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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窗簾,厚云低垂。
幾只麻雀停在電線桿上“倏地”撲翅高飛,天空被幾根交錯纏繞的電線割裂出幾個不規則的形狀。窗外景色依舊。
九月的第一天,毫無新意。
我急切期待發生點什么新的變化,以此來區分昨天的我和從今往后的我。
在我想做出改變的時候阿布出現了,我想這一定是天意,于是我收留了阿布。
阿布其實是一只剛出生幾天的小貓。我趁著雨還未落趕緊把家里收拾出來的垃圾拿出去倒,它就被放在垃圾桶旁邊,裝在一個鞋盒里,瑟瑟發抖。像這樣被遺棄的小貓我以前路過廢舊的工廠或者公園時都能見到,但一般我遠遠看到它們就會繞道而走或者盡量避開,不是因為習以為常就選擇視而不見,而是因為我怕貓。
小時候被一只流浪貓咬過大腿,至今回憶起來,那只貓眼露惡光的猙獰表情和尖利的嘶叫聲還是會讓我脊背發涼。
“貓咪多可愛啊,你竟然怕它們。”每當我和別人說起我怕貓時,他們都會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發出驚嘆的語氣。很難用言語形容怕貓的感受,別人也不可能體會到只有我自己才能感受到的那種獨一無二的感覺,這世界上本就沒有感同身受。后來我就再也沒有和別人提起過“我怕貓”這回事,也確實省卻了解釋的口舌和時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古人的話總是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但沒想到我這個怕貓怕了二十幾年的人,卻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里,主動抱起那只枯瘦弱小的貓,徑直往家里走去。我有很多個說服自己收養它的理由,最后我選擇了這一個:我需要做出新的改變而我以前很害怕貓。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阿布”,它似乎很喜歡。
我說:“阿布,我帶你回家。”它瞇著眼睛,頭往我的胳膊蹭了蹭,我感覺自己懷里像抱著一個易碎的生命,只要我一放手,它就能摔下來立刻失去生命特征,一想到這我頭皮發麻,脊背發涼。
“看來我得好好養著你了。”我邊走邊摸著它背上柔軟的毛,手還是有點抖心里還是發顫的。
“也許你能改變我,說不定過段時間我就不會再害怕貓了,不能一直一成不變啊對不對?”我對阿布說,它沒有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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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入住后,我開始認真地在網上查找如何飼養貓的資料,精心為它準備每日的飯食,給它鏟屎,和它講我每天在外面發生的瑣事。
一開始我只會和它分享我這一天遇見的有趣的事開心的事,也不過幾分鐘就能講完,后來我發現自己開始絮絮叨叨,向它抱怨這抱怨那,到了最后結束時往往會歇斯底里,拿起沙發上的抱枕向地上發狠地扔,一遍兩遍三遍......等到精疲力竭的時候我才終于停下來,眼淚卻已經風干變成淚痕掛在臉上。
阿布在角落里睜著兩只黑瞳瞳的眼睛看著我,發出“嗚嗚”的低鳴聲。
我走過去,抱起它,輕撫它的后背,抱歉地對它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后不會再這樣了。”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我愣了幾秒鐘。
最近半年,我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了吧,以至于這句話已經變成了我潛意識里的一部分,張口就來。我突然意識到,我好像把阿布當成戀人了,準確地說是把它當成霍亦生了。
仔細回想這一個星期我和阿布的相處,真的像極了我和霍亦生戀愛時的狀態。
霍亦生是我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認識的第一個人。
剛進公司時,他對我很熱情,公司的規章制度,一些工作流程都是他主動向我介紹,一來二往我們就漸漸熟悉起來,他對我說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他。后來,一有問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他是我在這座城市唯一信任的人。
有一次他出差香港,專門給我帶了一瓶和胃整腸丸,藥丸的味道獨一無二,讓我想起了將我帶大的已故的奶奶。而我從小和奶奶相依為命。我記得小時候我一鬧肚子,奶奶就會從她的藥箱里掏出一橙色盒子,倒出幾粒黑乎乎的藥丸,叫我張嘴咽下,說:“吃了就好,這個是好東西,是你二叔公的孫子從香港那邊帶過來的,貴著哩。”幾粒下肚,第二天我就又活蹦亂跳。
也正是因為他送我的這瓶藥,讓我不想獨自一人在這個冰冷的城市生活。
我想在等紅綠燈時有人牽著我的手;在我做出一桌子菜時有人能夠吃個精光順便夸贊我的廚藝;在我拖著疲憊的身體下班回到家時,可以對著屋子大聲地喊一句:“我回來了。”
總之,我不想一個人了。
很快,我和霍亦生就確定了戀愛關系,住在了一起。
兩個人的生活確實比一個人要稍微不那么無聊。至少,我不再回到家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我可以對他說任何我想告訴他的事情。
我騙他說我今天一不小心把鹽放多了,沒辦法只能將就喝了,他皺著眉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湯,抬起頭壞笑地說:“竟然騙我,你死定了。”然后追著我滿屋子跑。
我和他說菜市場的白菜竟然漲價了,昨天還是6毛錢一斤,今天就變成8毛一斤了。他看我一臉嚴肅認真,敲敲我的腦袋,說:“你可千萬別變成黃臉婆。”
我說我想看電影,他說走,一起去看;我說天好熱,好想吃雪糕,他說我現在就去買;我說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他說那就一輩子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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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來先離開的卻是他。
他說我越來越喜歡抱怨,脾氣越來越暴躁,說我動不動就摔東西、扔枕頭,歇斯底里,他說越來越受不了我。
以前他說我的抱怨是在向他撒嬌,后來他說是我婦人之仁;以前他看著我割破了的手指會緊張地問我疼不疼,后來我把受傷的手拿給他看,他說我矯情;以前我說菜又貴了得好好規劃下每日的買菜錢,他說我持家有道會過日子,后來我和他說蔬菜漲價了他說我斤斤計較。
我一直以為是我做錯了,惹他厭煩他才如此對我,因為他總說:“你怎么就不能改變一下呢?”
他說這話時整張臉都向上扭曲,眉毛像要沖過發際線,左半邊臉的皺紋擠在一處,眼睛盯著地上,他連一眼也沒看向我。
我問他我要怎樣改我們兩個人才能回到以前,他卻閉口不說,拿起外套就出門。
我開始慌了,我不想分手,我不想再重回一個人的生活,在這個冰冷的城市,我已經習慣了兩個人的溫度,不想再重回到每天下班只能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所以我努力維持我們之間的關系,只要他不搬出去,就算后來我發現原來他劈腿了,我還是假裝不知道,自欺欺人。
我是怎么發現他劈腿的呢?
一開始我也只是懷疑而已。以前吃完晚飯后我們會手牽手到樓下散步,那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時刻,后來他說累了想早早睡覺,我就再也沒牽著他的手走過小區中央的噴泉。可他說的早點休息只是躺在床上玩手機。
我發現他總會對著手機傻笑,以前他的手機我可以隨便看,但當我趁他去洗澡拿他的手機起來看時卻發現手機設置了密碼,我試了好幾個都打不開。
我開始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他看著我時總是一臉不耐煩,但一對著手機卻是一臉寵溺,女人敏感的直覺讓我相信他喜歡上別的女人了。
直到有一次他半夜兩點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全身都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酒氣,我為他除去白色襯衫,在將它扔向洗衣機時,領口處鮮艷的口紅印卻似一道明晃晃的強光刺激到我的雙眼。
他劈腿了他跳槽后所在公司的一個女同事。我是第二天偷偷跟蹤他一整天才最終確定的。
下班后他和那個女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司,他們約在離公司有一小時車程的廣百大廈見面,那個女人穿著一身緊身裙,披肩波浪卷,踩著一雙細高跟,親昵而又熟練地挽過他的手,他們笑得很開心,一起在商場里逛了有半個小時之久,最后他給她買了一瓶香水,又一起去了一家餐廳吃飯。
沒關系,只要他還回家就好,只要他可以陪我吃飯,也可以即使只是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但也沒話說,只要他還在不離開我就很好。
于是我回家了,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去菜市場買菜,阿姨說白菜漲到9毛了,我本來想和阿姨砍價,但想到霍亦生說我變得斤斤計較了,我就只是拿起幾棵白菜讓阿姨稱了稱就付錢。
我做了一桌子豐盛的菜,糖醋排骨、酸辣魚、馬蹄碎肉餅、蒜丁白菜......都是霍亦生愛吃的。
我給他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今晚不用回來吃飯,但我還是在桌子上擺了兩副碗筷,我還把放在角落里積了塵的燭臺拿出來清洗,點上蠟燭,倒點紅酒,變成了燭光晚餐。
接下來每天我都是做好了一桌子菜等他回來,盡管他有時會提前告訴我晚餐不用幫他準備他在外面吃。
我以為自己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我足夠寬容,可以包容他劈腿,喜歡上別的女人,甚至對我不冷不熱、不咸不淡,偶爾還沖我發脾氣。
我以為我們可以以這種方式和平相處下去,畢竟我要求的并不多,只要他在我身邊就可以,只要讓我不是一個人就可以。
但有時我還是會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在我看到他的領口處有鮮艷的口紅印時,在我聞到他身上有那個女人淡淡的香水味時,在他第一次提出分手時,我還是會歇斯底里,我摔盤子、扔花瓶、拋枕頭,我甚至咬他的肩膀。
然后我一遍遍地和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后不會再這樣了。”這句話在半年的時間里一次次地從我口中說出來,從他劈腿到最后我們倆終于分手,已經不知道被我重復了多少遍。
耗了半年的時間,我終于選擇放手了。
我和霍亦生約在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見面,我把他送我的東西全都打包還給他。他沒怎么看我,只是說了一句:“希望你能有新生活。”
我接受他的祝福。
出了餐廳,我也把這半年來和那個女人的聊天截圖發送給霍亦生。
在偽裝這件事上,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很有才能天賦的,半年來,那個女人也沒有發現什么蛛絲馬跡。
我申請了一個社交賬號,偽裝成一個高富帥,每天在朋友圈發些能體現我這個“高富帥”身份的生活,加了那個女人的微信,開始追求她,成為她的一個狂熱的追求者,每天早安晚安,充當一個男朋友的角色,慢慢地也取得了她的信任。
我把這半年來那些曖昧的聊天截圖全都打包生成一個文件,通通發給霍亦生。
我能想象當霍亦生看到自己喜歡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發的曖昧信息時,臉上會有怎樣的表情,應該是整張臉都向上扭曲,眉毛像要沖過發際線,左半邊臉的皺紋擠在一處。
不過這都與我無關了。
在8月的最后一天,我終于分手了,其實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過。
我去剪了頭發,好像剪短發是每個失戀女生的標配。去買了幾套新衣服,換了風格。我期待一覺睡醒明天會有新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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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我恢復了了單身。九月的第一天,我拉開窗簾,天空厚云低垂,窗外景色依舊,一切如昨,但我應該是新生的我,所以在這一天,我收養了一只被拋棄的小貓阿布。
可相處了快一個月,我發現我竟然把阿布也當成了“戀人”,從對它甜言蜜語到亂發脾氣。我才剛從一個圈里逃出來,卻又陷入了另一個圈。
“圈是開始,也是結束,你逃不過的只是孤獨。”這句話是阿布和我說的。
我沒想到阿布竟然會說人話,在我抱起它,對它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后不會這樣了”,它對我說了這么一句話,嚇得我趕緊把它扔在地上。
“你不用害怕我,我不會傷害你。”阿布被我扔在地上時發出“喵”地一聲,然后用它的爪子撓撓它的臉對我說。
“你的心臟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比正常人的要大兩倍,因此你吸收到的能量也比正常人的要多。”阿布輕巧地爬上沙發,窩在沙發上,看著我說。
我趕緊看向我的心臟,我的身體并沒有什么變化,還是正常的身體,那里也沒有一個什么黑洞。
“那你的意思是我快要死了嗎?”我摸著自己的身體惶恐地看著阿布。
“不不不,這個黑洞每個人都有,大小不一樣,是用來衡量每個人的孤獨指數。”
阿布看我一頭霧水,直接對我說:“我想讓你去一個地方,你去到那里一看就明白了。”
我按照阿布說的,搭乘最后一班地鐵坐到終點站,到達終點站時等到車內空無一人,走到那扇關閉著的門,對著門敲三下,那扇門就會開,我就可以從那扇門出去。
我照做了,那扇門果然也開了,那扇門外的世界和我平時所看到的世界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個人的身上都出現了一個黑洞,具體的位置就是阿布所說的心臟。
我趕緊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發現我身上也有一個黑洞。
我走在路上,觀察著每一個人,發現每個人身上那個黑洞的大小都不一樣。而且那個黑洞還可以被改變。
我就看到一個在路邊刷著手機的女生身上的那個黑洞在看到一個男孩時,漸漸地縮小,與此同時她從面無表情變成花枝亂顫。
我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抬頭看月亮的老人身上的那個黑洞幾乎是我的三倍。
而在嬉戲追逐的幾個小孩子,在他們身上我卻看不到黑洞,他們和平時我在大街上看到的小孩一般無二。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按照阿布告訴我的方法回到了家。
“你看到的那個世界,其實是你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只不過你是通過我說的那個方法進入的,所以和我一樣能看到別人身上的那個黑洞。”阿布伸出它的爪子邊說邊指著我的心臟,我發現自己身上的那個黑洞又沒了。
“你知道你為什么能看見我,而且還把我抱回家嗎?”阿布收回它的爪子,睜著它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我,目光如炬。
“我要改變,我要嘗試新的生活。”我看著它,眼神堅定。
“你撒謊!你其實是害怕孤獨,所以你想要把我抱回來做伴。你覺得我可憐,其實也在可憐你自己,你所做的一切是為了逃避孤獨,甚至,你根本不愛你的前男友但卻以為自己很愛他,你只是想要有人在身邊陪你而已,因為你不想被孤獨侵蝕。”阿布突然大聲叫喊起來,倒讓我嚇了一跳。
“不是的,不是的。”我想辯解,但話到嘴邊卻好像變成了空氣,吐不出一個字。
其實我確實不愛霍亦生,當初答應和他在一起,只是厭倦了一個人的生活,想要有人陪,想趕走內心的孤獨。
不過我得承認,和他在一起確實有過開心的時光,但我常常還是會獨自一人出神發呆,像有某種能量正在侵蝕我的身體,是阿布說的孤獨。
我害怕貓,但我更害怕一個人,所以我說服自己克服怕貓的恐懼,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比起貓,我更怕孤獨。
我頹靡地坐在地上,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輕輕地伏在木質地板上,悄悄地爬滿我的雙腳,我抱著膝蓋,呆呆地看著阿布。
阿布緩緩踱步到我身邊,說:“不要再逃避它,你越逃避你身上的那個黑洞會越大,最后會把你整個人給吞噬掉。無論你怎樣做,你都沒法逃離它。”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才睡去,也不知道阿布是什么時候離開的,當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照滿我全身,阿布也消失不見,我突然分不清昨晚發生的事情究竟是真的還是夢境。
總之,阿布也離開了。
我抬頭望向窗外,十月的第一天,相比九月,多了幾許生機,窗外陽光明媚,適合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