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又好像沒醒。
睡了多少年?我不知道,但我寧愿是沒醒的。
醒了,好像更痛苦一些。
我叫“落霜”, 是一把劍。我四下看看,一片汪洋碧水。
我在這里,他怎么能找得到呢?
對了,我怎地忘了,他原本也不需要找的。我也不需要找他。我與他已融為一體,他在我體內,我身上的每一處,都燼化著他的血液,又怎么能說,我找他呢。
可是,我還是想讓他將我跨在腰間,負在背上,握在手中,撫在胸前。
我知道,我如此貪心。
在落英繽紛之時,在煙塵縵綣之時或天地肅穆之時,長河萬里,他跨著我,匹星戴月,飲風餐露。
我不知道,為什么,過了千年才明白。
我想告訴他一句話。
1
原本,我只是一塊長眠于荒蕪之地的腐朽之物,是他將我撿起,讓我成了自己。
他師兄說“這么一塊爛鐵,要它做甚,師兄給你重煉個靈器”
他口中說著好,卻并沒有丟下我。
他眼光有些溫柔又有些惋惜。
我真的如此丑陋嘛。
他慢聲道,“他不是爛鐵”
我一顆心,好像撞上了棉花。
他的指尖擦過我的驅體,我怕傷了他,禁不住抖了抖。
“他這么鈍,怎么殺人”
“殺人就一定很好嗎”
他說“你我在冬日的寒霜中相遇,你身白如雪,不若從今日起,便叫‘落霜’吧”
“落霜,落霜,落雪為霜”好啊。我心里一喜,只想一下子蹦到他的懷里。
可是,他聽不見。
我時常感受到他的靈力在體內運轉。我用了點小手段,在他練功時,偷食他的靈氣,我希望有一日,我能與他說話。
告訴他,落霜很高興。
我希望,我的體內,運轉他的靈血。這希望,一直在我身體里膨脹,而且越來越強烈。
一年后,他救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叫青搖。
青搖很漂亮,膚白如雪。
如雪。他是不是還會常想起那個落雪的日子。
她從雪中帶回一枝梅花,她覺得梅花像他,他將我給了她。
那個叫青搖的女子,便用我砍了這束梅花,只是費了好些力氣。
瞧,我還是有些用的。
你說我不能殺人,但是我可以砍樹,呵呵。
他怎么能將我交與他人。
她將梅花插在他窗前。
我被她放了下來。
他看著梅花微笑。
我終于決定大膽一回,在他觸這梅花時,我割破了他的手指。我如愿的觸到了那一股溫熱殷紅的血液。像電流擊過我全身。這味道比欲想的還要甜,但是卻甜中帶苦。
“千秋哥哥,你沒事吧”青搖有些急切。
他淡淡一笑“沒事”。
他眉宇間斂著一層霜,是割深了嗎?我不想你痛苦的。
他將我插入劍鞘。
我為心里的沖動懊悔不已。
幾月后,我沒有見到他,他將我擱置在房中。
他生氣了嗎?
有一日,我發現,他背上多出另一把劍,一把長劍。叫“星火”
他眼里多了戾氣。
他不分晝夜的煉功,他將我置于一旁,不再像以前一樣,時常看我,時常撫摸。
那一次,夜很沉。他出去了,帶著”星火”。
馬蹄聲踏碎了黑夜,越來越遠。我心里一陣難受,我想問他“你,是去殺人嗎?我可以的,我可以殺人的,可以的。”
可是,我沒有機會。
2
春去秋來,白雪皚皚。
這院已是殘垣斷壁,在他走后不久,這里被一場大火包圍,那火燒了數日,我沒有機會殺人,這里的人都燒死了,怨氣成了黑煙,籠在上空。
大約,我等不到他了。
我被埋在漆黑的墻角,我想起青搖的臉。
他,是為她報仇去了嗎?
星火會殺了殺了她的人。星火會保護他。而我,什么都不是。
那一天,風很大,卷著葉子沙沙作響。我的身前,已堆的厚厚一層。
我聽見幾聲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盡管遙遠,可是我聽的一清二楚。
我抑制不住興奮。
是他,這腳步聲。
他會發現我嗎?我恨這些可惡的樹葉,他擋住了我,擋住了他的視線。
兩個人停了下來。
“千秋,你相信師兄,我們一定會重建三青門”
“師兄!師父他,師父他。。”
“師父不會死的,他不會死的。”
“師兄。。。!”
他是這般苦,我卻無力相助。
我不要,我不要他這般苦,我要讓他快樂,讓他像以前一樣。
他們呆了許久,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們走了。
他沒有想到我。
或許,他已經忘了我,覺得我沒用了。
那一晚,來了個叫花子,他睡到半夜,開始用力拋土,他兩眼放光,發現寶貝似的,我的身體現在他眼前。
他舉起我,用手抹了兩下“這是什么?一把短劍!”
他把我拔出鞘,在空中胡亂揮舞兩下,又對著一塊殘木砍了下去。那木頭只晃了晃,并沒有欲想的效果,他失望的說“這么鈍”。
他拿著我,月光照在我身上,反出一道寒光。“看著挺利的一把劍呀,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他哐當一聲將我丟在地上,他瞄到了一顆水晶石,那顆水晶石正在劍鞘上,放著光彩。
這顆水晶石啊,是他原本為我鑲上去的,這人也要拿走他嗎?
我心里一緊。
不要!
他哪管那么多,摳了半天,沒有反應,又在地上磨,接著拿出個尖細的物什開始撬。
“哈哈”那人突然貪婪的一笑,讓我身體一顫。
水晶石剝落了,留下一個空洞。
他拿了它,在他眼前稀罕的晃來晃去。
第二天,他離開了,將我一并帶走。
我絕望了。
如果我尚在這里,或許十年,二十年,我會再見他。
而這一去,背山離水,相忘江湖。
我才知,有一次,青遙為何淚水長流。我想流淚,可是,我流不出來。
他將我帶到一座城,那城人海涌動,街鋪臨立。而我只想著在這一刻,在這萬千人中,能突然看見他。
可是,越走越失望。
因為,我已經被他放在一家當鋪的柜臺上。
那當鋪散發著霉味,當鋪的掌柜,臉黃而瘦,嘴角邊一顆黑痣。一說話,那痣也跟著動起來。看的人反胃。
他喝了一口茶,把我翻來覆去的看,又把油燈拿來,照著我的身子。
那乞丐道“這可是好東西,你給不上價,我可就上別家了,這鞏議城這么大,嗯?”
“呵!五兩銀子,再多拿走”掌柜伸出五個指頭。
乞丐悶聲道“五兩,就五兩吧,可真摳,算你好運氣”
那乞丐走后,掌柜無聲的笑了。
而我,被放置在一個黃松柏木盒子里。那盒子鋪著錦緞,好像躺上去很舒服,但是我不稀罕。
我心里很難受。
明日的明日,我會在哪里。
盒子砰一聲扣上了。
一片黑暗。
我心里也是。
我時刻念著“落雪,我叫落雪,這名字,是他給我取的”想他一次便在心里劃上一道,不知什么時候,已是千條萬條,繁復不清,我的心跟著一點一點的沉。
我被開啟了。
我看見那掌柜嘴角的一顆黑痣,他咧著嘴笑的有些可怕。
跟他說話的人粗聲粗氣,那人需要一把短刀,沒有找到合適的,掌柜的說,有個好東西,就將我拿了出來。
那人一看我,粗聲道“劍,我要刀”
“這劍可比刀使起來方便,刀,沉重,劍,輕巧,毫不費力,殺人,又快”
殺人。。他從來不拿我殺人的。
“哈哈哈哈,說的對!”
“爺,您就是識貨”那掌柜眼睛瞇起來笑,像只老貓。
“多少銀子”
那掌柜伸出一只手,又翻轉了一下。
“10兩?”
“100兩,爺,這可是上古的玄鐵,這點錢,您上哪兒買去”
那人啪的一下,將身后的包袱往柜臺上一放,粗聲道“一百兩就一百兩,只要成事,100兩算什么”
“我就喜歡爺這痛快人!!”
3
我離開了當鋪。
那人連黃柏木盒子一起,包在一個包袱里,放在馬背上。
一路在黑暗中顛簸。馬身上的味道讓我想吐。
我又離他遠了。
或許,一輩子再見不到他了,一想到這,只想死了,為什么我會生為一把劍。
但,轉念一想,如果我不是一把劍,又怎會遇見他。
等我被拿出來時,這才看清那人的面容,眼睛很深,高鼻梁,一把大胡子,說話也不向先前一樣,而是嘰里咕嚕的,聽不明白。
這些人住的房子也不一樣,圓圓的沒有木梁。
我被擱置了,我聽到很多聲音,有男有女,有馬的嘶鳴。我不喜歡這里,這里太吵,還臭。
等再一次被拿出來時,我全身被放置到一個木桶里,木桶盛滿黑色的液體,泡了多久,我不記得了,很久,很久。
液體浸入我的全身,我試圖用體內微弱的靈力來抵抗,毫無作用。那是從未有過的疼痛,如萬千只螞蟻在吸食我的軀體,啃咬的我骨頭,我疼的失去知覺。
在暈的那一刻,我仍不斷的告訴自己“我叫落霜,落霜”
三天之后,我殺人了。
我被一只瘦削的手拿著,他起先將我藏在他袖中。我們進入了一個豪華的房間,房間正中坐一位身著華服之人,我不認得他。
那人見有人來了,就說了一句“都下去吧”
這人跪下行禮,站起來時,立馬從袖中抽出我,陡然在那華服之人臉上劃了一刀。
“你,你盡敢。。。來人呀”
啪,我被扔在地上。
很多腳步聲襲來。一人聲音急切的說“劍上有毒”!
天吶。
我殺人了,我變成了毒物。
沒過多久,那人死了,死于劇毒,據說只要人的皮膚沾上這毒液,會立即死亡,無藥可醫。
竟,如此可怕。
我殺人了,該高興嗎?
可是,如果他見到我,還會要我嗎?
原來這是一場陰謀,死了很多人,那些人因為一人之死而被牽連。
這些人,好像都成了我的債主。
沒有人在乎一把劍。我被扔了。
扔了也好,一個毒物,怎可能再去坑害他人。
又是一片荒涼之中。
我,還能等到他嗎?
他是否在另一個遠方,還會再念起“落霜”的名字。
我被埋沒在一片沙海中。每天這里聲聲駝鈴,商隊、僧侶,又白骨森森,見慣了殺人與被殺,好像殺人,如呼吸一般平常。
我的心麻木了。
殺人,對我而言變得輕而易舉。
有一日,一位紅衣姑娘將我撿起。那姑娘眼睛很大,水靈靈的。
我已經失了劍鞘,我不想傷她,在她撿起我的時候,我突然一跳,跳出了她的手掌。
一位少年從馬上下來,道:“紅葉,一把破劍,撿它干嘛”
“我看它倒是挺特別的”
“哈哈”
那少年撿起我,多年不再沾染人的溫度,讓我心里一陣唏噓。
好像,想他已成了習慣。每天,也只是想他,什么都不做。
那少年將我包裹在一張白布中。
我聽到那位紅葉姑娘咯咯的笑。
我又來到一座城。
聽聲音,很是繁華。
那姑娘道:“哥,我想給那把短劍配個劍鞘”
“你呀!。。行,等事忙完了,哥帶你去。”
那晚,我裹在白布中休息,卻聽見外面一股緊張的氣氛,血腥味很重。
怎么回事,殺人了。
忽然,那少年從腰間抽出我,一把戳到一人肚子上,那人捂著肚子,汩汩熱血直冒。
我以為此時是白天,原來是黑夜。
他們遇到一伙強盜。
我又殺人了。
“紅葉,你沒事吧”
少年扶著那個叫紅葉的姑娘,躲到一所破廟里。
我被扔在地上。
那少年道“還多虧這把劍了”
我嘆息一聲。
后來,他們再沒提要配劍鞘的事,而是騎著馬,沒有耽擱,一直走。
或許,我被他們遺忘了。
遺忘了也挺好。
4
我再一次見到他時,簡直不敢相信。
我已經記不清歷經了多少人之手,又殺死了多少人。
我是被大師兄發現的。大師兄帶著我回到三青門。
三青門在我的記憶中仍是最后的殘坦斷壁。而現在,已恢復如初。
他見到我時,激動的叫了一聲“落霜!”
分明是高興,他也是念我的吧!
我想哭,我好高興。
我好想他,我忍不住想吸他一口血,可是我不敢,我身上啐了毒,我殺了人,我不再是最初的落雪。
他還能要我嗎?
他伸出食指要撫我的身軀,我使出渾身之力,啪的一聲,跳出他的掌控。
“千秋,怎么了?”
大師兄,扶著他。我才發現,他臉色煞白,好像受了重傷。
他怎么了?
他這些年經受了什么?
我不要他這樣。
“你躺回去好好休息,門里的事,有我和師傅,你就不用操心了”
“師兄,我。。我這傷怕是好不了了”
“胡說什么,一定會好的,快,躺回去”
對,快躺回去呀。
我心里焦急萬分。
我被人撿了起來,撿我的是大師兄,他拿著我端祥了好一陣子,我不知道他發現了什么,真想藏起來。
只聽他道“這劍,好像不大一樣了”
“是嗎?沒劍鞘了,等我好了,再給它打一把”
嗯,好啊,等你好了,但是,現在,不要動了。
他休息了。
大師兄在房間里踱了一會,臨走時,又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有些發毛。
他掩了門出去。
我不知道他怎么傷的,但是好似一天比一天更嚴重了,這藥,到底是些什么藥。
那天,大師兄說要帶著我去配劍鞘,千秋同意了。
我們經過丹藥房時,他從懷里取出一個小荷包,交給煉藥的童子。
那是什么。
只見那煉藥的童子臉色嘩啦一下,沒一點血色。
他們在做什么。
為什么那童子被嚇成這樣。
難道,他們在搞陰謀。
那天,我跟大師兄來到煉器房,那人量了我的尺寸,當下卻鍛造不出。
打不出來更好,我只稀罕千秋的。
我見到了三青門的宗主,那晚大師兄帶著我去找他師父,我以為定是一位長著長胡子的老頭,而實際卻是個眉目俊朗的少年。
他說起話來聲音特別好聽。但是比千秋,還是不一樣的。
不知道他們說到哪里,突然提到我。
大師兄,把我交給他師傅,他師傅拿起我看了看,伸手在我的身軀上一劃,指尖上滲出血來。
“師父!!”
怎么回事,我不想的。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師父痛的彎下腰,嘴里吐出一口血,陡然間攤倒在地。我滑落在他身下。
“師父!師父!您怎么樣”
我心如刀割。
我不想這樣的。
突然,大師兄拿起我。剎那,又向地上之人的胸口捅去。
我停止了呼吸。
我簡直不敢相信,為什么要這么做啊,為什么?為什么?
我殺了千秋最敬愛的人。
師兄無聲的笑了,那笑丑陋至極。
他將手在師父的袍子了一抹。掩了門走了,他走了,他要去哪兒,干什么?
過了一會,一位弟子推門,被眼前的景象嚇到失聲,半晌,才反應過來,喊道“師父!師父!”
“不好啦,不好啦!”
千秋,被綁了起來。
師父身上還插著千秋的落雪。
“師弟,你為何要這么做”
他痛苦的哽咽“師傅!”
“掌門之位對你來說就那么重要?師傅養了你這么多年,你怎么,怎么下的去手”
真是諷刺啊。
千秋。
是我殺了他,都是我的錯,不是他殺的,不是他啊。
“我沒有,我怎么可能殺師傅”
“可是,這劍又怎么會在這里”
是啊,這劍怎么會在這里。
他們帶走了千秋。
我再沒見過他。
一百年,一千年。
究竟我是何時到的這片海域,我全然不知。
我記得一個名字,千秋。
怎么就醒了。我苦澀的叫了一聲“千秋”。
有個人說,你去吧。白鴻峰下,有人剛種下一棵桃樹。
我又不愛桃樹,我去干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
我走了七天七夜,終于來到白鴻峰下。
這里常年積雪,冷的出奇。這人是傻嗎?種桃樹能活?
那人一聲輕笑。
這笑聲。
“千秋,千秋”
那人轉過來,眼上帶著笑意。
我忘了呼吸。
是千秋嗎?我不會在做夢吧。
他,他終于能聽到我說話了。
他看了我一會兒,道“這位公子,我看你眼熟,請問高姓大名”
“落霜”
“落霜,落霜。落雪為霜,好名字!可愿跟我一起種桃樹”
我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