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阿塵

大約十年前,我在香港讀研究生,回老家過暑假的那個下午,突然間的,感到左太陽穴里被蜜蜂蟄了般的刺痛,接著胸悶,心悸,天旋地轉,像什么人用一塊黑布把我的整個世界都蒙上了。我摸著墻壁,踉蹌著掛了120,那邊說救護車沒多余,建議向人呼救。我沒給身在旅順的父親打電話,而是爬到門前,用盡最后的力氣推門,隨即意識便斷了閘。再醒來時,嘴和鼻腔都堵著管子,模模糊糊看到三四個人影,一張臉。那臉枯黃干癟,像發霉了的豆腐,黏著些草灰般的胡渣,我從噴著口臭的呼氣里,識出那是我父親。

父親說,我能醒來實屬奇跡,誰也沒想到,病根源自幼兒園的一次沖突——我和一男孩爭搶積木,把他堆了1個小時的杰作推到了,跟他打起架來,他拿起鉛筆,一把捅到了我的太陽穴,后來去醫院,醫生說斷筆尖離太陽穴太近,取出來反而危險,索性留在里面,陪了我一直到24歲。

我腦袋里有這么個慢性毒藥這件事,除了父母我只告訴過一人,我那時的同學——陸自強

“自強”不是他的本名,畢業后我們分道揚鑣,我去了北京,他留在香港,兩年后我離了北京,他又北上了,跟人合伙做網絡大電影,邀請一些tvb的舊演員,加上些北電中戲的美女鮮肉,題材是他一貫擅長的恐怖懸疑,近億的點擊,幾千萬的分成,第一次就為公司賺了個盆滿缽滿。后來因為情節過于血腥,被廣電總局盯上,和一批拍色情擦邊球的導演,一同被規定名字不許出現在電影制作名單里,加上他本身的性子,早就和其他合伙人存在糾紛,便一不做二不休,離了公司,改了名字,自己開了個工作室。他的本名,叫陸塵。

住進醫院后,我辦理了休學,隔年復學,我的話變得越來越少,也不怎么跟新班級的同學交往,關于陸塵,原先只從別人口里聽過,干過幾件“驚世駭俗”的事——跟給我們上影棚課的tvb資深女導演對罵;被學院最溫和的老師掛科;在設計學院強行旁聽不許旁聽的課程,鬧到每次上課都得請保安……用我和他認識后的形容詞形容他,就叫做“老獨尊”,他這個人,人怪,作品怪,行為怪,為了電影什么都干的出來,“塵”這個名字,實在有負于蒼天給他安排的性情

開學第一周,有一門香港舞臺劇導演的表演選修課,連前幾屆畢業的學生,都擠破頭來旁聽。香港人多地少,研究生大都在外租房,一周稀稀拉拉的三四堂課,又分不同的教室,班里同學一下課就飛鳥各投林,難得有機會齊聚。課還沒上,排練室里的叫聲,笑聲,嬉鬧聲就此起彼伏。我消受不了這樣的好戲,就倚在后面的窗邊。從小自己就不喜歡人多,周圍越熱鬧,我越覺得全身被冰住搬僵硬,上課后我也就坐在后面。我身邊坐了一個高個的女生,頭發高高盤起,戴個銀絲眼睛,可能是班長,老師進來后,她發現不夠桌椅不夠,隨手拍了下我,讓我出去拿一個進來,我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的回敬:“你可以自己去拿啊”。她明顯楞了一下,轉頭冷刷刷地盯著我,我無動于衷,她笑笑,自己出去了。我繼續目視前方,余光掃到她旁邊另一個人,戴個墨綠的帽子,比她的反應更夸張,還低估了句“臥槽”,我頓時心生反感,越發想退了這門課。

下課時,同學三三兩兩離開,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回頭,是那個說臥槽的綠帽哥。

“嘿,你是不是顧臣?”,綠帽哥嘴一咧,激起嘴邊一圈稀稀疏疏的胡茬

“昂,是啊”,我盯著他頭上那頂綠帽,正面有個喬布斯的剪影

“你拍的片子我看過了”他冷不丁地說

“哈?你說哪一部?”

“《港大碎尸案》”

“哈,是么”,我以為他會說上學期那部獲獎的《逐夢赤子心》

“真他媽的爽!”他抖了抖黑衛衣,用力把連衣的黑兜帽套在綠帽子上,兩手插在兜里,大搖大擺地跟著我,齜牙咧嘴的笑

“沒啦,那部拍得時間不夠,很假的”,我如實的說

“你們班的片子我都看過,你那部最對我胃口……誒,你為啥休學了?”他話鋒一轉

突然這么一問,我不知道怎么答,只好聳聳肩,回頭按了下電梯鈕

站了一小會,他又搭話了,“誒,你知道剛才讓你去拿凳子的那人是誰嗎?”

“誰啊?你們班班長?”

“噗……”,他笑的難以置信,對我豎了個拇指,“她是那個老師的助理,這堂課的助教”

“哈?”,我吃了一驚,怪不得她擺出那樣的架勢,估計以后她不會給我好臉色

“沒事”,他看出了我的憂慮,拍拍我的肩,“下堂課要兩人分組,咱倆一組吧”

“噢,也行啊”,電梯到了,我回看他一眼,發現他左眼整個眼變紅了,像血染了一樣,有些瘆人

“呵,這是我的圣痕”,他瞇著左眼對我尷尬的笑了一下

我嗯了下1樓,電梯門慢慢合上

“我叫陸塵,下節課見”,他在電梯外擺擺手,一轉身,甩著單肩包走了

還沒到下周的第二次表演課,周六的時候,我們在香港城市大學又碰見了

城大就在我們學校旁邊,靠近地鐵,拜我們難吃的食堂所賜,浸大的學生常常去城大蹭飯,誰叫那里切雞飯的最豐盛,咖喱牛肉的湯汁也最濃。路過圖書館時,看到一個活動海報,上面畫這個六芒星,醒目的寫了五個大字:神秘學講座,我一看正中我下懷,從小我就對超乎尋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如醉如癡,在創作上亦然,不喜歡規規矩矩的,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的題材

于是乎,等到那天下午,我左拐右拐好不容易進入那間階梯教室,沒想到里面人滿為患,有幾個學生干脆坐在走道上,我想先站在門口聽一會,要是沒意思就回去。下意識的一轉頭,看見陸塵戴著耳機,抱著一摞書,風風火火的往這邊走

我們都很意外,打了個招呼,他咧著嘴,托著那幾本圖書館的書。我看書名,有密室之王狄克森·卡爾的《三口棺材》、描寫神秘降靈儀式的《地獄之緣》、介紹如何召喚惡魔的《所羅門之鑰》、以及丹布朗最經典的《天使與魔鬼》(沒錯不是《達芬奇密碼》),看來我們還真是臭味相同,凈喜歡些神啊,鬼啊,殺人碎尸之類的。我們在外面一點點聊著,他興致勃勃的說這學期準備改寫白銀殺人案,至于那個講座,我都沒怎么認真聽,凈聽他滔滔不絕了

跟陸塵一點點熟了,我發現他這個人蠻獨來獨往的,但有時又跟所有人都談的上話,既有些孤高,卻又自來熟,而且談論什么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論,講的頭頭是道,想方設法讓你認同。他對歷史和政治有不淺的了解,尤其愛談中國國情和中西體制差別,不過持的都是批判態度,我這個人愛傾聽,也愛和人辯論,所以我們還真能聊得投機,最后口干舌燥的一起去711買水。唯一有點受不了的,是在電影創作上,我們有不同的觀點,坦率點講,是南轅北轍

關于我同阿塵創作理念上的差異,暫且放到后面再提,其實,究竟要不要來香港,在這之前我都糾結很久,醫生說,我左太陽穴里的鉛筆頭,早已長到肉里,很擔心取出時傷到太陽穴,本來留在體內影響身體的概率也不大,但了解到我經常為了電影廢寢忘食,尤其在構思劇情上,用心過猛,時而激昂,時而低沉,情緒反反復復,便認為這是我發病的根由,要我即使離開病床,也應該放下一切,用心調養,尤其控制好情緒,做到心如止水,以防再次誘發。聽到這句話,我頓時如掉到了冰窟里,昔日立下的豪情壯志一下子被澆滅了——誰都可以停下來,但我不能停啊,在本身就應該為了夢想竭盡心力的年輕時期,為什么我要靜?要放下?要無欲無求?我該在何處安放我的一腔熱血?停止了追求,我的自信,我的自我價值,又該如何體現?我心煩意亂,聽不進家人的勸慰,頹廢了好一陣子,覺得復學來香港已經沒有了意義

那段時期,我不僅一次夢見過一座小島,島上寸草不生,地是白的,天也是白的,整座島好像沒有顏色一樣,有一座小燈塔,也是白色的,我登上島,住進燈塔,燈塔內部只有簡單的床和桌椅,桌子對著白蒙蒙的海面,窗外愁云慘淡,滲進蒼白無力的潮聲。整座島面如死灰,仿佛被吸血鬼吸干了,只剩下一堆曝露著的白骨,那座島后來被我稱為“無色之島”,我的余生或許就將在這里度過

回到香港,認識陸沉,我想也是一種緣分,因我能感受到,我們身體內部都積聚著一股極不穩定的能量,驅動我們去做點什么,干出些成就,被更多的人看到,而驅動著這份野心的,不是熱愛生活想要自我實現的正能量,而是隱秘的,深深扎根與靈魂深處的某種痛苦,就像一個人中了慢性毒藥,干坐著唯有死,得出去找解藥,于是翻過千山萬水,大江大河,旁人看來這個人行萬里路,毅力驚人,實際上,他只是為了求生,而電影,就是我們的共同救贖。醫生讓我心如止水,那就意味著我獲得救贖的最后一個稻草也沒了,除了學了4年的電影,我什么也不會,我一向追求創作的極致和完美,渴望登上電影節的領獎臺,渴望我的電影在電影界有口皆碑,為此勢必要付出大量的體力和腦力,殫精竭慮的創作,就是我生活唯一的重心,而失去了電影,我就失去了立足于天地的依憑,就像把海邊貝類的柔軟身體從殼里抽出,放到沙灘上暴曬,沒了電影這層殼的保護,我如同在冬日的寒風中裸奔

與陸沉相識的第二個星期,我取消了那門表演課,聒噪的氛圍實在不適合我,轉而選擇了介紹法國文學的偉大作品課,我同陸塵的聯系也就暫告段落了

陸塵給我發微信,問我怎么不去上表演課,我回復了他,他發了個失望的表情,由于大家課不一樣,后來學院里遇到了,也只是打個照面,不過他倒是給我朋友圈點贊的常客。回到自己的房間,沒事干的話我就喜歡看書,有時摘抄點看書的心得,通過app做成圖片,發到朋友圈,他便一個不落的點贊,有時加一個“棒”的手勢,而其他人的贊則寥寥無幾。

后來,經過一段漫長的思考,我開始嘗試放下,學會不那么殫精竭慮的追求什么,我試著走出電影的世界,去打工,下廚,參加社團,每周都去香港一個沒去過的地方……生活逐漸豐富起來,在學院上的事也不怎么用心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放下后的輕松,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所希望通過電影獲得的東西,在當下就唾手可得,長久的執念被打破了,我的思維徹徹底底的調轉了,更新了,學會在意自己,熱愛生活,開始探索自己和生活中,那看不見的多種可能性,一轉眼,已經到了第二年春節

由于香港大學沿襲的是英國的那一套,寒假短暑假長,因此我回家過了半個月的寒假,為了省機票,春節就留在了香港,不過留在香港的同學并不多,室友也都走了,大年三十,買了點火鍋,晚上邊看春晚邊自己涮著吃,一個人倒也愜意

正月初一,香港街頭人山人海,我的住所靠近賣花的花墟街,由于過節,整條街擺滿了各種盆栽,香港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前來采買,擺在家里增添節日喜氣,碰巧那時候我喜歡上了盆栽,有事沒事都愛過去逛逛,雖說大熱天的,摩肩接踵,卻很喜歡這種煙火氣。我各個角度拍了鏡幾張照片,放在社交網站上,陸沉看到了,說他也沒回去,我們就約第二天出來逛逛,吃點東西

第二天上午,我們約去馬場賭馬,小有收獲,下午隨便走了走,百無聊賴的,晚上,在他家附近的路邊攤吃著燒烤,天南海北的聊著,一點點,就談到了對各自作品的評價

“學院里那批老師教的,根本就是糊弄人”,陸塵開了瓶啤酒,說完痛飲了幾口

“是啊,香港這邊,根本沒什么國內科班的那一套,全都是有實際經驗的退居二線的人。”我不偏不倚的回應

“有能力不代表能教的好,你看咱們畢業生片子,看個幾分鐘,就知道什么貨色了,”陸塵拿著一根羊肉串,激動的比劃著

“你覺得什么片子算好?”,我試探性的問

“《小武》,《三峽好人》,賈樟柯的片子啊,鏡頭里全是語言,現在那些導演,會拍個微電影,就以為自己有多牛逼,看看人家國外電影節的片,對比下,我們的全是垃圾。”

“不過,”我有意的提出了異議,“《小武》雖名聲在外,但墻內不香,大家愛看的都是《蝙蝠俠》《阿凡達》之類的……”

“那你喜歡哪一種呢?”,他話鋒一轉問我

“我喜歡看完讓人有啟發和收獲的,不管技術上高低如何,只要能令人感動,給人思索,幫助他在生活中產生一小點影響,就夠了”。

“我看過你的片子,起碼基本功很扎實,和別的同學不一樣。”

“哈哈,我的本科老師對我們要求很嚴,其他同學不少跨專業的,肯定沒辦法有這么牢靠的積累了”。

“我也是”,他接著我的話,“我本來是學制片的,后來跟了工作室的老師,這個老師特別嚴,而且愛諷刺人,看你的作品,一個鏡頭能跳出3、4個毛病,說你浪費家里的錢和時間,拍出這么個垃圾,真后悔當初把你招進工作室。”他越說越有興致,眼睛里精光四射,邊咧著嘴邊回憶,語氣不是抱怨,而是懷念

“哈哈,嚴師出高徒嘛,你家里也支持你走這條路么”,我把話題引向了我好奇的地方

“我媽支持我,我爸……我爸是恢復高考第一批大學生,本來要畢業要跟中科院的一個博士的,后來家里窮,就回來工作,在我6歲的時候,有一個他大學教授的女兒來找他,說是有個什么美國的項目,然而他們就去了美國,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我爸了,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的”。他點了根煙,緩慢的吐出一口煙圈,一時間,他的表情全掩蓋在煙霧里了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啊”,他坦率的講了這么多,我一時只想到如此回應

“所以,我給自己定下了個誓言,將來我的片子,一定要能全球放映,讓我爸不管在哪,都看到我的名字出現在電影開頭,片尾我還要感謝他,哼,感謝他成就了我。”

“假如當初沒選電影,你會走一條什么路呢”。我問問題,有時很喜歡跳著問

“我從小成績就特別差,除了電影我什么也不會。”

“你還有其他的什么感興趣,很擅長的么。”

“沒有”。陸塵掐滅了煙,說的斬釘截鐵

聽完陸塵的話,我再次肯定,我之所以覺得跟陸塵很像,是因為追逐電影夢的原因都不單純,從一個人的神情、動作、氣質上,有時候看幾眼,就能分辨出,你們是不是同一類人,陸塵和曾經的我很像,被自己內心中一段隱秘的痛苦驅動著,無從和解,無法痊愈,電影與其說是我們的夢想,不如說是救贖,是一根救命稻草,我們要賣力抓著這最后的稻草,從深淵里一步步往上爬,追逐電影的價值感,抵御了命運加諸我們身上的渺小、自卑與無力,驅散了深埋心底的恐懼、焦慮與迷茫,讓我們得以在絕望的泥沼中重生

陸塵又開了一瓶啤酒,仰頭一口,喝了大半瓶,“爽!”,他高聲叫著,神情激動

我發現他的左眼又紅了,就像上次那樣,仿佛血染

“你的圣痕……又出現了,”我想起他之前說的話

“哈哈哈,遺傳病,我爸一走啥也沒留下,卻給了我這個,一激動就就容易出現,不覺得這樣在片場很拉風嘛。”

“呵呵,要么說,我應該也有。”

“嗯?在哪。”陸塵瞪大眼睛看了看我

我用手指了指我的左太陽穴,一時間,卻又感覺還沒準備好把那件事講出來,就岔開了話題,“痛苦吧,我覺得,我跟你有經歷相似的地方,所以應該可以稱之為圣痕……你認為,痛苦是可以成就一個人的么。”

“當然”,陸塵點點頭

“痛苦也有利于創作么?”我接著問

“嗯。就像你說的,天將降大任,必然要折磨一番嘛。”

“可是有些人,從小就很幸福,也接受了很良好的教育,也創造了許多經典的作品。”

“那是命不同啊。”

“但是,如果幸福也誕生出杰作,那還有必要維持著自己的痛苦嗎”。我把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問題提了出來

“哼,這要真有那么簡單,那人們還憧憬什么天堂呢。你一輩子累死累活的奮斗,到頭來,還不是得靠成就來換的你想要的幸福嗎?錢,地位,女人,哪個是輕易就能夠獲得的。”

我嘆了口氣,“可是,我覺得,這就像是身后背了個定時炸彈,逼著你必須快跑,去想方設法的解除危險,但跑的本身,是能給你帶來好多額外的收益,可是如果貪戀這種速度,有可能最終來不及享受,就爆炸了。”

“哼”,陸塵吐了個煙圈,定定的望著旁邊,什么也沒說

我看了看陸塵的表情,確定沒有讓他厭惡,就接著說,“何況,作為一個創作者,需要各種各樣的經歷,痛苦需要,歡樂也不能少,如果本身不曾體驗過,怎么能創作出打動人心的情節呢。”

“你說的是,都要體驗”,他淡淡的回應,隨后笑了笑,但是我覺得,他并不會入心的思考這件事

“哎!其實,我們說了這么多,真的挺有緣的,看你的朋友圈,我也能感受出來,我們將來可以合作”,陸塵給我空出的杯子倒滿了酒,跟我碰杯

“這個嘛,”我的杯子停在嘴邊,一時陷入猶豫

“其實,香港這么大,我想試試其他的選擇,可能不會走電影這條路了”,我如實的說

“那你想干啥呢”。陸塵不解

“什么都不確定,哈哈,我也不知道。”

吃完飯,陸塵說他家就在小攤旁邊,要給我看看他的片子,以香港的住宅條件來講,他的小區環境蠻不錯的,令我驚訝的是,他并非和人合租,而是自己租了整套房間

房間不大,但家具不多,顯得很空曠,整個廳里除了一個餐桌,連沙發都沒有,一個正常人大小的喬布斯雕像赫然的孤零零的聳立著,著實嚇我一跳,用手一摸,材質是塑料,并不沉,但牛仔褲質地,黑毛衣褶皺和臉上的表情相當逼真

“呵呵,從蘋果點外面偷的,我的偶像。”陸塵不以為然的笑笑

“出乎意料,情理之中,”我心里這樣想

陸塵給我看了幾部他拍的作品,就基本功和技法而言,本科的就已經相當成熟,而且類型多樣

“你很注重電影語言嘛,學院派的風格,”我感覺陸塵很期待我的評價

“那是,電影不就得這么拍?”

“……基本功很扎實,敘事思維成熟”,我感覺我應該多講點

“哪有,也就一般吧”,他一樂,又擺了擺手

“……可以看出有一定功力,咱們電影學院,像你這樣的真的不多。”

“呵,咱們這這些人啊,連老師都不會教”,陸塵搖搖頭,“你看他們招上來的都是些什么人,堂堂研究生,本科學什么的都有,完全學電影的根本沒有幾個,傻逼自以為是的人一大堆,這叫什么電影學院……”

聽著陸塵滔滔不絕的指責學院,我不好意思打斷他,我想陸塵對學院的不滿有他的理由,他自身的孤傲不遜也有他的緣故,但是,我覺得他的影片,感覺他囿于技法,似乎缺乏一些對自我的表達,沒等我想著如何委婉的提出這些看法,陸塵又開始聊起他走上電影這條路的緣由

“高中那陣,我學習一點都不好,經常逃課打架,惹是生非,我媽忙家里的事業,也沒空管我,有那么一刻我覺得死了算了。有天,我溜進東北師范大學,看禮堂放映電影,我無聊,就買了張票,那天放的是《聞香識女人》。我之前對電影的理解只局限于槍戰和動作片,以為這片子講泡妞的,后來這片真的徹徹底底的刺激到我了,阿爾帕西諾太他么帥了,他演的弗蘭克中校,口無遮攔,真性情,當時我差點被學校開除,靠的是我媽低三下四,用錢擺平,校長恨極了我,電影最后一段,中校對校長的那一番辯駁,說真的,太有共鳴了,我覺得自己身邊全是假道學,弗蘭克中校才是真男人,真的,說這部影片拯救了我也不過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個人在屋里,沒開燈,苦苦思索著,我他媽的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要我去死,我不甘心!周圍人都看不上我,但我偏覺得自己能行!肯定有條路適合我。后來我把阿爾帕西諾的電影都看了,尤其教父三部曲,我迷上了電影,管他行不行的,就決心就干電影了,高考的最后3個月,我把過去所有的勁都用上了,后來,上了長春的一個二本學校,學的是新聞,但我總往電視臺跑,在那,我真的遇到了一個弗蘭克上校那樣的老師,就是之前我說的那個特別能打擊人的,他是長影退下來的,教廣播電視,也負責電視臺,他的課我一節不落的都旁聽了,別人一下課就回寢室,我的寢室就是電視臺,他教我攝影,用DV,拍晚會,只要他布置的任務,我什么都干。大一結束的時候,他把我叫到工作室,問我將來想做什么,我說想拍電影,他就挪出滿滿一箱子書,全是北電和外國電影的教材,叫我帶回家看,那個假期,我真正走進了電影的大門,每晚都是帶著實現理想的熱血入眠的。大二上學期,老師開了個電影工作室,教我們從短片拍起,11月的時候,他帶我們去北京電影學院舉辦的國際大學生影展,當我進入人山人海的標放廳,看見那么多人為了電影聚在一起,那么多熾熱的目光,我發現自己真的找到了同類,當時放的片子都是國際學生作品中的佼佼者,放映后導演們上臺回答問題,全場的光都照射在他們身上,崇拜、羨慕、那種被萬人景仰的感覺,我覺得自己都中毒了,死也要死在那個舞臺上。我當晚立下誓言,要通過剩下三年的努力,讓自己的片子登上北電的影展,這在當時是不可能的,因為本身科班出身的導演,片子入圍的都很難,可是我的老師支持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大學什么都不干了,就做好這一件事,我要站上去!”

光陰荏苒

畢業后,我回到了家鄉,后來當了大學老師,期間,關注著陸塵在北京的發展,都算蠻順利的,雖有幾部網大賺了錢,但行業里這就是樣,利潤被投資方抽走了,隔幾年陸塵的母親由因為不景氣而破產,郁悶交加的去世,陸塵便再也沒有親人。索性的是,他認識了個不錯的女朋友,叫季婷。后來陸塵因為拍了部血腥敏感題材的片子,被官方盯上,責令他的名字不準出現在影片職員欄里,他便自己搞了個工作室,改名陸自強。有一天,陸塵給我發了個劇本,說要拍一個大的,講長春一個十年未破的懸案的,采取學院派那一套拍法,讓我評價。接到劇本,我五味雜陳,知道這部片子是他自己拿錢,拍不好可能家財全無,但敘事風格太文藝化,結構回環婉轉,不干凈直接,不是好萊塢和香港那一套,怕出師不利,但還是細心的提了自己的建議,該來的總是要來,片子雖然業內口碑不錯,但網上點擊率只有不到8萬,陸塵破產了

福無雙降,禍不單行,陸塵被檢測出了尿毒癥,必須換腎,但非親屬換后成活率并不高,陸塵的母親已經去世,父親自小拋家棄子,他跟季婷和我說,或許這就是他的劫數,他認了,繼續治療只是空耗,后續還有十幾萬的手術費,他已經為了拍片一窮二白了,不如就此解脫吧,但季婷堅持著要治療,說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一天晚上,我和季婷在病床旁,陸塵的手機響了,季婷出去代為接了一陣,回來后捂著嘴眼角都是淚,用手指著電話,讓我來停,來電的,是離開陸塵母子20多年,遠在美國的他父親

或許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陸塵的那部《長春一夢》,雖然票房失利,但被遠在美國的他父親,在網上偶然看到了,又看到導演的名字,如今他父親肝癌晚期,但腎臟尚屬健康,了解到陸塵的情況,決定讓陸塵去美國,在那邊的醫院,兩人進行腎臟移植,費用全部由他父親來出。后來陸塵跟我講,他父親跟那個大學教授的女兒去了美國后,過了一陣子還是離了,繼而又和一美國大學老師結婚,留在大學教書,評上教授后下海,退休前是硅谷一家晶體管公司的副總,如今他的妻子女兒也都理解他父親的決定。手術很順利,半年后,陸塵父親去世,留給他了一筆不菲的遺產,陸塵還了欠債,還資助我在美國最好的醫院做手術,我那枚嵌在太陽穴的筆尖也終于被取了出來,從此沒了性命之憂。

陸塵原諒了他的父親,誰能想到呢,到頭來,父子之間,會以如此的方式和解,父子倆,縱然天各一方,陰陽兩隔,通過換腎,又能以如此方式保持最緊密的聯系

后來我想:“曾以為,懂得了放下,就懂得了生活,以為自己追逐的是欲望的夢幻泡影,想要深刻的活著,卻無路可走,我試著從閱讀、旅行、茶道、靈修等一切和電影無關的領域中,探尋,求索,尋求慰藉,用泛泛的興趣填充著自己空洞的靈魂,我以為我走在了陸塵的前面,率先放下執念的“屠刀”,邁上解脫之道,然而,或許我錯了,我把陸塵當成我的對照的時候,就已經錯了,我以他為鏡,照出自己不應涉足的雷區,小心翼翼的束縛了手腳,我所以為的放下,是真的放下,還是在逃避呢?逃避陸塵周身散發的我渴望擁有也本該擁有的那種光芒?唯有擁有后,才配放下,對于沒有去爭取的我而言,那不是放下,而是放棄。”

倦鳥渴望落地,蟄蟲期盼升空。我是那種容易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人,看到陸塵一路追逐的痛苦,慶幸自己的看透,然而,世界上本有萬千條路,每條路都有萬千可能,我彼時對他的勸阻,實際上是在跟自己對話,我不完全了解陸塵,又怎能貿然去預見他的未來,為他指路呢?我不是他,他不是我,他有他的業,他的劫,他的蛻化與重生,如果他不走這條路,就遇不到季婷,見不到他父親,也無力資助我去美國做手術。他選擇生還是選擇死,只跟他相關,我無權干預,宇宙是個大秘密,飛翻明滅,冥冥中自有定數。

一年之后,陸塵和季婷結婚,搬去了杭州,那是季婷的娘家,一個孤軍奮戰了一輩子的人,在那邊終于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和放下一切的自由

一次我杭州參加個攝影作品展,順便去看他,他氣色好了很多,喜歡上了喝茶,拿出一些上等的銀毫白茶跟我品,頭頭是道的講解著茶的發源和背景。陸塵說,過陣子想出去走走,問我休學那一年都去了哪,要不三個人一起出去轉轉,我提議去云南,來一趟茶之旅,反正自己工作時間靈活,便開始規劃。

這個旅途著實漫長,歷經千山萬水,我們最終回到長春,那也是陸塵的家,我們還偶然發現了過去跟陸塵說過的那個“無色之島”,當時長春已經落雪,整座島天地一白,我們以為這座島就是像我說的,光禿禿什么都沒有,沒想到嘩一聲,無數純白的海鷗突然從島另一面的山崖騰飛,在我們上空嘶鳴、盤旋,那是我們一輩子見過的最壯麗的景象,原來這座島是海鷗的棲息之地。陸塵挽著季婷的手,仰視藍天,哈哈大笑:“當初我們都想逃離這座島,沒想到,這島本身藏著這么美的奇景。將來我要把這個場景拍到片子里”。

陸塵轉頭對我說,等我們的身體都恢復得差不多了,用我父親的那筆錢,咱們在一起開個工作室,拍原先大學時期就想拍的電影。這一次,你可別再拒絕,我們再也不會以什么妄執為驅動了,就憑借的對電影的那份最原始、最單純的愛“。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