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法靈寺院。青燈古佛,木魚聲聲,聲聲木魚難阻相思如潮涌入心扉;熏爐檀香,香煙裊裊,裊裊香煙難耐風雨侵襲瞬間煙消云散。
飄泊至此的柳氏,安靜地打坐誦經,雖然一頭青絲落盡,一襲僧衣僧帽,卻遮不住天然的嫵媚風流。人生世事無常,曾以為歷盡艱辛而苦苦尋覓的愛戀,會天長地久永不離分,豈料轉眼間卻是長久的別離。今生能否再相遇?再相遇時,是否情依舊?恨離別,縱使離別不減相思意。
猶記那年,十六歲的柳氏女如花綻放,正是婉約娉婷曼妙多姿時,怎奈家道敗落,不得已而被賣入家境殷實的李生府中。只因柳氏女聰明伶俐且頗有才情,愛其才的李生便悉心培養。偶爾府中來了貴客,便將柳氏女喚出,撫琴助興聯詩作賦,而天生擁有一副好歌喉的柳氏女,鶯歌燕舞更是迷倒諸多才子,時人贊其“艷絕一時,喜談謔,善謳詠。”
李生眼里的愛意愈加濃烈,任誰都能讀懂眼里的那份癡癡苦戀,怎奈花有意而水無情,只因那一泓春水不為李生蕩漾,而是早已流有歸宿。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憑借一首《寒食》詩而走紅的詩人韓翃,不僅得到名人雅士及當朝皇帝的鐘愛,也悄無聲息地贏得柳氏女的愛戀,而李府中的短暫相遇,也讓兩人一見鐘情,再見時便難舍難分。
韓翃也有意,怎奈那是朋友的愛姬,也是朋友意中人,自己怎能橫刀去奪愛,縱然心有不甘卻又奈何呢?
相比于唯唯諾諾的韓翃,柳氏女則為愛癡狂為愛輕吟,“楊柳芳菲君折否?”韓翃無奈嘆息著:“柳有意,翃有情,怎奈柳入侯門府,不堪折又怎能折?”
李生本是性情中人且又豪爽大氣,終于從中看出端倪,一邊是摯友,一邊是愛姬,心有雖有不舍卻也明白,有些愛不一定擁有,放手也是一種愛,而那份愛更溫柔更綿長。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誠如柳氏女與韓翃,塵世間遇李生乃人生之幸事,不僅拜其所賜修得花好月圓,更得到李生的資助而在長安城內安家落戶。
彼此癡情苦戀,終于入得洞房來,郎情妾意纏纏綿綿。從此不羨鴛鴦不羨仙,只羨尋常百姓家,過煙火凡塵生活;不求門庭若市熙來攘往,只求朝朝暮暮永相隨。
褪羅衫,著布裙,柳氏素手做羹湯;卸釵環,畫淡妝,伴君讀書到天明。有妻如柳氏,讓韓翃珍惜且珍愛,有佳人相伴,讀書也更加刻苦。
卻不料翌年金榜題名日,卻是兩人分別時。韓翃新科及第需要回鄉省親,只能將柳氏留于長安城內。濃情蜜意還不曾盡情盡興,轉眼間分別在即,柳氏淚眼迷離,韓翃愁眉緊鎖。人未離卻肝腸寸斷,執手相看,容顏已滄桑,怎忍歲月再剝離。
柳氏心苦如黃蓮,苦離別傷情懷。男子豪情萬里,離別之痛或許只是暫時的,長久別離之后的空虛與寂寞,又怎能是曾經歡娛所能彌補的,若其移情別戀,于已將是怎樣的絕決呢?曾經身如浮萍,終于靠岸有所依,如今卻再度飄浮。世事本無常,何時才能再相聚?
正是楊柳芳菲時,與君離別柳岸邊。折一支楊柳,囑君毋相忘,妾愿如柳,柳色青青年年依舊,只待君折取。韓翃灑淚而去,不曾遠行卻已在盼歸期。
歸期將至,盼來的卻是一場戰亂。東風尚且欺柳瘦,何況一個弱女子,如何在亂世之中保全自己呢?孤傲清高如深谷幽蘭,柳氏冷靜地剪去萬千煩惱絲,決意歸隱佛門。繁華落盡,只期待一場別后重逢;身在佛門,只為守候不變的承諾。
一盞青燈,伴長夜無眠;一縷檀香,飄渺添清愁。朝來暮去寒來暑往,不知何時才能再重逢。但有重逢日,脫去青衫換華服,開東窗,啟鏡奩,梳我舊時頭,畫我舊時顏,從此不負三生盟,白首偕老不離分。
柳氏苦苦等,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戰亂稍稍平息,韓翃便遣人悄悄打探柳氏的音訊,輾轉數日才尋到寺院。
一封信,掉出幾塊碎銀,柳氏不顧銀子有幾何,急急拆開來讀:“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一滴又一滴珠淚,打濕了信箋,柳氏哽咽無語。朝思暮想,心心念念,雖然只是盼來一首詩,詩中既有深情厚意,又有些許疑惑,可卻足以慰藉一顆蒼涼的心,飽經戰亂與離別之苦的芳心,再也經不起任何風雨飄搖。柳氏欣欣然,開始蓄發等待團圓日。
人雖有情,但往往身不由已。誠如那場戰亂,雖然平息,卻遺留下巧取豪奪的風氣,平亂有功的武將吵吒利,聽聞柳氏貌美如花,便強行劫入府中。
柳氏欲哭無淚,上告無門。身在王府,雖然錦衣華服,珍饈佳肴,卻難以抵消內心的苦楚,盼相聚,豈料節外生枝。“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該與何人傾訴?滿腹憂愁浸染每一個日子,柳氏心如死灰,雖然美艷絕倫,卻如含苞花蕾暗香盈袖,再不肯灼然綻放。
春去春來,楊柳依依,踏入舊時地,卻不見舊時人。韓翃尋尋覓覓,流連于花街柳巷歌館樓臺,既盼望尋到柳氏,又怕尋到的柳氏紅顏如殘柳。
那一日長安城里,韓翃落魄而行,一輛玲瓏車轔轔駛過,風兒輕輕掀起繡簾的瞬間,韓翃呆住了,那車內所坐之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柳氏,本以為她會衣衫襤褸貧困無所依。猝然相逢間,卻是錦衣華服,青絲高綰,簪玉搔頭。如此華麗綻現,卻遮不住眉眼間無限哀怨,彼此脈脈無語,滿腹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緣來緣去終相聚,卻是以這樣的結局。端坐車內的柳氏悲傷不已,望見韓翃疑惑而又依依不舍的眼神,柔情百轉肝腸寸斷。
相見時難,相認更是難于上青天,她從隨身包內取出錦盒,擦肩而過時拋給了韓翃,而一顆芳心也如珍珠落玉盤,叮叮當當再也無法平靜。
望呀望,再也望不見車影才收回目光,韓翃急忙打開錦盒,緩緩展開一方絲帕,上面似猶有淚痕:“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一首《楊柳枝》詞意蒼涼凄美,道出柳瘦情卻濃,柔腸繾綣意難終,韓翃不禁愴然淚下。質本潔來如何還潔去,塵世紛紛擾擾,怎是一個弱女子所能承載的呢?君既來,斷不肯柳入侯門任憑他人折取,失身又如何,但求癡心未改,便可情緣再續。
雖然此次進京任職,但以韓翃的官職卻無法救出柳氏,他不肯放過一絲機會,開始四處游說,奔波勞頓只為重續前生緣,他想輕輕折下那枝柳,情深深意綿綿地對她說:“塵世滄桑無所怨,愛過不悔才是真。”
癡情愛戀感動天感動地,更能感化世人心,那位成全柳氏女與韓翃的李生,再次出手相助,經過不斷斡旋與努力,柳氏飛離金絲籠,患難夫妻終于團圓。
自從離別后,思也悠悠念也悠悠,且不知從何訴起?自從離別后,夢也難留淚也難收,幾回魂夢與君同。四季更迭風雨飄搖,而今重相逢,彼此淚眼朦朧,只想輕輕問一聲,你對我的心是否依舊?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猶在,只是容顏改,問君折否?”柳氏凄美迷離輕輕吟詠。
“章臺柳,章臺柳,但求楊柳青依舊,何懼容顏改,折取于心!” 韓翃感慨不已擁其入懷。
今生今世,不再“悲莫悲兮生別離,”而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所有的愛戀不再是夢里繾綣到天明,而是朝朝暮暮雙宿雙棲。
柳瘦情濃,繾綣意難終,笑看塵世滄桑漫漶,唯有真情永不變。一曲《楊柳枝》,譜就千古絕唱,千古絕唱誰人聽?世間自有癡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