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有痕|疤痕的年輪

文|鳴鳳喬

在我頭上左前方,有一個六七厘米長的疤,很丑,初看觸目驚心,像一條巨大的肉色蟲子藏在黑色的叢林中。

心細的朋友會發現,我的頭發從來不從左側分,因為那條疤太明顯了,遠遠地就能看得很清楚。疤痕很深,已經傷及發根,都不長頭發了。快40年了,這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個梗。

那個遙遠的夜晚所發生的一切,至今記憶猶新。不僅記得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且細節也很清晰。媽媽說,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場災難。

人生有許多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晚出去一會兒,或者吃完那碗面條,就會躲過這場災難的。但愿望總是美好的,這些如果若是成立,我的人生就是另一個樣子了。

現在回到1978年,我們一家人從黑龍江省來到魯西南的一個村子探親,這里是我們戶口本上的籍貫,爸爸媽媽的親人們都住在這里。

有一天晚上,奶奶準備好了晚飯,可是我急著出去玩,來不及等其他人落座就要往外跑,小朋友們都在外面等著我一起玩耍呢。

奶奶說,把面條吃了再出去吧!我最不喜歡吃面條了,嘴上嘟囔著,可是又有點害怕奶奶,不敢亂動,其實,心早就飛到了外面。

雖然我從黑龍江來到這里不久,但和村里的小朋友都已經很熟了。

每天晚上喝完湯(吃完飯)后,我都會和小伙伴們捉迷藏。路上沒有車,也沒有路燈,只有星星微弱的光,但是在黑夜里依然能夠看得清伙伴們的身影。

我們穿梭在村子里的大街小巷,跑著,跳著,藏在任何一家的門后面,或者草垛里。涼涼的空氣吸到肺里,很舒服。

找到了會有一陣驚喜,找不到,也不急,就那幾個地方,總會找到的。不管是找的人,還是藏的人,都感覺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樂趣了。

除了捉迷藏,有時還會圍著主街上的那棵古樹轉圈兒玩。

那棵樹很粗大,冬天的樹上沒有什么葉子,只有一個巨大的黑色鈴鐺,掛在樹上一個最粗的枝椏根部。

個子高的孩子可以夠得到搖鈴鐺的繩子,繩子一搖,鈴鐺就發出咚咚的響聲,很好聽,可以傳出去很遠很遠。

晚飯的時候,奶奶廚房里的油燈光線很弱,灶膛里的火焰卻很明亮,奶奶的臉被映得紅彤彤的。她似乎看出了我要走,說還是吃碗面條再出去吧。

我最討厭吃面條了,但還是假裝答應著。在奶奶轉身之際,我就迅速跑出了廚房,左拐進了院子,再左拐出了大門,再左拐進了胡同,再左拐來到主街。

小朋友們都已經聚在了古樹下。游戲開始了,很簡單,就是你追我趕圍著古樹轉圈……

不幸的事情這時候就發生了,省略號里面發生的事不記得了,因為我已經昏過去了。

再有記憶的時候,模糊記得是大堂姐抱著我往家跑,我的臉上全是水——從上往下流淌下來的水。事后我知道,那是血,根本就不是水,是如水般噴涌出來的鮮血。

大人們慌作了一團,用床單裹住了我的頭。第一時間趕到鄰村的診所(本村太小處理不了),鄰村的醫生也感到太嚴重了,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勸我們趕緊去公社衛生院,因為傷口處有很多頭發茬子,他們處理不了,時間久了怕感染。

公社在十幾里地外,爸媽,大爺還有姑姑,趕忙用棉被包著我,用手推車拉著我,往公社醫院跑去。

現在想起來,還能感覺到有風吹到臉上,絲絲地很暖。他們的焦急感染到了我。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知道我的狀況很嚴重;從他們匆忙凌亂的腳步聲中,我也感覺到了情況的嚴峻。

來到公社衛生院,爸爸對我說,要堅強,不要害怕。

醫生在為我處理傷口的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了金屬觸碰到骨頭的聲音,不很疼,但鈍鈍地,悶悶地。

那時候有一種幻象:我的頭上有一個很大的窟窿,周圍那么多醫生,記得父親也在身邊,他們都從那個窟窿看下去,下面是紅色的深淵。

父親會因為心疼我而難過,想到這,我沒敢哭。事實上,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掉一滴眼淚。醫生們都說,這孩子太堅強了。

當然,后來我知道,即使頭頂上的窟窿再大,也不會看到身體里面的紅色深淵,但那時我就是這么想的。現在想想,也很正常,一個六歲的孩子能有多深的認知呢!

奶奶家那個屯

事后,大家都說我撿了一條命。那個鈴鐺我只遠遠地看見它掛在樹上,具體多大多沉根本沒有概念。

媽媽說,好大的,很實成,像一塊大石頭。當時鈴鐺掉下來的時候是貼著我的頭皮擦下去的,如果砸正了,人肯定沒命了。

嚴格來說那不是鈴鐺,應該是一口鐘,比廟里的小一點。但是老家的人都叫它鈴,我們也稱之為鈴了。

我沒死,就是命大,是“鈴神”保佑了我,所以我們應該感謝鈴神。媽媽和奶奶準備了一桌貢品,磕頭感謝鈴神留我一命。

這以后我安靜了,不再去街上瘋跑。即使奶奶家院子里的地窖也不去了。

那個地窖也是我的天堂,地窖里有很多紅薯,我和堂哥常常下去拿一些洗干凈,就這樣嘎嘣嘎嘣生著吃了,在我家媽媽都是做熟了吃的。在這里生著吃竟也那么好吃,一口咬下去,脆脆的,滿口津液,絲絲甜甜,簡直是人間美味。

但傷過一次,仿佛瞬間長大了,立刻安靜了。

也不敢洗頭,頭上纏著紗布,像一個受了傷的戰士。一個多月沒洗頭,長滿了虱子。雖然早就不疼了,傷口也愈合了,但媽媽說,還要等,還要再好一好才能洗頭。

回到黑龍江以后,鄰居叔叔問我,這是怎么了,我說“鈴砸的”(音:令匝地),滿口的山東音兒。周圍的人都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只是后來弟弟說,我會因此變得遲鈍,這讓我耿耿于懷了很久。

再大一點,發現自己并沒有因此而變傻,才放心了。但是越來越愛美,就盡量用右側的頭發來遮蓋,每次梳頭都會碰到,就會想起這段刻在生命里的記憶。

相關鏈接:風過有痕|最遙遠的記憶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