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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于終于放下了車簾子,車里頓時又晦暗了些,良于微微嘆了口氣,閉上了雙眼,車里很沉默,旅人們在車上已顛簸了幾個小時,完全沒有了剛上車時聊天的勁頭。在靜默中,良于伸手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摸出了一封信,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把它張開。
易壬:
今天天氣好,我于是想寫點東西,我希望我可以把這份愉悅分享給你,所以,你會瞇起眼睛微笑嗎?
被雨水洗過后的翠綠的空氣,和沾著水漬的樹葉的反光,營出綠光氤氳的前道。
地上留存的雨水,映出白光和樹影。
一只麻雀的腳,打破水的安靜。麻雀它,飛落來暫歇,卻不安分地搖晃著腦袋,暗合著這秋的韻律。
一個人著急,趕到我的前頭。嘎吱嘎吱的腳步聲,又因另一個人,從背后傳來。
叮當,自行車,起落,又轱轆轱轆地消失在綠影中……
他們都遠離了,都消逝了,我,還在吧,我,要搖晃我自己,我,要恍惚著,融化在這浸濕了落葉的水漬中。
我在溫熱的臥室思念窗外的雨后清涼。
良于
良于輕輕地把這未寄出的信對折成了兩半,但突然間,他的雙眼似乎要噴射出火光,他憤怒地揉碎了這封信,掀起簾子,丟到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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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行駛在山中,漸漸開始下坡了,前面就是著名的風光勝地——下和谷地。在渾噩中,他隱約聽到了一陣雷鳴,掀起簾子,外面看起來已經入夜了,大概得算上烏云的功勞。司機在下坡路上完全沒打算減速,山間路上布滿了碎石,在昏暗的山間飛馳的車子隆隆地響,與天上的雷聲莫名契合。良于疲倦地縮在座位上,呆呆地看著窗外。順著車燈看去,路兩邊的山體隆起,樹林茂密,路邊的雜草生猛地蔓延,雨下起來了,雨珠隨著葉脈滑落,潤濕了泥土,雨絲又飄過窗來,灑在了良于的臉上,他打了個激靈,趕緊關上了窗。在錯過的一剎那間,山中民居的門前燈也照亮過良于的臉龐。他看著那些光線透過玻璃由遠及近,又由近到遠,在失神中,他感覺他的思緒好像是被雨打散了一般,但他又努力地想拼湊出一幅畫面來,以消磨這雨夜,他偶爾也能抓住一塊碎片,但那塊碎片漸漸又黯淡了,他只好放棄,干脆放空了腦海。
乘務員一聲喊:“大家準備好在谷鎮過夜啦!”
這把良于從昏睡中驚醒了過來,在腦袋還迷蒙中,他聽得眾人都一齊欠身呻吟。在紛紛雜雜里,一些人點出現在正是晚九點的時候,按理說,再過兩個小時就能到上和縣城了。疑惑不解的人們問了起來。
“怎么回事啊?”
“前面塌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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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拐進了小路,大約晚十點的時候到了谷鎮上,這是下和谷地的游客集散中心,只是如今不算旺季,鎮上并不熱鬧。車燈熄了,大伙下車,簡陋的旅店大門敞開著。門口掛著一盞慘淡的白燈,一位微胖的中年婦女站在門口,笑得合不攏嘴,熱情地招呼著大家進門。良于小心翼翼地避過水洼,踮著腳尖踩在草叢上,隨眾人走入那旅店。旅店內正對門口擺著一道長桌,上面放著一盤熱騰騰的白粥,以及幾碟當地常見的咸菜。良于食欲無多,吃罷兩碗,便上房去了。
良于隨手放下行李,摸出了自己的睡衣,卻無意抖出了一封信。他的手開始顫抖,隨后長嘆一聲,整個地倒在了床上。也不知道時間是怎么流逝的,在這寂靜中,似乎一瞬,也是一夜。他終于用剩余的力氣坐了起來。微微顫抖的身體持著那封信,怔怔的雙目盯著它。良于撕開了封口,把信拿了出來,展開。
良于:
希望你在上和縣城可以找到你喜歡做的事業,祝君安好!但你也會經常回來的吧?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未來的孩子可以認你做干爸,可以的吧,對嗎?
易壬
良于病態、偏激的心靈使他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接著又冷冷地呵呵了幾聲。然后拿起了筆,打開了他的筆記本。寫道:
你為什么還要表現你的善意?我好厭倦,好疲憊,我想讓這個世界有更多的罪惡,為什么還要告訴我,善和真還是存在的。如果我們都有罪,我們就可以互相懷恨,我們就可以互相拋棄,不是嗎?我甚至不想感到任何一點歡欣,那可能會在瞬間瓦解掉我積累起來的對于世界的恨意。這個罪惡的世界啊!你扭曲吧!你為什么不墜入那無盡的深淵!讓我的臉上布滿冰霜吧!讓我建構起那堅固無比的外殼啊!我要仇視一切啊!但是,那微微冒出來的善與真啊,一瞬間就把我擊潰了。天吶!為什么要這樣!不不不!我想到了死亡,那黑暗啊,讓我暫時歇息吧,我只想靜靜躺在這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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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于衣衫未解,便倒在了床上。顛簸了一天,不得不說,確實是累了,他閉上眼睛,四周寂靜,黑暗的房里有著從外面透進來的些許的光亮。他覺得腦海里有著許多的雜物,生活的各種材料都齊齊得被扔到良于的腦海里,在漫無目的地漂浮著,但是他什么也沒能抓住。
他在不斷地墜落,終于落到了可怕的回憶里。
良于臉色發白,陡然站起來,他要躲避,躲到角落里,穩穩地依靠在墻邊,角落里一無所有,那里反而更平靜,就像是一個黑暗的湖底,良于就靜靜地沉寂在其中。可怕的記憶在糾纏他,那是一雙手,把他的腸子都攪亂了,一把尖刃刺到腦海,抵破了精神的弦,世界是多么平靜,而他的腦海里卻發生了一場暴動。他跪倒在地,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他分明能感受到,一個小人,就在他黑暗的體內,睜著血色的雙目,一步一步從湖水中走出來,嘶吼,要撕裂他的身軀,在咆哮著,在掙扎著。良于看起來是多么的平靜,他沒有發出一道聲音。而那個歇斯底里的小人,在徒勞地花費了無盡的氣力后,沒有任何成果,你能改變現實嗎?小人疲憊了,躺倒在湖水中,慢慢消融。腦海又變得平靜無波,良于晃了晃腦袋,他甚至想再激起那種憤懣的情感,但他感到奇怪的是,無論如何去挑釁往事,往事也再沒給他帶來任何的波瀾。
疲倦的良于回到床上,靜靜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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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月亮從遠山的俯下身子的寬厚的背上探出頭來,一時間,雨后濕潤的泥土泛著著銀色的光,水塘里呈著一波晶瑩的清輝,遠處山谷中的河流脈脈無聲,樹上還掛著水珠的葉子在微風中粼粼地閃動,一望無際的芳草地中,傳來陣陣蛙鳴。月光如水,傾瀉進房里,在良于的腳上波動著。
開始時良于的氣息很穩,看得出來他入睡得安詳,在無意識中,他伸出手抬了抬被子。但畢竟連續幾天也沒有個好的休息,腦袋還有些隱痛,他慢慢進入夢鄉。夢里,他在人潮擁擠的小巷,他看所有人都像她,接著,其他的幻影如潮水一樣地退去了,她的背影離他越來越近,她回過頭來,他卻不認識。
幽暗的夢火在灼燒,良于輾轉著醒來了。他看著腳上的月光,想了想,把上半身挪過去,讓腦袋被月光籠罩著,月光讓他感到了一絲安慰,風在窗外拂過,樹林里梭梭地響,他胸中的火似乎因這清明的世界而熄滅了。
在恍惚中,他的靈魂從床上起來了,飄飛到了窗外的樹上,在絕對的高度上俯視,月已經升到半天,朗朗地照著他的靈魂,靈魂沒有一絲人類的溫度,他的目光無比地清澈。高大的樹木,平靜的池塘,綿延的草地,有那么一會兒,聽不到任何的蛙鳴,很寂靜,也很清涼。往昔的各種糾纏,如今看來是多么明晰。他好像站在神的角度去說:“不,沒有任何恨,要永遠愛人!愛是一種多么偉大的情感,人類怎么能缺少愛呢?只有愛,才能使心靈張開,只有心靈張開,才能夠體察世間一切的美妙。縱然我們在張開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傷害,我們赤裸地走到樹林中,難道能夠不使軀體受到一絲擦傷嗎?也許我們在受傷與張開之間,永遠也別想著試圖去找到絕對的平衡,但是我們不能夠向現實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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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終于過去了,良于醒了過來。前一陣子,有如潮水,或有如巨石一樣的壓力使得他的神經難能休息,一夜的躁動,使他醒來后無比疲乏。他坐了起來,一股若有若無的生的力量在身體里涌動,但整個人還是被無力籠罩著。時間在悄悄地流逝,天空開始泛亮,屋內的昏暗漸漸消去。
“呀——”一聲孩子的尖叫打破寂靜。
良于聽到墻壁咚咚地響,大概是一只輕柔的小手在敲打著,然后又隱約聽到叫罵聲。
“媽媽,開開窗呀!開開窗呀!”孩子跑到窗邊拍打著窗戶,母親連忙起床,抱起孩子,別讓他擾了丈夫的清夢,順手開了個窗。
良于也站起身來,走向窗邊,感覺到一股清新的晨風撲面而來。他把頭探出窗外,山谷里仍然一片寂靜,草地上幾只牛散漫地咀嚼,農人趁著熾熱尚未升起,在河邊的雨后濕地上揮舞著鋤頭,薄霧像奇怪的幕,把深綠的遠山裹住,初生的曙光出現在峭壁頂端,射穿了烏云,頓時金色的光芒四溢,從云上流瀉下來。流瀉到山谷的河流中,于是一河的光輝便緩緩流動。
他感覺到一陣眩暈,他還是想著求生。
他多么希望能在過往中找到一絲可能,他又陷入無盡的追憶,苦苦地尋求。他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懷著無限的對于生的渴望,不斷地發出求救的信號。他看到朦朧的橋上有著人影,他喊道:“救我!”他撲騰著,以為會有個答復,但沒有,什么都沒有。也許他應該放棄掙扎,順流而下也許最終會被沖到岸邊,但他偏執地呼喊,看到落下的稻草,他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了,但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沉。
他還要恨,他以為唯有恨可以抗拒一切,他要把一切都排斥到心靈之外,這樣,他就能求得平靜了。你試想,當你走在路上,你懷著冷漠,那么這世界上的一切,怎么能夠入你的眼呢?你傲然,你冰冷,你就能永遠地求得個人的生存,你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最重要的,是活著。對,一切都是為了活著。對,他要一直保持著冷漠。他要在他的心靈與世界之間構筑一道高墻,把外界的一切都隔開去!不要再來煩我了,他鄙夷地對世界說。他還要恨人,如果不恨那個人,那股精神將在他的世界野蠻地生長,不,絕不可以這樣!
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乘務員在門外大喊:“大家快起床,早點上車,爭取中午到上和。早餐已經做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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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于出門的時候,隔壁房的一家三口也正好在掩上房門。母親拖著箱子,父親把小女孩托在手上,小女孩的臉上還有淚痕,她固執地不許母親幫她擦去。
“不要動我!”小女孩一邊尖叫著一邊打著母親伸來的手。
父親用他的胡渣蹭著小女孩的臉,笑著說:“唔唔唔,讓我擦一擦你的花臉。”
小女孩的臉氣鼓鼓的,把嘴巴緊緊閉著,但不久就格格地笑了起來,跟他父親打鬧著。
良于一邊下樓,一邊看著這一切,口中輕輕地說:“真好!”這么一瞬間,良于的心中又泛起了連綿的波瀾,那一股欣悅,似一股奔騰的洶涌的河流,一下子就沖毀他建筑的高墻。
他走到樓下,三五大漢寬腳大手地占了大部分的桌子,那一家三口坐到了長桌的另一邊,父親勸著孩子吃早餐。良于只好搬來椅子,坐到了幾位大漢的旁邊。司機坐在長桌頂,也不和誰說話,慢吞吞地喝著粥。昨晚迎客的中年婦女在門口打理理著早上送來的青菜,垂下的發絲偶爾沾到菜梗上。
良于身邊的大漢推過去一杯酒,向對桌的另一位大漢說:“大哥,這是我自己釀的一點青果酒,滋味真的可以,試試?”
“好好!”說完對桌的大哥便嘬了一小口,接著連聲嘆道:“好酒!好酒!”
然后良于身邊的大漢倒了幾杯,給幾位大漢都遞了過去,然后說:“來來來,各位大哥幫我試試這酒!”忽然他又側過身來,對良于說:“嗨,阿弟,你也來點?”不知道為什么,良于一向是不喝酒的,今日卻也不推辭。
幾位大漢都稍稍留意起了良于的動作,一個書生樣子,怎么個喝法?正如大伙所料,良于才吞一口,便嗆住了,不住地咳嗽起來,漲紅了臉。幾位大漢都放下酒杯,哈哈大笑起來。
良于紅著臉,也不住地笑,隨后又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乘務員見大伙吃得差不多了,俯身詢問司機。司機穿著灰青的短袖,豎著一頭黑白交雜的頭發,一臉橫肉,頗為不滿地說:“你急什么!你開車還是我開車!你負責還是我負責!。”只見他臉前的碗里,晶瑩的粥水上還漂浮著一葉白菜。乘務員只好悻悻地走過一邊去,催大伙先上車,大伙坐定后,司機站起來,踢開腳下的椅子,擦了擦嘴,轉身出了門,然后邁步避開一些水洼,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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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拐過山腳,進入一段傍山險路,左邊是斷崖,底下便是平靜的河流,一岸是碎石,一岸是芭蕉樹或竹林,跨過岸不遠又是起伏的青山。良于前面的大漢看著窗外,突然向窗外吐出一口痰,悠悠地說:“這個人吶,天天就這么奔波著,唉。”良于在后座,腦袋依靠著窗戶,隨著車的抖動而晃蕩著,心里默默附和著:“是啊,誰說不是呢?生活是不會斷絕的,如果我們跪下了,那么前頭呢?那一切的偏激都是暫時的,我們對自己說的話,難道我們真的相信嗎?無非是自欺欺人罷了,真正的信條,需要每天每時每刻脫口而出嗎?只有虛偽的真理,才需要我們每天都告訴自己!是的,我們忘掉這一切吧。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幸福的人,不應該產自于自我封鎖,是啊,要永恒地愛呀!哪怕愛能帶來的快樂只能維持幾天、幾小時,甚至只有幾分鐘,我們都不應該放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