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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溫溫柔柔的風順著山色一路滑下的時候,阿林正陶醉在自家檐下的風景里。新剪的劉海兒被風微微吹散,自然的氣息里藏著她好看的一張臉。
照例逆著河水的流向朝深處走去,時不時憑跳起的錦鯉兒帶著陽光耀進她的眼,軟軟的氣息從腳趾間鉆出,黏著一絲泥味后又翻身回到了地里。“啊!”一只咬人的石子尖銳銳地叫出了聲,阿林只好停下。小血珠很快在皮肉里聚成了流,像是原本光滑的巖表忽然裂出一條縫來,刺目的很。阿林伸手來抓一把葉子,嚼碎后覆了上去。
“怎么會有這樣一顆石子呢?”阿林微蹙著眉頭將它擺弄在半空中,小石子也略帶玩笑意味地望著她,用它的尖端。十幾年來大大小小的泥路阿林不知踩過多少回了,可被小石子壓傷腳,這還真是頭一次。不管怎么樣,她把小石子揣進了兜里。“一只不一樣的石頭啊!”阿林心里想著。很快她便忘了腳底的傷,帶著一種莫名的興奮輕聲哼唱了起來。
“噓——”半路的時候忽然跳出個人影,那人用很輕快的步子朝阿林走去,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你聽。”男孩小聲對阿林說。但阿林什么也沒聽到。“你再聽。”阿林閉上眼。流水聲?風聲?風吹樹葉的簌簌聲?鳥叫?蟲鳴?還是?阿林睜開眼來看著男孩,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通地緊躥了起來。男孩搖了搖頭帶她在前方的一簇雜草旁蹲下了身。“你看,就是它。”男孩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眼神里煥著光。“可是我什么也沒聽到啊。”阿林心里想著,但她始終沒有說出聲。就這樣,她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地。她陪男孩在大樹旁待了一整個午,用男孩的話來說,他們在聽大樹講故事。
“再見。”男孩說。
“再見——”阿林走的時候還回過頭望了一眼男孩的背影。
他們離別的方向,彼此背道。
秋
莫曉樹總感覺這季的秋要比往年來得更早。田里的稻子老早就垂下了,到了夜晚總是得見不著影,似乎比往年要沉甸許多。昨天他路過林間的時候,聽見背后有年輕女子的笑聲,轉(zhuǎn)過頭看的時候卻瞥見了大片大片火紅的楓葉。明明還不是深秋。他疑是這片楓林成了精。
“曉樹啊,快來。攙著你爸些,別讓他摔著了。”遠遠地莫曉樹便看見來人,兩個黑影慢慢移進月光里。
“大海啊,又勞煩你親自送我家老頭子回來了,真謝謝啊。”莫媽媽笑得一臉客氣。說著又嗔怪起自己貪杯的丈夫來了。
“嫂子說的是哪里話,莫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還跟我客氣上了呢?今天咱大哥高興,也就多喝了幾杯。莫怪兄弟們啊……”
“嘿嘿”的一番笑意被莫曉樹看在眼里,應(yīng)該老早就看慣的了。可是今天,莫曉樹再看見時還是覺得自己的胃里泛酸。討好式地說再見,客套式地說常來。呵呵。莫曉樹心里冷笑。
“咳咳”一聲咳,莫爸爸“哇”地一下全吐了出來。
“死老頭子啊,不能喝還逞強……”莫媽媽一把趕了過去。
莫曉樹躺在床上,皎色的月光照著他素凈的被子。他把頭歪向窗外,許久許久未入眠。
“曉樹啊,你長大啦,爺爺以后就不跟你講故事啦。”林間的那棵大樹笑得慈祥,它伸出手來想摸摸莫曉樹的頭。“爺爺!”莫曉樹醒來的時候夜還是漆黑的。他聽見夜在小聲地啜泣,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襟是濕的。他記起爺爺,那個沒能見他最后一眼便遺憾離世的爺爺。莫曉樹突然一把抓出抽屜里的電筒往樹林深處跑去,“爺爺,爺爺你等等我,等等莫兒。”“啊!”莫曉樹感覺自己的腳底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瞬間的疼痛讓他找不到大樹的方向。“快回去!回去!”深林里傳來的聲響,熟悉而急促。這一次,莫曉樹懷疑自己是在夢里。因為大樹爺爺從來不會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它從來都是,不緊不慢。
“莫兒——莫兒——”“吃午飯啦,今天怎么這么晚還沒起啊?莫兒——”房門被莫媽媽敲得催促。
莫曉樹感覺自己昨晚的那個覺睡得莫名其妙,吃飯的時候也覺得頭疼。“爸呢?”他邊扒飯邊問媽。“你爸帶你莫伯伯一起砍樹去了。”莫媽媽“嘿嘿”地小聲湊近說。“噢。”莫曉樹嗯了一聲,扒飯的手突然不動了,他感覺自己的腳窩子尖銳銳地疼了起來。他突然想起昨晚的那個夢,以及夢中夢里的那棵大樹。“樹?什么樹?”他突然哽住咽口的那粒飯,一臉錯愕地看著媽。“除了深林里的那棵大樹……”
天昏地也暗,莫曉樹眩暈著頭撒腿就跑。
“轟——”不遠處大樹倒下的時候莫曉樹也倒下了。
春
里程高中最近新來了個轉(zhuǎn)班生,阿林總覺得他莫名熟悉。上去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埋著頭什么也沒說,老師很尷尬地讓他坐在了阿林左上角靠窗的那個位置,他還是一聲不吭地不抬頭走到的座位旁。
“據(jù)說是副縣委書記的兒子。”
“縣委書記的的兒子又怎么樣,看他就是走后門進來的。官二代個拽什么拽……”幾個穿朋克風便服的男生議論紛紛。
“據(jù)說他爸原來只是一個落魄的鎮(zhèn)長,不知道后來給縣長送了什么禮,竟讓他當了個掛名的二把手……”教師辦公室里一片嘩然。
傳言新轉(zhuǎn)班來的那個男生很孤僻,他總是周末的時候一個人大早出去然后很晚才回,平常對誰都是愛理不理,就連老師上課提問他也是一言不發(fā)。但阿林心里,她對他總有份說不出的親切感,仿佛早已相熟。
高三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阿林家里突然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家中唯一一塊完整的大耕地被莫鎮(zhèn)長強行買了過去。據(jù)說莫大海發(fā)了筆橫財,看上了他家那塊耕地的廣闊,要買來用作建別墅的地皮。開始的時候阿林爸死活不答應(yīng),但后來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拱手讓了出去,且價格低得離譜。也幾乎是同時,阿林他爸做主全家人入的莫氏宗祠。(阿林一家是村中獨戶)因是女兒身,故阿林仍舊喚做阿林,林雪兒阿林。但其父還有其兄卻從此改姓了莫氏。她還記得一家人入伙莫氏宗祠的那天,父親按人口數(shù)“捐銀”,行禮。宗祠的長老義正辭嚴地維護新加入進來的第二十八房“親人”,說些什么從此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爾爾。那日父親喝得整個臉都是通紅的,但林雪兒知道他心里是綠色的。這種綠,她也說不上是一份什么樣的感情。就像那天,她終于知道那個男孩的名字叫莫曉樹,她離他更近也似乎更懂他了。但眼前這個“堂哥”卻已經(jīng)是個沉默郁色的陌生男孩了。
“你跟我做什么?”在她的影子一前一后地跟著他出現(xiàn)在太陽底、月光下很多次以后,他終于開口說話了。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阿林脫口而出。可她心里明明想問的是“你還認得我嗎?”或者“你就是大樹底下的那個男孩對嗎?”可她沒有。同以往一模一樣,她天生對他,口是心非。
他笑了,這一次還是看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你聽。”他輕聲對她說。她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一棵剝了皮的巨型古杉,裸身掛著很多瓶吊水。悲涼而又滄桑。
“啊!”
“啊,我聽見了,真的,它……”阿林回過身的時候男孩已經(jīng)微笑著走遠了。
秋
那天的風是從莫曉樹身后鼓進袖口的,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梢已然若隱若現(xiàn)出一絲白來了。就像暗夜里忽然閃過的一道雷,晴天雨夜被劃分出一條明顯的分界線。莫曉樹也不再年輕了。很多老人,莫爸爸,莫媽媽,莫大海,或許還有阿林的爸媽,通通都死了。他們一死,村里還有誰呢?
莫曉樹空蕩蕩地在村里晃悠。山腳下的木屋,一種親切的震撼感站住了他的腳。記憶里有些什么促使他一直盯著門栓處那把鎖,那是一把生銹的,赤色的鎖。有誰知道那些磚瓦的顏色曾一度填充滿他童年時期的眼?他曾愛這里的草木磚瓦,比誰都要熱烈。
“你想起什么來了嗎?”熟悉的聲音催促了起來。
“嘩——嘩嘩——”
不遠處風吹浪起。渾水沖擊著岸邊的濁泥,不時有一兩片垃圾順流而下。
莫曉樹想找個人探路,問問自己這是在哪。
“你聽。”男孩小聲說。
沒有人回答。
“你再聽。”
依舊沒有人回答。
男孩搖了搖頭帶女孩在前方的一簇雜草旁蹲下了身。
“你看,就是它。”
“啊!”莫曉樹終于有了感覺,一陣久遠的痛覺跨越時空鉆入他腳底。是這,就是這!
男孩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大樹,眼神里煥著光。
男孩說,他們在聽大樹講故事。
“再見——”男孩說。
莫曉樹回頭看身后,他終于記起,那個女孩。
原來他們離別的方向,彼此背道。
可即使是兩個不同的方向,彼此交錯在兩個季節(jié)里的容顏還是會在不約而同的地點被永遠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