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良知是一種偉大的力量

38答聶文蔚書

【38.1】夏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惓,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靡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復千余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guī)礪真切,思欲納之于賢圣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于千載之下,與其盡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38.2】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38.3】后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于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nèi)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于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于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于無窮矣。

【38.4】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呼?

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于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于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于禍而不顧,而況于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于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38.5】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陷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且詛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于其所見,不悅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曰言:“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者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入而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38.6】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顧,將求其有助于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yǎng),去共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嗟乎!今誠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38.7】會稽素處山水之區(qū)。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yōu)哉游哉!天地之間寧復有樂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逼团c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云爾。

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jīng)月,臨歧執(zhí)筆,又不覺累紙,蓋于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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