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一個冬天的傍晚,我站在位于西南三環外的十號線地鐵口,眼前是大學城邊上的小吃街,有頭發濕漉漉滴著水的女生,左手拎澡筐,等在攤位前。
我聞著她們身上騰騰冒起的,沐浴露和身體乳經體溫焙出的的暖烘烘的香氣,穿過一整條街的烤紅薯、麻辣燙、烤雞腿、鐵板燒,拐進小區。應該有個男孩來接我,聯絡人說他叫超哥。
這是我大學畢業后的第四個月,我找到自己喜愛的工作,買了大學時候買不起的好看包包,每天讀書看展四處玩樂,過得像自己發在社交網絡上的照片一樣好。只有一點,我的母親,阿芳同志,染上了清晨大功率外放,并跟唱中老年廣場舞熱歌的陋習。
那天早上我跟阿芳同志大吵一架,戰火迅速從“你聽什么歌”蔓延至家務、婚戀、人生乃至母女關系是否存續的高度。我怒氣沖沖奪門而出,在地鐵上刷朋友圈時,看到朋友分享的一則招租信息。
硬件設施和地理位置合適。有兩只可愛小母貓可以捏,有很多黑膠可以聽。三個男生,都是正常的工作的年輕人,不太一樣的是業余都在玩樂隊,“但是你想象中搖滾樂手的生活在我們身上都不存在,這個我們可以保證”。
我火速約了看房,到了辦公室發揮女性直覺,把這三個男孩的微博和豆瓣賬號全部翻出來視奸一遍。超哥、小文和果真,都,長得,好帥。連長得像金大川的直男同事看到他們的照片后都咋舌,哎呀,玩搖滾樂的,就是會穿衣服。下班時,我跟同事們講,我去看房啦,以防萬一,如果八點之前沒有在群里說話,大家幫我報警!
站在小區門口等超哥,過會兒一個穿黑色外套,四肢頎長的男生走過來,說話聲音細小而溫和。打過招呼后邊走邊聊。三個男生都是剛畢業,女朋友們也會來一起住。哦,那就好,我沒有顧慮了。
房子跟照片里長得一模一樣,四居室,每人一間房。客廳不大,應該是中介把大部分空間隔成了臥室。電視放在宜家小茶幾上,旁邊有唱機,滿滿兩大箱碟片。我那時還不知道黑膠播放出來是什么樣,只是覺得新奇,像電影里那些精心塑造的鏡頭成真。上一次有同樣的感受,還是喝著虎牌啤酒時,猛然反應過來,這是《肖申克的救贖》里,囚犯們粉刷完房頂,安迪幫他們要的那一箱同款。
后來小文給我演示唱片如何播放,吹去浮灰,置入唱盤,搭上唱針,調好速率,摁下旋鈕,黑膠唱片轉動起來,遠看是同心圓的紋路,湊近卻是曲曲折折的凹槽。如果關掉功放和音響,原本質地溫暖的音樂就立刻變得單薄尖銳,那就是唱針與凹槽摩擦時最原始的聲音。如果速率沒有調對,唱片轉的比設定要快,聲音就會變得又高又滑稽。
決定入住后先被拉進室友群,然后連上WIFI,網絡名是“一家人喲”密碼則是“一家人你大爺”的拼音縮寫。有些幽默。
搬家搬了整整一個禮拜,坐在床上收拾時,短發女生探頭遞進一碗洗凈切好的菠蘿:“如果你需要幫忙就隨時講吧~”然后刷地跑開,臥室門關上前飄出一句,啊,好尷尬!是果真的女朋友冰妹,一個明明工作是拍攝少女寫真,卻患有少女恐懼癥的攝影師。還見到小文的女朋友舜舜和超哥的女朋友學妹。平日各自上班,回家就一頭鉆進房間。而女孩子們會在周末做飯,大家圍坐在地毯上,看各種樂隊的紀錄片。
超哥和學妹總是一起研發新菜譜,把各種奇怪蔬果塞入榨汁機,再帶著滿足的迷之微笑回到房間享用。學妹會從附近的市場買來幾枝鮮花,高低錯落插入酒瓶里,放在客廳一角,顯出種漫不經心的美麗。
果真很少做飯,只是在冰妹來時一同打下手。但是有一天他展現出了土耳其交換學習歸來的非凡實力:用兵馬司老板Michael送的烤箱,烤了一盤土豆+青紅椒+雞肉,撒上小文帶回的貴陽六盤水辣椒面,據說這是土耳其國的特產,他跟當地人學的。好做又好吃。
說到那個烤箱,因為實在太二手了,門都關不上,必須在把手處反方向吊一個牛奶瓶,扭轉幾圈固定,才能讓門合上。于是烤土豆的時候,三雙眼睛輪流盯在把手前。小文教過我烤土豆的秘訣和晾床單的心得后,痛心疾首地說:“阿毛,你學學做飯吧,不然真的嫁不出去了。”
勞動的時候我們放歌。小文讓我挑封面好看的放,我找來找去,摸出一張插畫家莊湯尼畫封面的六寸彩膠。我特別喜歡他,他畫過一系列游走在審查邊緣線的作品,把教材插圖風格的少先隊員畫得暴虐虛偽又下流,還因為給一個外國樂隊巡演畫的海報過于黃暴,演出直接被取消,理由竟然是辱華。
那時候小文被邊遠邀請,給他的新歌《Beyond Love》配吉他旋律。小文總是很晚回家,先剪斑斑的MV,再設計演出海報和同事名片,最后抱著吉他發呆,編不出來。即使錯過Joyside最巔峰的那些年,我也不斷地從各種人口中聽到邊遠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在出版社實習的夏天,大三暑假,我的老板內河發來Joyside年輕幫小組一個帖子的鏈接,是一個人寫的回憶錄。內河是一個特別容易就燃起來的姑娘,我愛她,而她特別愛邊遠,那是她的青春。
我開始大量聽歌,不管是從黑膠筐里翻還是蝦米落網上漫游。可我好像天生不是那種會描述音樂的人,我記不住旋律更分解不出編曲元素,視唱練耳永遠分不清節奏是不是越來越快,音高有沒有發生改變。有一次我從黑膠筐里摸出一張封面特別好看的碟,聽完興沖沖上豆瓣打分,才發現幾個月前我就在網上聽過了。這樣糟糕的專業素養,可能是沒辦法講述跟音樂有關的故事的。
可我還是想寫點什么記錄下來這一段生活。我記得有一天夜里,女朋友們要么不在要么睡了,我在客廳抱著電腦加班,果真他們樂隊的主唱阿勇也在,阿勇是個學英語高級翻譯的碩士在讀生,因為寫的歌詞全是英文,所以唱歌時如果有觀眾搗亂,說主唱四級沒過吧,我們就集體懟回去:“人家專八都考過了!”特別惡狠狠地爽。
大家聊起高中生活,小文抱著吉他坐在旁邊隨意地彈,阿勇打著FIFA2016。果真說話會帶一點不易察覺的東北腔,他說那時候特別無聊,沒什么事情做,高中和大學都是,也不愛講話,于是就讀李海鵬,特別喜歡,到現在都會看他微博。
小文所在的樂隊叫鳥撞,Birdstriking。去年年底的時候成員九哥單位的領導一拍腦袋,哎那誰,你不是有個樂隊嗎,年會的時候過來演個出吧。于是一堆人拎著器材浩浩蕩蕩去了,那個單位是做軍用設備的,保密級別挺高,進出門都費勁,演出場地在一個觀眾席所有座位都鋪著紅絲絨椅套的大禮堂,演之前領導講話,中心思想是,大家要充分發揚預警機精神!讓預警機精神走出國門!每個人都一臉嚴肅地鼓掌。演出完,觀眾們照樣一臉嚴肅地鼓掌,最后還給每個人授予一條斜肩緞帶,紅底金字帶圈穗穗,表彰他們圓滿完成了年會演出任務。
我覺得特別奇妙。不知道他們唱了什么,感覺哪首歌的氣質都不太符合預警機精神。然后今年夏天,他們樂隊在微博做了個轉發抽獎,送一臺1:240空警500預警機模型,祝預警機精神能夠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果真、超哥和阿勇,還有鼓手小鍋組成的樂隊叫The Eat,后來改名Future Orients,未來東方神起樂團、新東方樂隊,弗特拉·奧倫茨演唱組合,隨便怎么翻譯吧。他們那時候剛跟兵馬司簽約,開始在吹萬和鳥撞演出時作為嘉賓樂隊暖場,也接受各地小音樂節的邀請去走穴。在我搬進去的大半年里,他們把自己小站上本來就不多的歌刪得一首不剩,只留下幾張神秘寫真,那是冰妹拍的。
年初他們進棚錄音,九個月后才發布專輯,還做了黑橙雙色黑膠版本,定價二百五。其中有幾首歌的長度到了七八分鐘,而這首《Cave》,是喪心病狂的十分四十秒。粉絲朋友問,為什么做雙黑膠?(潛臺詞:是不是一種圈錢?)果真說,歌太長了。阿勇說,歌雖然長,但是難聽啊。
我第一次聽到《Cave》是今年夏天,在一個精釀啤酒節上。銀河soho可能是北京最詭異的購物場所,從二環路看過去是幾頭巨型球體,出自前不久去世的扎哈·哈迪德之手。進去以后商戶寥寥,每個都冷清,好像一座宣告破產的死城。只有在夜幕降臨時才稍稍熱鬧起來,周圍的居民牽著孩子和狗,在里面一圈圈的散步。
啤酒節現場鬧哄哄,演出中不時有穿著開襠褲的小孩試圖往舞臺上爬,家長極少勸阻。年輕人們安安靜靜坐在臺下,喝著后面買來的啤酒。那次調音有些不理想,聲音顯得單薄尖銳。我身邊坐著我一廂情愿喜歡了三年多的男孩,喜歡到想起這個人就會無緣無故的喉嚨發緊眼眶發潮,然后我聽到阿勇唱起了一首我從來沒聽過的歌,非常非常悲傷。
I’m sitting here waiting for the sun.
Till the day I feel that I won’t.
Now I know I’m in your cave.
Only to see your shadow in the mist.
So many times I’m running in fear.
But you hold me back to light my fire.
So many times I’m running in fear.
I’m not Prometheus and have no holy fire.
Help me, help me out of way.
Hear me, hear me.
I want to disappear.
我們還會再年輕多久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限,都卡在屬于自己的山洞里,動彈不得,無法自救。對我而言,困住我的是求而不得的愛人,是曾經擁有過的曇花一現的感情。而幸福的人也有陰影,氣數有盡,到了就好了,過了就好了。
Future Orients即將踏上全國巡演之路,龍虎少年們加油,貓貓就交給我來照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