看他這么動作,正擔(dān)心會不會力氣用太大了,就看到茨木忽然抬起頭、兩眼發(fā)亮地逮著他又夸了一通:“只一根手指就能讓我亂了陣勢!摯友果然勇猛!”

“什么陣勢,難道你還想跟本大爺在這干上一場?”

“哦哦!要與我一戰(zhàn)嗎摯友!”

“戰(zhàn)個屁。”酒吞實在沒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能讓他在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心情大起大落的全天下估計也就茨木童子一個了。他趕緊灌了口酒冷靜下來,他可不愿意就這么順了茨木的心意跟他打架,“本大爺剛長途跋涉回來,累得慌,沒興趣打。”

茨木被潑了冷水,倒也安分了點,乖乖地坐在旁邊:“這么說來,摯友此番去了哪里?”

“本大爺去了哪里還用得著跟你匯報?”

“是我失言,摯友要是不愿意說的話不說便是,只是摯友這次去了一個月之久,難免有些……”

“罷了,無妨。”

紅發(fā)的大鬼往身后的鬼葫蘆整個靠過去,伸展開雙腳,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半倚著,懶洋洋地斜眼看他,“本大爺去了山陽山陰。”

“山陽山陰?”

“去見了一趟閻魔。”

“閻魔?”茨木咀嚼著這個名字,神經(jīng)莫名地有些緊繃:“摯友莫非下了一趟冥界?”

“是啊。怎么,就冥府那個陰冷悶塞的地方,本大爺還不能去了?”

酒吞瞥了眼茨木臉上的緊張神色,覺得好笑,滿不在乎地繼續(xù)道:“別瞎操心,只是那老太婆邀本大爺去說點事而已。”

“我以為,冥界是死者才能去的地方。”茨木的語氣稍稍嚴肅了些,“摯友果然神通廣大,連死者之地都能來去自如。”

“哈、又不是像高天原那種飄在天上的地方,當(dāng)然是想去就去。”

茨木看酒吞毫無異常,便也放下心來,繼續(xù)問道:“那閻魔找摯友去,是要商議什么大事嗎?”

“大事……”酒吞輕笑一聲,“談不上。”

他伸了個懶腰,整個身體近乎攤在鬼葫蘆上了,還疊起了腿,甚是愜意,“那老太婆問我,要不要試試當(dāng)鬼王。”

“鬼王?即是說世間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能聽從摯友的差遣?”

“沒那么夸張……”

“那可太好了!”

酒吞話還沒講完,就被突然興奮的茨木堵回嗓子眼,只能干看著可稱得上是狂喜的大妖像個小孩子似的湊上來,興高采烈地夸贊:“我老早就這么覺得了!摯友作為世間最強的鬼,早就該稱王、讓所有的妖鬼俯首稱臣、統(tǒng)領(lǐng)四方!如今在這渾渾噩噩的世間,也只有像摯友這樣強大而冷靜的妖怪,才足以擔(dān)得起鬼王之名!摯友你……”

“閉嘴。”

酒吞極其不愉快地踹了他一腳,茨木當(dāng)即噤聲,卻還是鼓著嘴明顯想繼續(xù)長篇闊論,瞅得紅發(fā)豪鬼腦門上的青筋蹦了兩蹦,心想讓茨木好好看書說不定是個錯誤,不然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編出一大通胡話來。

“本大爺要不要當(dāng)鬼王,不是你說了算。”

他目光兇狠地看過去,無形間釋放著威壓,看見茨木那明顯顫栗到興奮的眼神又趕忙收起,不悅地咂嘴,“別再吵了,這事要怎么定,本大爺自己想。”

“可是摯友……”

“不能閉嘴就滾。”

這回茨木是徹底安靜下來了。他瞅著酒吞的臉色,往空了的酒杯里倒?jié)M米酒,討好似的遞過去。

“摯友再喝一杯?”

酒吞還皺著眉心,瞪了他一眼,才接過杯子一口飲盡。


酒吞在鬼殿里逗留了幾天。說是逗留,晚上將睡的時候,總見不到酒吞的身影,亦或是直接在茨木面前突然消失。茨木繞著鬼殿里里外外走了好幾回,也找不到酒吞睡覺的地方。但第二天日上三竿,他又會在茨木和其他人正處理事務(wù)的當(dāng)口,拎著鬼葫蘆悠哉游哉地走進大殿。

茨木朝打著哈欠的紅發(fā)大鬼迎上去,眉頭微皺,不假思索地問:“摯友,你昨晚睡哪兒?睡得好嗎?”

“你這問題每天都問煩不煩?”酒吞繞過他,直接坐上王座,鬼葫蘆也呲著牙蹦到旁邊的墊子上。“別再問本大爺睡哪,你只要知道本大爺睡得很香,夜夜春宵,快活的很。”

其他同在殿中的大鬼聽了,紛紛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只有茨木不明就里。他雖然已經(jīng)開了葷,卻沒怎么聽過這類雅詞,見旁的都是一臉輕松模樣,就直接認為那是好事,往回湊到酒吞身旁道:“既然摯友覺得煩,那我以后便不問了。只是若有個萬一,摯友你可要告訴我,好讓我為你分憂。”

就你那樂天性子,即使本大爺說了,估計也分不了什么憂。

酒吞暗自想著,到底是沒說出來。

“行了,羅里吧嗦的。”酒吞揮揮手讓欲言又止的家伙徹底閉嘴,有些不悅。他向來自由自在,最近茨木跟個牛皮糖似的粘著他,讓酒吞很不習(xí)慣。想著心煩,他斜眼看了下對方,卻不知茨木什么時候遣了小妖拿酒來,親自斟了一杯給他。酒吞愣了愣,接過遞到面前的酒盞二話不說就仰頭飲盡。入喉的果酒發(fā)酵得剛剛好,酸甜得勁,酒吞舔舔嘴唇,心情被哄得好了些。

星熊見他倆總算是告一段落,這才微笑道:“王,你若是閑得慌,不如聽聽有什么可打發(fā)時間的吧。”

說罷,他響亮地拍了兩下手掌,一個抱著小酒罐的貍貓精哆哆嗦嗦地走進來,畏縮著腦袋環(huán)顧了一圈各個身材高大的豪鬼,剛要抬頭正視前方就對上了茨木凌厲的瞪視,當(dāng)即嚇得撲通跪伏在地,耳朵都耷拉了。

“別嚇他。”

酒吞無奈地看身邊的大妖,那大妖反而十分理直氣壯地說弱者就該匍匐在強者腳下,道理間都是弱肉強食的調(diào)兒。酒吞懶得跟他解釋,轉(zhuǎn)回目光,問那貍貓精:“抬起頭來。說說吧,遇到什么事了要見本大爺?”

貍貓精咽了口口水,這才鼓起勇氣稟報道:“大、大王,事情是這樣的。”

“前些日子,小的正在山腳的草叢間歇息,恰好有群旅人走來,小的就想上前作弄一番。可小的還沒跳出去,就見到一個長著六只手的綠毛妖怪突然出現(xiàn),把那四五個人類嚇得抱頭亂竄,接著一口一個,把那群旅人都活吞了。”

“活吞?”

“是呀,也不撕咬的,就一下子長大了口吞下去,連衣服都沒留下。小的當(dāng)時本來還醉著,看見那慘樣瞬間就清醒了。小的來大江山里也有段時間了,卻從來沒見過那個妖怪,躲在草叢里看了會,見到那妖怪拿走行李里值錢的東西后,便朝南邊飛去了。小的心想,這妖怪不是大江山里的,卻在大江山里造次,實在不該,就、就壯著膽子來找您了。”

“來到本大爺?shù)牡乇P上打劫的鬼嗎……還真是有膽量。”

酒吞摸了摸下巴,卻懶洋洋地靠上椅背,雙手枕著后腦翹起二郎腿,“可本大爺沒什么興致搭理他,聽你描述,也不像是個厲害的。這妖怪要是樂意,就隨他來去吧。”

“這怎么行!”

他話音剛落,身旁的白毛大鬼就高聲反對著踏前一步,站到他面前,“若是放任那廝,豈不是助長了他的威風(fēng),損了摯友作為大江山之王的威嚴?絕不能就這么放過了!”

“吽……茨木童子,你的意思是本大爺?shù)耐揽梢员贿@么一只小妖怪損了?”

“這!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酒吞托腮看那支吾答不上來的家伙,也不氣惱,眼珠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笑道:“既然你那么上心,那你就去打唄。”

茨木愣了愣,立刻滿面笑容地應(yīng)下,好像酒吞的話正中他下懷似的:“摯友都這么說了,我定不會辜負摯友的期望!我這就去將那廝殺得灰飛煙滅!那只貍貓!你來帶路!”

“哎、哎哎——!?茨木童子大人,小的并不知道他住哪呀!!”

茨木童子捉小雞似的拎起貍貓精,也不管對方掙扎與否,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就大步邁出殿外,咻地消失在一陣黑霧里。酒吞瞅著鬼殿門口飄落下的幾篇綠葉,長嘆一聲:“總算能清靜會了。”

“你平時不都躲他躲得很勤嗎?常遭殃的可是我們幾個。”星熊倚著立柱,指指自己,又指指站在對面的虎熊童子,“前段時間你不在那會兒,他幾乎每天都在找我們研究怎么吹你,說什么‘酒吞童子那么厲害,就應(yīng)該讓天下所有的妖怪都知道’。”

虎熊幽幽地補上一句:“躲山洞里都能被他半夜翻出來,不情愿就得被迫跟他打架,老子的毛都快被他燒禿了。”

“哈哈哈,說不定過多幾天,咱們這大江山就人手一本《酒吞童子英勇傳》了。”

酒吞聽得臉上掛不住,擺擺手,灌了口酒掩蓋掉自己的窘迫:“別理他,就個小瘋子。”

“可不是小瘋子嘍,”星熊依舊一副老好人的樣子,笑瞇瞇地,“茨木最近都在跟著熊童子習(xí)字,你之前不是叫他多看點書長見聞嗎,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了大堆的抄本,閑得發(fā)慌時就在那翻看。代理首領(lǐng)事務(wù)時又冷靜殘酷得可怕,像剛剛那樣的表情,你不在的時候可是一次都沒露過。”

酒吞默默聽著,尋思這小子對外人對自己態(tài)度這么不一致,莫不是在打什么算盤,但又挑不出問題來,方才的笑容也瞧不出摻假。茨木這小子是自己撿回來的,如今長得高大威猛,對外吠對內(nèi)汪,酒吞思考了一會,明白了:“那就是只小狼狗嘛。”

星熊只是笑笑。這“狼狗”可一點都不小。

正當(dāng)他們就著大江山里的雜事又閑談起來時,一陣強烈的潮氣忽然從殿外傳來。酒吞以外的幾個大妖頓時警惕地看向門口,而王座上的鬼只是輕輕抬起眼,不緊不慢地嚼著小妖端上來的野果,看著門前那塊空地。

“本大爺當(dāng)是誰,想不到你閑到跑山里,就不怕旱死?”

那殿前傳來幾聲渾厚的笑聲,土地忽然凹出個漩渦,突起個巨大的水柱來,嘩啦啦地又砸回地上,濕了一片。一個穿著紫毛領(lǐng)紺青長衣的人形大妖站在水柱消失的位置,膚色泛藍,仔細看臉上還有腮似的花紋。他搖著手上的白折扇,毫無顧慮地便走進殿中:“區(qū)區(qū)山野,能耐吾如何?”

酒吞站起身,喚過鬼葫蘆讓它穩(wěn)當(dāng)?shù)貟煸谘g,抱臂往下走了幾步,似是挑釁地看著來者:“那敢問這位荒川之主,屈尊來這‘區(qū)區(qū)山野’有何貴干啊?”

名為荒川之主的大妖并不急著回答他。他先四周看了一圈,長衣下怪異的尾巴在地上擺了個弧,打量完室內(nèi)的雕木,才悠然道:“汝這鬼殿,著實缺格調(diào)。”

“要覺得比不上你的‘龍宮’就給本大爺滾出去,好走不送,別擾了本大爺?shù)暮眯那椤!?/p>

“嗬!”荒川之主看向面露不快的酒吞,依舊操著叫人來氣的傲慢語調(diào):“吾可不是來游蕩的。”

他調(diào)侃得盡興了,也不含糊,直接道出來的原因:“吾是來當(dāng)說客的。”


茨木揪著貍貓精往南一直搜尋到缽?fù)肷剑趴偹闶钦业搅四莻€綠色的妖怪。他也沒跟對方廢話,兩三招之內(nèi)將那妖怪燒成了軟泥,聽到后面小妖怪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在他眼里弱到不行的家伙竟然還是這一帶的頭頭。茨木一激靈,恐嚇著小妖指出寶物所藏的地方,召了只鬼車將金銀財寶全塞了進去,這才滿載戰(zhàn)利品凱旋。他坐在車前心情大好地哼著歌,而死死抱著酒罐的貍貓精在旁邊膽戰(zhàn)心驚、生怕掉下去,到底還是慶幸茨木沒把他直接丟在那兒。

當(dāng)貍貓精一屁股砸到大江山的草叢里時,他又覺得自己今天還是倒了大霉。


而待茨木興沖沖地回到鬼殿里,又朝著金熊童子給指的路找到酒吞時,紅發(fā)豪鬼和荒川之主已經(jīng)酒過三巡,談話也行進到一半。茨木遠遠地看到酒吞坐在新修的涼亭里,叫著對方走到跟前時,才注意到與酒吞面對面坐著的另一只大妖。

茨木感覺到對方并不是等閑之輩,走到酒吞身旁瞇眼打量對面:“你是何者?”

“呵……吾乃荒川之主,”荒川之主自認尊他一輩,言語間帶著絲長輩的口吻,“汝便是茨木童子罷。”

“你知道我?”

“早先聽聞大江山的酒吞童子撿了只白毛鬼,養(yǎng)得兇殘無比,此刻能對上號的,也只有汝了。”

茨木點了點頭,盤腿在酒吞旁邊坐下,又問:“那你來找摯友是為何事?”

“摯友?這稱呼……”

“這家伙是來幫閻魔當(dāng)說客的。”酒吞剜了玩味地看著自己與茨木的荒川一眼,給自己又斟上一杯酒,“也不知道堂堂荒川之主是收了什么賄賂,甘愿給地府跑腿,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

“汝有實力,這事有趣,賣她個人情有何不可。”

茨木看著兩個大妖這么你來我往,眨了眨黑金的眼睛,倒是很快就提煉出了重點,看向自己的大王:“閻魔的話,即是之前所說的,讓摯友成為鬼王的事了?”

他立刻興奮起來,歡喜地向那方傾身:“這不是好事么!摯友如此神勇強大、冷靜睿智,早就該立于眾妖之上、號令天下了!而且摯友正是世間最強的鬼,絕不會有誰會對此有怨言!如果有,我定叫他粉身碎骨!”

“好個屁,”酒吞不耐煩地放下飲空的酒盞,“本大爺要做什么,豈是由別人來決定的?管一座山就夠麻煩了,還讓本大爺去管全天下?”

“這、摯友說的也不無道理……”

荒川搖著折扇看剛剛還冷臉瞪視自己的茨木表情變了又變,覺得面前的場景甚是好笑,倒也沒打算拆他臺,不慌不忙地對酒吞繼續(xù)勸言道:“酒吞童子,汝也明白,妖怪趨強欺弱,總要有空間給弱者生存,吾之荒川如此,汝之大江山也如此。叫汝做鬼王,也不過是將這大江山的地界擴到天地之間罷了。”

“本大爺這大江山,不過是一方棲身之地,只是本大爺住著舒服而已。本大爺還是那句話,只要別擾本大爺清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至于要本大爺號令天下,沒興趣。”

酒吞說完,懶散地朝旁倚靠上鬼葫蘆,眉眼間盡是不耐。這話聽著像是拒絕,但又沒說不肯,荒川了然地笑笑,心道這給閻魔的人情是賣穩(wěn)了:“如此便可。”

“只要汝仍號稱最強之鬼,跟隨者便會自發(fā)而來,無窮無盡,到那時即使汝不自稱,也已是實際上的鬼王了。”荒川見酒吞只閉眼哼了聲,知道對方已經(jīng)默認,便也不再多談,轉(zhuǎn)而提起另外的話題:“如此,次月初的游行,汝可切勿缺席。”

“次月初?”茨木在旁邊聽了許久,總算是找到了插話的時機,“次月初豈不是陰界開門之日?”

“也是百鬼夜行之日。”酒吞說完,“噌”了聲,擺頭看向茨木,“說起來還沒帶你走過吧,雖然本大爺也幾乎懶得去,但這次就破例帶你走一回好了。”

“當(dāng)真?”茨木剛繃緊沒多久的臉此刻又因這一句話笑開,活像只搖尾巴的大白毛狗。荒川在這邊看著,暗道幾聲有趣,才起身道別,悠悠地走遠了。


“這七月初呀,陰界門開,未投胎的人魂到陽間探親,滯留在陽間想回陰間去的鬼呢,就趁這時候回去。”

“那陰間的鬼呢?”

“陰間的鬼,當(dāng)然是逮著時機跑出來玩樂了。”

絡(luò)新婦一邊擺弄著經(jīng)過精細雕琢的鳳鳥肩甲,一邊跟在旁等待的茨木童子作問答。酒吞抬著胳膊站在中間,看著在自己身前身后忙碌的女妖,實在等得有些煩了:“還沒好?”

“快了快了,把這也綁上……完成了。”

絡(luò)新婦退后了幾步,笑盈盈地看著換上一身新裝的紅發(fā)豪鬼,“大王今天可是要頂著‘鬼王’的頭銜去走這百鬼夜行,不穿得威風(fēng)點可不行呢。”她發(fā)媚的眼睛由酒吞的頭頂看到酒吞的腳,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啊啊,大王真是好男人,看得我都忍不住想將大王吃掉了~”

“呵!就看是你先吃掉本大爺,還是本大爺把你的八條腿先折了。”

酒吞扶正了些脖子上的軟甲,活動手腳適應(yīng)新衣服,對著面前巨大的銅鏡打量自己,稍微施展了法術(shù)變了發(fā)色,滿意地點頭:“嗯,完美。”

此時的酒吞身著素色長褲,膝下被鑲嵌著金具的黑銅腳甲護至腳背,蟲襖色的著物上繡著的金色鷺鳥飛旋在青海波的暗紋中,并無正經(jīng)穿好,反而用粗長的紅棉繩結(jié)實又隨性地捆扎在腰間,攥起的一側(cè)附著薄色的鳥羽,貼緊飽滿的腹肌,叫人忍不住朝上看去;那之上的是堅實的蜜色胸膛,平日里尚且遮掉一半,此時卻坦蕩蕩地表露在外,健美的半身毫不吝嗇地發(fā)溢著陽剛之氣;同樣是蟲襖色的手甲上扣著鎏金的黑色肩飾,似鶴非鶴,另一側(cè)附著長翅似的袖子,再往上……便是那副傾倒眾生的面容了。

茨木看著眼前的大妖,看得有些癡傻。或是因為衣著的關(guān)系,桔梗色的雙眸此時多了幾分神明的氣息,往日淺淡的眉間畫出了顯眼的線條,而那熟知的烈火似的長發(fā),現(xiàn)在也變得似雪一般潔白。

美艷不可方物。

他當(dāng)真是見得恍惚了,屏息愣住,腦中不適時宜地蹦出早幾天讀到的句子,眼里盡是那大妖的模樣,就連對方轉(zhuǎn)過身來喚他時,還傻傻地回不過神來。

“喂茨木,本大爺再帥,你也不用呆成這樣吧?”

待那妖揚起熟悉的傲然笑顏時,茨木呼吸猛滯片刻,才總算緩過氣來。“摯友……吾友酒吞童子的英姿無人可及。”他張了張嘴想像平時一樣接著說出各種華麗的辭藻來贊頌,支吾幾秒,卻像是一瞬間都忘光似的,腦海里只剩下最簡單直白的詞語。

真美。

他想。真美。

“行了,你再這樣傻愣下去,可就要遲到了。”

酒吞避開那雙暗金色眼睛里的熾熱,招手將同樣換了模樣的鬼葫蘆喚來,掛好在背后,轉(zhuǎn)身邁開步子,向著殿外的暮色中走去。他聽著身后急切趕來的鈴鐺聲,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


青燈冉冉,狐火幽幽。逢魔時刻,百鬼夜游。

茨木伴著酒吞行進在喧鬧的妖鬼隊列里,看著前后知道或不知道的大妖小妖,又眺望那不知將去往何處的隊首。這一條朦朧的光龍穿過人間的城鎮(zhèn),蜿蜒在林間,趟過平坦的田埂邊,茨木仰頭看了眼天上的銀河,恍然自己是天地滄海中的一粟,飄飄浮浮,不知要在何地停留。

“茨木。”

他低回頭看叫住他的大妖,對方已經(jīng)出了隊伍,招手示意他也出來。茨木從仍在緩緩前進的隊伍里走到對方身邊,跟著站到了有些高度的山坡上。

“我們走到這里就行了。”

間或有些妖怪認得他,恭敬地喚了聲,酒吞點點頭算作回應(yīng),目送著對方繼續(xù)前行,如游魚入群,逐波而去。

“這百鬼夜行,大多都是走上一段,聚會般地湊湊熱鬧便停下,鮮少有走到終點去的家伙。”

“終點是什么地方?”

“誰知道。”酒吞嗤笑一聲,眼瞳里映著搖擺不停的光點,“大約是黃泉之國吧。”

他住了嘴,抱臂安靜地看那熱鬧的隊伍繼續(xù)西行。茨木望著他的側(cè)臉,凝視片刻,沿著對方的視線移過目光。

他不知憂愁,自然也讀不懂酒吞此時所想,便靜靜地陪對方站著,直到光龍的尾端隱匿在山林之后。夜蟲在草叢里吱吱叫喚,茨木又看回大妖,琉璃似的燦金雙眼折射著明月的輝光,忽然萬分認真地道:“摯友。”

“摯友要是想走到終點,我會陪你。”

酒吞瞥了他一眼,哼笑:

“就你?吵得要死的家伙,還是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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