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計花間住》薄薄一冊，文字不多，分量頗重，精裝紅裹，端的質(zhì)實。金招牌，紅帳子，里面住個白胖子。購來兩年半，才經(jīng)覽閱，紙張隱隱泛黃了。下了好大決心，仍月余閱畢。翻動冊頁之艱，過程之糾結(jié)，終難耐讀賞之際舌尖那一絲馨香吧！看完似無所得，無所記，全乎忘卻，徜徉花間詞畔名物之間，余香陣陣，是一次愉快的讀書經(jīng)歷了。

　　小書一部，選本三分：第一部分“無計花間住”，大抵在談《花間集》之后的小道傳統(tǒng)，吳文英、周邦彥、朱彝尊多有述及，至俱詠絮之才的《秋水軒詩詞》的作者莊蓮珮、虹屏及近代女詞人呂碧城的篇章趣味全出。第二部分“有美一人”，兩篇詩文名物互證的文字?！掇渌略谑郑ㄏ銤M衣》：詩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為瓷器、造金飾，由詩到裝飾紋樣的一段歷程，不僅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風(fēng)韻翩然化作了形象?！队忻酪蝗恕罚褐v述歷代美人圖的演變歷史。第三部分《采藍集》，是一束讀詞短札，作者自謙留取嚶嚶友聲，其中灼見也甚光焰。

　　揚之水說來是有點傳奇色彩的學(xué)人，她的書這幾年洛陽紙貴，但能看完者又有幾人，真不大好說，當然這只是我無識無見的一點揣度吧？

　　不看者有三：

　　其一字不識，我讀完的副產(chǎn)物所查字詞條足有一百單八條，尚有不少掩映其間的用典搞不清楚，無從查起，總有顆不憚厭煩的心，向朋友問詢：

　　“綠衣女是指？”

　　“出乎《聊齋》？綠珠？”

　　“日句 四點水是什么字？”

　　“煦音序，陽光和煦！”

　　“汗！哈哈，這字小時候總用，突然出現(xiàn)，忘了舊時模樣?！?/p>

　　 終于，朋友爆發(fā)：“呃！我覺得這人挺沒勁的，寫這些無聊的密碼有意思么？”

　　一盆冷水兜頭而來，“茴字幾種寫法”的譏笑，恍如昨日。不禁也就吐槽：“雅過頭了，是一種災(zāi)難吧？ 真不易讀啊！用典太多，心中默念胡適‘八不主義’八百遍?！?

　　其二不好讀，趙先生的書，或言詩詞，或賞名物，名物對照文字考證釋演背后意義，非見多識廣，不能曉暢明白。小子不才，只有饞涎長流的份兒。以往讀書時，那種思緒里同作者拗上一拗的勁頭再也沒有了，觀書和古人對唔，讀書和時輩交戰(zhàn)，也是個樂兒。現(xiàn)下，您兜售什么就是什么，您怎么說我就怎么聽，一派唯唯諾諾。

???????? 其三讀不出，揚之水的書，頗承比興之態(tài)，抒志言情，小心翼翼，不懂內(nèi)容，不明細微，不曉趣味，玩味意圖，大抵隔靴搔癢。

??????????此三不讀者，且容我抄錄一番吧！或可察點些許情趣。

???????? “應(yīng)濃應(yīng)淡，宜短宜長，女性對她貼戀著的人生，信手摹畫，更有一種靈性的天然。因為不必作八股，也不必官場周旋，所以也就少些虛偽，少些束縛和造作。不公平的世界，留給女子的這一點不公平，卻是女子的可憐的幸運?！?/em>

　　“且看結(jié)尾：蓮珮的生卒年，大家好像都沒說到。光緒初年的盛宣懷刻本序言說她卒于嘉慶間?！肚锼幵~》中有《浣溪沙·甲寅元旦》，這里的甲寅，當是乾隆五十九年。這“美人磷火”的熒光，就在兩個年號的的一首一尾閃了一閃?！保ā蹲x百話之一》）

??????????此處嘆幸運：一為心志，了無旁騖；一為留存，磷火熒光，古人著述，存世不易，少了互捧臭腳的文人，女詩人就更加艱難了。

　　陸子章《陋園三詠》，詩文似未臻于上乘，但蕭蕭穆穆，也還清麗。這陋園，大約去城八九里，村徑迂回，一水隔絕，長松修竹，碧梧翠柳，頗有亭臺泉石之勝。可愛更有老梅數(shù)十本掩映溪谷。雪后作花，梅谷便幅巾芒鞋，偃臥其下。屋外平田十余畝，室無長物，耒耜圖書相間而已。（《知多少 芳心苦恨》）

　　詩可興觀群怨，作者起興也就遍跡可循，耒耜圖書相間，在室中突出位置，儼然書非妝點，耒耜農(nóng)具斷無做擺設(shè)之理，耕讀傳統(tǒng)是顯明的。解詞人之志，亦抒己志，也可說揚之水“處處志之”了。

　　據(jù)此可知香修不僅有詩才，并且也嫻于版本校讎之學(xué)，當亦沈虹屏之亞。但伊卻無片楮留存于天壤間。“清月依微香露輕”，“秋月”小印，究竟是藏書家的風(fēng)雅。惟顰笑依約，仿佛此中，是為好事文人助成一段圍爐閑話；鈐有此印的書，因此倍恨，一生心事，卻只有付諸冥冥了。（《知多少苦心芳恨》）

　　半生從事實業(yè)卻又雅好藏書的陶蘭泉，可稱有識，有嗜，有閑，有錢?！八拿谰恪?，成藏家不難。但晚景不裕，失一美，不免斥書解窘，亦可惜。

　　“也知過眼云煙，奈文字偏留不盡緣”——此為伯宛失書后的慨嘆。及至吳氏自己，不也以文字，令后人與之長結(jié)不盡之緣？涉園主人常欲盡鬻所有，從事科書，流布他日，借以不朽，宜幸其無憾矣。（《文字偏留不盡緣》）

　　自家風(fēng)景，別人談資，人生志業(yè)之悲，苦心芳恨道不盡，后人替前人悲，復(fù)為逝者怨，只?？畤@。文字的緣分，說來可悲，“四美俱”才成，流布他日，借以不朽，無憾，自己卻不曉得了。

　　我們畢竟都無從告訴梵高，“再自信些，你那么天才，你的畫那么值錢，你媽媽知道嗎？”沒人知道，唯有同樣瘋?cè)サ奈鲓W。

　　雖曰“自是驚鴻無定在”（碧城詩句），畢竟其詩其詞，這留在塵世的雪泥鴻爪是天地間的一點光焰，不會泯滅的。（《情難勒處尚聞香》）

　　情難勒處尚聞香，這一點堅定很是難得，雪泥鴻爪便不泯滅，好的詩人學(xué)者，沒有一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非功利念頭斷無可行。作者評介呂碧城事，并不限于詩詞章句，對其婚戀態(tài)度的玩味也有趣：

　　此見嚴復(fù)譽之為“透澈”，似有贊同之意。不過這一番見解的確很有意思。婚姻之美滿與否，似乎并不全在于婚前選擇的自由與不自由，沒有選擇的自由，固往往釀成悲劇，但選擇的困惑，亦未嘗不是悲劇之因。因為一時的浪漫之戀愛，乃是不復(fù)浪漫的婚姻之基礎(chǔ)，故為了自由選擇的這一刻，必要付出一生自由的代價。以碧城之靈心慧質(zhì)冰雪聰明，早見得“透澈”，便不忍輕擲這一生的自由罷。。（《情難勒處尚聞香》）

　　引一句“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碧讌伪坛鞘?，孑然獨立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 把女性作為感情或感性、感覺的暗喻與寄托，以詞的興起而使它發(fā)揮到極致。女子的飾，女子的衣，圍繞著女子的一切悱惻纏綿，成為晚唐五代詞的言情之發(fā)端。詞作者用有關(guān)女性的一切來代表對世俗生活的沉湎和想象，也一次寄頓自己“道”與“志”之外的情感。詞中女子的身分其實并不確定，甚至很難說清是哪一種社會角色，伊人在這里只是一直敘述語言和敘述方式。（《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

??????? 中國詩的情緒是很講哀而不傷的，到了詞往往就一肚子愁腸郁結(jié)難抒，輾轉(zhuǎn)反側(cè)，凄凄訴訴。揚之水在這一系列文章中摘取著愁腸，頗多自道，自觀。“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 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睍挕⒃浺踩绱?，“風(fēng)景”和“人”在讀書過程中更覺等量齊觀了。

　　寫作，一己之抒，隱語閃爍，無論伏筆、曲筆、隱筆，無人勘破，終是遺憾的。書名雖為“無計”，其中的自相嘲解，一心的歡愉，躍然紙間。女孩的心思君莫猜，女詩人的心思更是莫測，讀書人也沾得幾分，多少躲閃，無識好事者或覺優(yōu)勝，翹舌強解，其實不然。

　　王國維說：“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蔽业故菍幵赣X得揚之水的書，愛信俱存，難得踏實，有一分道理，說一分話。前人問一聲“同予者何人”？百年后，妙人解語，天人相交，得幸如此，也可說“無怨花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