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陰歷正月十三,父親的冥誕。倘若還健在,他應該滿九十一周歲了。六年前的那個立春,父親走了。當時,我并不在他身邊,這成了我的終生恨事。六年來,昔日與父親的合影一直擺放在我的床頭;夢里,時常和父親相會……翻看以前的東西,找出來一篇舊稿,是父親生前臥床的時候,我抽空寫的。而今稍作整理,發表于此,祝天堂里的父親生日快樂。
父親如今臥床已經快一年了。他日漸消瘦、萎靡,意識混沌不清。他在漸漸地離我們遠去。
小的時候,父親最初給我的印象是,嚴肅。他的臉大多是板著的,時常還會陰沉。
那時我以為,天下的父親都這樣。后來逐漸看到別人的父親那樣和藹、開朗、可親,才開始有所感慨,不得不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父親。
所謂“否定之否定”是認識發展的規律,成年后的我,才真正懂得,其實,我的父親才是天底下最可親、可敬、可愛的父親。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對父親的態度也有個變化的過程。當然,作為子女,對于父母間的事,大多只是一種感覺。
當初,經保媒的介紹,姥爺姥姥認可,母親就嫁到了我們家。
父親祖籍山東,大概是他爺爺那輩兒人闖關東,才到了遼西。
我還沒上小學,爺爺就去世了,享年七十有三。
爺爺奶奶共生了九個孩子,六兒三女,我父親在男孩子里排行老三。當年,這一大家子就靠種地、開豆腐坊為生,雖說辛苦點兒,日子在村子里還算是比較好過些。
記得母親說過,在“伙兒里”的時候,爺爺總不拿錢當回事,時常隨處就放,這兒一卷那兒一卷的。
爺爺喜歡喝酒,屬于那種細水長流的“小酌”。
至今還恍惚記得他喝酒時的樣子:敞口細脖的瓷酒壺,放進個有些年頭的大茶缸子里;缸子中再倒上開水,燙一會兒,再拿起酒壺,倒滿一個小巧玲瓏的瓷酒盅;夾口菜,送進嘴里,一邊嚼,一邊端起酒盅,仰脖灌下去,嘴唇嗞兒地一聲響,捋一把山羊胡子……
爺爺很仗義疏財,不拿錢當回事兒,愛結交朋友,可謂是“三教九流,無所不包”。遺憾的是,并沒聽說其中有太出類拔萃的。
靠自身的努力,父親考取了縣電影公司。這對于屯人里而言,就算是“出息人”了——一年四季,不用臉朝黃土背朝天,每個月都有錢兒進兜里,還是文化人,有頭有臉。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由于天災人禍,導致了三年困難時期,農村餓死了不少人。當時,榆樹上的樹皮都被人給剝光了,真是慘不忍睹。
母親帶著大姐,跟隨父親去了縣城,總算能吃飽肚子。父親和縣委食堂的大師傅關系處得不錯,時常能偷偷弄回家點梭魚啥的。
可以想見,在那個困難時期,父親把魚弄回家,一家人是何等的高興啊!這個事后來聽母親講了好幾次,每次講的時候,都能看見她的眼里洋溢著幸福美好。
大姐下邊曾有個弟弟,出生不滿一歲就因病夭折了。此事對母親的打擊很大,提了好多年,一提起就傷心不已、后悔不疊。
我想,這筆帳多多少少會被她記到父親的身上。可相互埋怨又有什么用呢?身為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好好的呢?
爺爺去世后,“伙兒里”鬧分家,窩里斗。父親平時不在家,母親帶著我們幾個便開始受氣了。為此,她還做下了病。這大概又是一筆賬,多多少少也被她記到了父親身上吧?
至今,每當和姐姐妹妹們嘮起小時候的事,都不約而同地對其中的一件記憶猶新:學校一放學,小伙伴兒們就相互追趕著從鄰村往家走。走到村子口,只要聞到蔥花炒雞蛋的味道,心里便想,是不是父親回來了?竟然十有八九會猜中!
其實,父親個把月才能回家一次。這不過是我們的一種期盼和動力罷了。
父親很敬業,也很聰明。
年輕時,他背著電影放映機和同事們跑遍了全縣大大小小所有的村落。后來,父親成了縣電影放映行業的專家,被尊稱為老師。
父親培訓出來的徒弟很多,他們往往都年輕氣盛、性格各異,相互間難免會勾心斗角。盡管如此,他們對父親都十分敬重,時常利用來村子里演電影的機會,幫我們家干這干那。
那時,在村子里,我們家絕對是人氣最旺的。
尤其是有了新片子時,為了保險,放映之前,會先在我們家試放一遍。一見我家大白天拉窗簾,屯里人就紛紛往我家跑,先睹為快。那種優越感就甭提啦!
那時候放電影,絞片、燒片是常有的事。經驗少的放映員,一遇到故障心就發慌,處理起來費工夫,換片子也慢,讓觀眾們急的不得了。
每當有父親在旁邊坐鎮,不論是放映員還是觀眾,大家心里都非常有底。此時,即使出現了故障,也能迅速被處理;換片也會十分利索。
那真是一種享受,用現在的話講,就是“不服不行!”
父親心細,是個好管家。
記得我上小學時,有一年放暑假,用鉛筆刀削木頭槍,一不留神,把左手食指指肚給劃開了。
當時母親就在身邊,二話不說,立刻將我的手指插進煤油里。聽人說,這樣可以殺菌消毒,預防感染。
父親回家,一看我的傷口比較大,擔心感染,回縣里時就把我一起帶了去。
在縣城,我和父親一同住在他的單身宿舍,睡一張床。記得當時,床上還掛著蚊帳。
宿舍前面是個施工工地,亂糟糟的。一天傍晚,公司都下班了,父親偶然看見有的農民工將工地上的物品偷著往外拿,便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大聲阻止。
對方知道父親并非什么大官,置若罔聞,絲毫不在乎,甚至還歪聲怪氣地譏諷他:“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個兒算干什么的!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父親被氣得夠嗆,可又有啥轍呢!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父親退休后,在外地任職的大舅請他去幫忙照看工地。去了之后,他依然我行我素、“剛直不阿”,為此還得罪了不少人,有的還是舅媽那邊的親屬。
后來,為了供我們上學,父親便心無旁騖地種地、養雞、賣錢,勁頭十足。
高中時的我總想家,經常周六晚上騎車回家,周日晚或周一早晨再騎回學校。自行車是借大姐的。
至今猶記,當年騎上車,一踏上回家之路時,那種自由自在的快樂無以言表。
那一路上的景物,閉上眼,總能清晰浮現在我的腦海。
尤其是每當雨后初霽,迎著壯美的夕陽,呼吸香甜的空氣,邊走邊欣賞紫荊山腰處盤旋縈繞的片片白云……
提起下雨,還有一次印象極深。
那是一個周一的早晨,睡夢中聽到母親焦慮的念叨聲。原來,天降大雨了。
正當我還在為去不去上學而猶豫的當口,父親果斷地穿上雨衣,要陪著我一起騎車回縣城。
一路上,十六、七歲的我,看到已經五十多歲的父親,為了我,毫無懼色地與風雨拼搏,感動的同時,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與浪漫油然而生。
我相信父親一定也有同感。
這件事,后來父親從沒再提起過。我倒是當著他的面提過一次,父親顯然記得,但并未說太多。
再過一月,父親手術就整整兩年了。從去年“小年”摔倒臥床算起,也快一年了。這期間,全靠姐妹們無微不至的照顧。
上次回去看父親,見他又瘦了。夜里,給他揉肩膀,他感覺很舒服,眼睛里現出感激的光,讓人看著心里難受。
近來已經很少說句明白話的父親,竟然清晰地說:“我瘦的就剩一把骨頭了!”
我為幫不了父親而深深自責。正像病床上的父親睡夢中常說的——“怎么辦吶!”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