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關河廟里銅鐘焠，晉陽城中群族匯（上）
“你竟然也有這樣的習慣。”
八年前黎澤走的那天早上，朝陽是那么的明亮和美麗，就連漸漸東去的小船，敏兒看來也一時沒了離別之意。直至小船走遠，她才意識到會很長時間再也無法見到他，于是每天看看朝陽，在她小小的印象里，她相信總該有一天，他會迎著晨光而歸。
“我自幼在乾坤宮長大，所能得到的美景不過日出日落，無奈之舉，姑娘見笑了”楚云澤一臉平靜。
“哦，自幼，”敏兒得了這個回答，心里的希望已失了大半，不禁也變得沉默下來，似楚云澤這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又怎么會是那個整天吵得不得了的小子呢。
“夕陽好美啊”，敏兒和楚云澤就這樣沉默坐著，待至夕陽全落，最后一絲光亮也消失在地平線，兩人才從候樓上下來，臨分別時，楚云澤問道，“還未問過姑娘芳名。”
“李思琴，你和他們一樣，喚我敏兒就好”
“思琴姑娘，今日冒犯了”說完，就那樣平靜地走了，敏兒看著他，心里想著：在你的世界里，是否真的只有你一人呢。等楚云澤已看不見了背影，敏兒才轉身回房。
入夜，太原城風雨大作，這是這個秋天最后的一場雨，也是入秋以來最猛烈的一場雨，雨水所到之處都被沖的干干凈凈，連同那關河廟里的平天鐘一同消失不見。
看鐘的小廝跪在一位一身戎裝的將軍面前不住地磕著頭，邊磕邊道“將軍，將軍，小人是冤枉的，小人真的是冤枉的。小人一大早趕來敲鐘時，平天鐘已經不見了，而且，而且小人馬上就來匯報，怎么可能會是盜鐘之人呢”
“那平天鐘重逾上百斤，怎么會無緣無故消失，不是你們這些守鐘小卒監守自盜，又會是什么原因？來人啊，給我搜，把全城可疑的人都抓起來。”
而此人卻正是并州都督李績，時近深秋，正趕上要回京述職，臨走了發生這等事，一氣之下把幾個守鐘小卒全都抓起來，喊來縣丞張榜告示，挨家挨戶的盤查，還不許行人到處亂說，免得走漏了風聲，一時間各街各坊都在傳這件事，而且越傳越邪乎，有說是化成青煙飛回九重天上的，有說是平天鐘是李氏鑄的，現在被鬼神奪去，天下要出亂子的，總之，百姓的想象力是無窮的，此事若不能趕快結束，必攪得一方不寧。
“敏兒敏兒，出事了，他們要抓走薛弘”路淑云跑進敏兒的房間求救，雖然她也知道敏兒幫不上忙，但是方丈他們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不在王家，只好來找敏兒，
“今天這是怎么了，兩個主心骨都不在了，這可怎么辦，對了，王子晗也被抓了，去找王家族長，對。”路淑云又趕快去找王家族長。
“思琴姑娘家里還有什么人物”族長王老爺子端坐著問道，而敏兒，此時正坐在他的對面，正是來應幾日前的邀請。
“先至的盧家小妹是義妹，家中也就只有義父義母了，我娘她幾年前去世了”
“那你父親呢？”
“我父親，”敏兒沉默了，“父親”這個詞，于她來說是陌生的，如果說確實是有一點聯系的話，母親死之前是期待，母親死了便只剩怨恨，“我沒有父親。”
“傻孩子，沒有父親哪來的你，這次去長安就是一起去找你父親的吧”王老爺子和藹的笑著，可在敏兒看來卻是那般傷感，她不知道自己既然不想去找他，又為什么會走這一遭，她又何嘗不想知道答案。
“我，…”
“族長，不好了不好了，王子晗他們被官府的人抓走了”路淑云大步大步跑進屋，邊跑邊喊，直到讓全府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什么，官府的人為什么要抓子晗”王老爺子神色大變，猛然站起，還未等說出下一句話，便全身一攤，昏倒在地。
“族長，族長，快去找大少爺，快去”
路淑云呆在那里，傻了眼，“我，我又闖禍了？”
“你呀”敏兒扶起王族長的頭，“幫忙啊”
“哦。”很快，在下人的幫助下，王老爺子被抬回屋中，王松和楚云澤也趕了過來，本來今日王松已經打算松口，那日王子晗見過他之后，年少好奇的他就嚷嚷著讓父親同意，王松今日叫云澤去，便是為了此事，才剛答應，這邊就出了問題。
“是誰，啊，是誰把老爺子氣成這樣的”王松訓著，下人們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
“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把王子晗抓走了，族長他聽說了這個消息，一時激動，所以……”敏兒解釋著，路淑云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衣袖，猛地點頭。
王松大吃了一驚，“那，怎么沒人來告訴我，”
下人們都說“始發突然，沒來得及”，王松也聽不進去，忙叫人去打聽小少爺的消息，才轉過身，對楚云澤說到，“大夫估計一會兒才能到，云澤，我知道你會一點醫術，能不能看看我父親”
楚云澤稍稍猶豫，點了點頭，便過去為老爺子診脈，不覺眉頭一皺，斜眼看向王松，又立刻轉過頭來專心診脈，將一股體內真氣灌輸進去，又不敢讓王松瞧見，因此在王松看來，他診脈卻是極慢。
“怎么，父親他怎樣了”王松焦急地問。
“族長他脈象雖然微弱，卻依舊有調理，不像是虛弱之癥，正是動氣所致。”楚云澤放下王政的手，坐在床邊講道。
“老爺，大夫來了”下人進來稟報。
“王老爺，那我就先告辭了，不知老爺能否讓人帶著我去看看王子晗”楚云澤問道。
“當然行了，只是不知道我兒現在被押到哪里了，午時開堂，那時再去”王松喜出望外，正愁脫不開身去交代兒子一些話 這下就可以讓他去代替了。
楚云澤徐徐走出屋子，卻察覺到一絲不一樣的氣氛。
“云澤少俠留步。”身后王恒川從一邊竄出，正攔住楚云澤。
“少俠，從來都沒人這樣喊我過，不知有何事找我”
“請借一步說話”
“恒川大哥這次來恐怕不是因為擔心族長吧”楚云澤看了看身邊吞吞吐吐的王恒川。
“啊，自然是為了族長而來，不然還會為什么而來呢”王恒川尷尬地回應著。
“即是如此，族長的情況已然和你說過了，云澤先告辭了”楚云澤心想他既不肯說明來意，他也不好從他那里問出些什么，轉身就走便是。于是立刻拱手拜別。王恒川突然想起了楚云澤自是可以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他在這里隱瞞，反倒會引起懷疑。
“族長身體一向很好，今日突發此癥怕是有詐”王恒川迅速湊上前來低聲說到。
“你懷疑誰？”
“本支族兄王恒安。”王恒川細細分析著他的猜想，“昨日聽聞二哥的消息，我高興的不得了，趕著去見了他，兄弟多年不見自然是有許多話談不完，可談的多了，我就發現，眼前的這個二哥，跟幾年前已經不一樣了，我能明顯感覺到二哥的野心，單從對待王松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來，這次他能歸族，總覺得事情不會那么簡單。偏偏今天又出了這樣的事，本支子弟在族中地位不高，而王松一支乃是當今皇室遠親，我擔心二哥他做傻事，引火燒身。”
“這樣聽來，我思緒就更亂了，你們王氏中有誰會覬覦族長之位嗎？”
“王松一支地位極高，恐怕沒人有那么大膽子”王恒川思考了一會，如是回答。
“剛剛在為王族長診脈之時，我能感到他的昏迷是有人故意而為之”楚云澤看看四周，“族長脈象平穩，不是有病之癥”
“那，可族長他分明……”王恒川聽得這個言論，自是難以置信。
“依我之見，族長是中了咒，而且王老爺在聽到這個消息時，首先擔心的僅僅是王子晗，遲遲不提救助族長之事，我為族長診脈，心中疑惑，卻從余光處看見他嘴角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是懷疑王松？可就算他現在不動手，要不了幾年，族長之位還會是他的，就算現在族長一直壓著他，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何至于如此呢”王恒川越想越可怕，倒不是為別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的復雜程度可就遠遠超出他的想象了。
“這世上如果有什么東西是參不透的，唯有人心，人言可畏，人心可怕，與人交往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不妥，接觸的越少越是安寧。師父讓我來接王子晗，卻也是想歷練我的品性，現在我卻悟出這些，該叫他老人家失望了。”楚云澤無奈的說道。
“少俠此言差矣，生而為人，又怎能懼怕與人交往，正如我從商，雖然商家爭利，爾虞我詐，但是四海為家，兄弟常伴，也是人生一大樂趣啊”王恒川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會說出這般老成之話，想要開解，卻也不好說的太多，只是想著去找王恒安問清楚此事。
“我這便去找我二哥問清楚，啊，少俠放心，到了那里，今日我就從未與你相遇”行禮離去。
楚云澤心里想著剛才王恒川的話，再想想王老爺子，最終還是沒必要再說及此事，他為族長灌輸的那一股真氣，也不知道能不能解開他身上那道他從未接觸過的咒術。
王松的內屋，王恒安正滿臉笑意的聽著王松“傾訴”。
“你還笑，你們動手就算了，為什么把我兒子也弄走”王松沒好氣的說。
“王松兄可怪罪我了，王老爺子身上的陰蝕咒雖然是需要動氣才能觸發，但鬼影給王老爺子的那一封信還沒送到，他就自己先倒了下去，公子被牽扯進來，卻是無妄之災。”王恒安依舊笑著說。
“當真？那，你們能不能趕快把我兒子救出來？”
王恒安放下剛剛的笑臉，變了態度：“王松，你兒子的事鬼影會幫忙，可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讓我歸族和明天的群族之會，一旦你在中原各族中名聲大噪，想不要這個族長的位置都不行。”
“那如此，甚好甚好”王松滿心竊喜，送走王恒安后便開始研究鬼影陸陸續續送來的各族底細，以便自己能夠大展神威，王恒安卻是一副大局已定的樣子，沒有回房，而是去見了鬼面老大。
“大人好計謀，這次我不僅能歸族，還能一舉得到族中大權，王恒安必定做牛做馬好生報答。”
“做牛做馬就算了吧，做好你的生意便是，沒有那幫孩子搗亂，這事情辦的格外順利啊”鬼面老大露出少有的一絲玩味語氣。
“那幫孩子的事竟是您安排的？”
“對，我是想把他們支開免得破壞我的好事，也順便折磨折磨他們，只是又牽扯進那個王家的小子，這并不是鬼影的計劃，而那陰蝕咒又提前發作，總感覺會壞事，你回去叫王松不要給那老頭子吃藥。”
“屬下明白，那屬下就先退下了”王恒安說罷，轉身離開了。
鬼面老大眼睛看著遠方，回想著之前諜羽傳過來的情報“主人，王家那個小子叫楚云澤，是青城巫都乾坤宮的人，乾坤宮我等無法進入。那個叫敏兒的，我們只知道近幾年才出現在幽州，其他一無所知，其他人的底細都已查明，請主人過目”
而他饒有興致的看著，直道，“有趣有趣，一個不能查，一個查不到，天下原來竟然也有諜羽查不到的事啊”他放下手中的紙，將眼光轉向進太原城的那一條大道，靜靜地等著明日那一場好戲來臨。
傍晚時分，方丈從大將軍李績那里回來，找來盧秀儀，路淑云夢瑩她們詢問白天的具體情況。
路淑云見盧秀儀又一副將哭未哭的神色，搶過話頭說道：“之前關河廟里的平天鐘不是丟了嗎？今天官府查到王家，不知道為什么從薛弘房里搜出了平天鐘上的飾物，官兵二話不說就把薛弘，趙仕嵐，慕容卿，陳林安和王子晗都抓走了，我去通知族長，結果族長一氣之下昏了過去，您又不在，這真的是沒有辦法。”
“這些官兵沒長腦子嗎？五個小孩子能盜竊什么鐘啊，平時打桶水都費勁”疾風滿臉憤恨。
“這些兵都是將軍手下的，確實是只知道抓人，而且今日和將軍也提及此事，不放過一個可疑之人也是將軍的命令，也罷，明日我再去一次，以我的名義，看看是否能救他們出來。”
“方丈，明日，明日就是族長限定的期限了，現在族長出了事”敏兒渴望能從方丈那里得到一絲回應。
“出家人不問紅塵，在王家這些時日已屬叨擾，塵世之事不是我等該參與的。”方丈嚴厲的說著，似乎這事已經觸碰到了他的底線。疾風沖著她們使了眼色，幾人也就知趣的離開了。
“明天咱們隨方丈一同去吧，這王家我已經不想再呆著了。”崔夢瑩拉著敏兒的手，撒嬌般的說著。
“讓路淑云帶著你和秀儀去吧，我得去照顧族長，族長待我甚好，現如今這樣，我也只好在他身邊照顧照顧”敏兒敲著夢瑩的腦門說。
“敏姐你真好，誰要是娶了你啊，一定會享福的”
“你這小丫頭，瞎說什么，不過我倒是看出來了，當初我還怪薛弘花心，現在才發現原來是你的原因，這幾天王子晗和趙仕嵐沒少來我這打聽你”敏兒道。
“是嗎，兩個人？我都不知道”崔夢瑩一臉幸福的表情，后面路淑云和盧秀儀卻是沉默不語，畢竟嘛，崔夢瑩是有人喜歡，她們兩個呢卻是男方不答應。四個女孩半冷半熱的回了各自的房間，一夜安眠。
第二日，天才剛亮，她們就隨著方丈匆匆趕往牢房，方丈想以自身的名義擔保換他們出獄，可人家李績不吃這套，最多也只是答應不再對他們幾個用刑，方丈惆悵的出來，想著自己真是老了，出了幽州，還真是沒了一點用處，天鐘案不破，他們恐怕是出不來。疾風呢，從牢里出來也是魂不守舍，猶憶剛才，盧秀儀淚眼婆娑，雙手緊握著薛弘的手，“他們怎么把你打成這樣，你分明什么都沒做”，而薛弘似乎也是心軟了，安慰著秀儀“沒事，又不是第一次坐牢，過年時還在你家牢里呆過一夜呢”，他用手顫抖著拭去秀儀臉上的淚痕，只因被綁了太久，沒了知覺。疾風看著眼前這一對，心里不知怎么的涌起一絲不知名的情愫，他看看和牢頭有說有笑的路淑云，卻不禁打了個寒戰，難不成自己真的心動了？不行，不能想，于是回去就把一部《金剛經》從午后背到天黑。
“夢瑩，你和方丈他們先回去吧，我陪秀儀再轉一轉”陸輝沖著崔夢瑩喊著。
崔夢瑩可不想跟方丈一起回王家，急忙應道“等一下，我也去。”
此時的王家，怕是只有置身事中不得不去的人，否則，沒人愿意回去。
寬敞的王家大堂，坐滿了接到王老爺子“請柬”前來的各族族長和掌權人。
“王老爺子怎么這個時候出問題，讓個年輕娃娃來主持，簡直是開玩笑”滎陽鄭氏族長道。
“就是，要不是看在老頭子的面子上誰來啊，族中還有一堆事務呢”博陵崔氏族長道。
“你們聽說了嗎？范陽盧氏的族長七日前被殺了，就在這王家里”
“是嗎，怪不得沒看見盧氏的人呢，清河崔氏也沒看到，你們說，是不是他們動的手啊，你們看堂下，倒是那些中原小族這次都來了。”
“那是，王家也就拉攏拉攏那些小族，這次啊，又出了這么大的事，王家啊，估計撐不住了，要不然怎么會召中原所有族氏都來呢”
“小心為妙啊，說不準這是王老爺子的計謀呢，你們想啊，到現在朝廷可都沒動靜，不論是魏王還是太子，要知道，太子那可是咱們這些人的……”
“王家大老爺王松到。”
眾人依禮都起來招呼，王松和他們周旋了足足半個時辰，眼見時間成熟，屏退了下人，幽幽講到，“我想各位族長都已經知道家父出事了吧”
“王家的破事天下人都知道，我們哪有不知的？”
“那各位可想知道是誰抓走了小兒，引得家父至今昏迷不醒？”
“這個我們不關心。”
“就是，終歸這次聚會還是有人主持的，是誰抓走你兒子都是你們自己的事。”
王松早料到會是這樣的一番局面，也沒有生氣，平靜地說到“那就說一件各位都關心的事，我知道你們不想來的真正原因，拋去各族之間的恩怨不講，各位最擔心的，該是鬼影才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