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時就讀于鎮(zhèn)中學,所有歸屬于該鎮(zhèn)的孩子不管遠近都得走進同一所學校,夏季早上男孩們蹬個28式大自行車,穿著寬松的衣褲,趿個拖鞋,女孩們碎花裙,塑料涼鞋,年輕黝黑的臉上活力無限,輕舞飛揚。
我的后座卻是個膚色偏白的女生,我們班所有女生都羨慕她怎么曬都不會黑的本事。她的名字叫艷,中等的身材,扁寬的臉上有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嘴角翹翹的,笑起來猶如和煦的微風,讓人一身輕松,她從不粗言暴語,上課也從不積極舉手,像一只乖巧的貓人畜無害。
我喜歡她,她的后座也喜歡她,我和她的后座是小學同學兼好友,就這樣我們?nèi)闪怂傈h。
在一個大家搖頭晃腦有口無心的早讀課上,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喊:“同學們快看吶,,*艷抽風了!”
我欻地就回過身,看到平時溫和的艷此時臉色由白轉紅再轉青,雙唇緊閉,兩只手的指甲使勁地摳住桌面,坐直的身子在不停的顫抖,眼淚簌簌地往下落,而我看得出她正用盡身體的洪荒之力控制住即將破堤而出的邪惡。在同學們驚愕和看怪獸的眼神中,我緊緊地抓住了艷的雙手,給她冰涼如死人般的雙手注入溫度,她的后座起身走到她的身邊,把她攬入懷中,掩埋住了她掙扎快變形了的臉。時間就像定住了一樣,我們?nèi)蛔髀暤貍鬟f著溫度和能量,等班主任趕過來的時候艷的狀態(tài)已經(jīng)緩和許多了,一臉的慘白,眼神如死寂的潭水。
班主任丟下一句:“都繼續(xù)讀書吧”,領走了艷。
后半節(jié)的早讀課焦點全都是關于艷的故事。
自稱跟她家鄰近的同學說艷從小就有抽羊角風的毛病,他爸媽怕她長不大就死了,也怕別人笑話她家沒有個健康的孩子,所以后來又生了一個弟弟。生了弟弟后,艷更不受父母的好待了,鄰居們也都怕艷抽羊角風的時候嚇到自家孩子,所以不讓孩子們和艷玩耍,艷都是自己跟自己玩,要么就幫父母看小弟弟,某種程度上講,她比母親更加溫柔小心地呵護著小弟弟。
另外一個父親是赤腳醫(yī)生的男同學說,艷長不大就會死掉的,如果剛巧抽瘋的時候走在水潭邊的話,那她很容易掉進水潭里最后被淹死。
還有一個同學說,艷小學雖然每年都去上學,但每個學期都會斷斷續(xù)續(xù)的請假,幾乎沒上全過一學年,成績差自然不在話下?,F(xiàn)在來上初中是因為學校里有他一個舅舅在搞后勤的工作,平時也好照應一下。
關于艷的傳說我也沒再聽不下去了,我覺得我了解得越多,我就會越心疼她,從我的小腦瓜里真的是想象不出她的成長際遇。
艷請了幾天假,我和好友珊的中間的課桌空了幾天,每每和珊一起回家一起上學一起如廁的時候總在討論艷的歸期。
一個如常的禮拜一早晨,當我背著書包跨進教室的時候,看到艷正抬著頭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傻了眼似的瞪著艷,艷用溫柔如初地聲音問我:“怎么,不歡迎我?。窟€是以為我死掉了?!甭牭竭@話我才恍然大悟地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說:“不不不,我不知道你會恢復得這么快,我和珊天天都在想你呢,你現(xiàn)在真的好了,和以前沒什么兩樣了,太高興啦!”艷感激而又平靜地看著我說:“謝謝你和珊,你們是我長這么大僅有的兩個好朋友,謝謝你們不嫌棄我。我的病就是這樣,發(fā)作的時候很嚇人,但很快就會恢復成正常人,以后你們估計還得見到很多次呢,說不定哪次抽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想不到小小的艷會如此冷靜不帶任何修飾地說著自己的病和未知的死亡。
后來的日子,艷只要來上學只要中午不回家,我和珊就陪著她一起吃食堂,我長得虎渾身有勁,所以每次下課鈴一響,我就如離弦的箭似的拿著三個搪瓷缸叮叮當當?shù)刂北际程萌ヅ抨?,艷和珊隨后過來找我會合,我們坐在學校側面的小樹林里 交換著從家里帶來的菜品嘗,邊吃邊聊放學回家要做的農(nóng)活,聊爺爺奶奶對待孫子和孫女是如何如何的兩待,聊貌似班上有別的女同學來初潮了,聊數(shù)學老師新盤的發(fā)型真好看,一般都是我和珊說的多,艷負責細嚼慢咽和呵呵笑。吃完飯我們?nèi)ニ哆呄赐?,然后再慢慢走回教室午睡,有時候會到艷的舅舅宿舍看一會電視,這樣的時光靜謐而美好。
人生的列車轟隆轟隆地開往生命的終點,艷突然從我的列車上下去了,連招呼都沒有打。
初二下學期的時候艷抽羊角風的頻率越來越高,直到有一天徹底不來上學了,我和珊跑到她舅舅的宿舍去問,她舅舅回復我們:艷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家里不想讓她上學了,留在家里看看小孩準備長大了隨便找個人嫁了。
我和珊淚眼相望,從此我們?nèi)统闪宋覀儌z了。
那個時候家里沒有電話,剛開始的時候我和珊總會寫我們的近況和思念,托艷的舅舅捎過去。時間長了,艷的舅舅說我也干不長后勤的工作了,你們以后別寫信了,艷有時候給你們回信需要寫個一整晚,這樣太熬她的體力了。
后來艷搬家了,我們徹底失去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和地址,空留回憶無窮。
時間如白駒過隙,我和珊慢慢地長大了,讀到高中又考上了大學,后來各自到新的城市開始一段意義非凡的象牙塔生活,盡管象牙塔里沒有象牙。我和珊的見面也愈來愈少,所在的城市天南海北,各自又都結識了新的朋友和生活圈,我們倆只能過年回家的時候聚一聚,憶從前,望以后?,F(xiàn)在的我們定居在一南一北兩大城市,都各自成家,生了小孩,偶爾只能在QQ,微信上簡單地聊上幾句。
前幾日的午后,珊給我掛了個電話:“佳,艷沒了,她死了?!蔽夷弥謾C怔怔地呆望著淡藍色的天空,一只飛鳥經(jīng)過,屋外的蟬聒噪著夏日的酷熱,樓下的阿婆們拿著扇子坐在棗樹下話著家常,調(diào)皮的孩童們正不負難得的假期。周圍一片生命正好的狀態(tài),而我此時淚珠伴著汗珠滴落到腳面,落寞的情緒無以復加。
珊在電話里告訴我,艷一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她是從校友網(wǎng)上知道的這個消息,后來打聽了一下:艷初二回家后一直沒再上學,后來外婆死了,留下大房子和大片農(nóng)田和竹林,他們舉家搬過去了。后來艷嫁了個聾啞老漢,換得一些彩禮給弟弟讀書了。聽說這個聾啞老漢對艷不錯,像對女兒般疼愛,總是在老母親面前護著艷,后來生得一子,他們一家三口過著普通的耕田種地,靠天吃飯,封閉而又怡然自得的生活。期間艷不間斷地犯著病,聾啞愛人也總是不離不棄地守護,腹中的孩子差點讓婆婆以遺傳的名義弄死了。
兒子快滿周歲的前兩天,艷上街去買點魚肉,順便給兒子買了身新衣服,提著大兜小袋著急過馬路趕上對面回家的班車的時候,一輛疾馳而過的大貨車將艷撞飛幾百米遠,血濺新衣和葷食,當場氣絕。
艷沒有死于羊角風,也沒有死于水塘,而是死于一個幸福滿滿的日子里隨處可在的意外。但艷沒有白死,大貨車的保險賠了一筆在農(nóng)村看來很大的賠償,足以聾啞老漢將兒子養(yǎng)大成人了。
因為后來一直沒有找到艷,我和珊不免遺憾?,F(xiàn)在好了,再也不用找了,也永遠找不到了,但是在我想找她的時候,我會習慣性地在夜晚抬頭,有星星的日子,我覺得目力所及的那顆星就是艷。
有些人在我們生命里僅僅劃過一道稍縱即逝的光,卻帶走了共存的所有美好,而意外又將所有的美好定格在那一瞬間。疲于奔命的我們不要忘了曾經(jīng)劃過的光,彼此共存的美好。《肖申克的救贖》里說美好的東西是不會死的,是的,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