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還記得七歲那年,父親短暫的回來過一次,和他們生活了幾天。
他還記得,那時正逢春夏交替之際,有小雨,氣候也很悶熱,他直起身子擦去臉上汗水時,看到了父親扛著包裹牽著戰馬出現在他們的田埂邊。
他還記得,父親身上的粗布衫濡濕成了深棕色,戰馬的樣子好像有些中暑。
他還記得,母親看到父親愣了一下,隨即不顧渾身上下的泥水跑過去抱著父親痛哭。
他還記得,母親那嬌小的身軀把父親撞了個踉蹌。
他還記得,那幾天都是父親掌勺,那幾天的飯菜真的好香,他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父親的廚藝比母親要好了不止一千倍。
他還記得,那幾天母親一直都在為父親鼓搗衣裳,父親有空的時候就總坐在母親身邊和她說話,經常把母親逗笑差點弄壞了手中鼓搗的衣物。
他還記得,戰馬恢復之后父親和他到村外遛馬,那馬把他折騰得夠嗆,吐得渾身上下沒一處干凈的,父親還取笑他說他好弱好弱。
他還記得,回來時母親埋汰父親,父親滿臉堆笑賠不是,趁母親不注意時偷偷對著他眨眼睛扮鬼臉。
他還記得,在快要離開時,父親帶著他去給爺爺奶奶掃墳,跟他說了一些話,要他好好讀書,同時也不能荒廢了練武。
“你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老爸不在的時候,老媽就由你照顧了。”他還記得那時的他對著父親重重地點著頭。
他還記得,當父親整理好了行裝,穿上盔甲將要離開時,母親笑著擁抱了一下父親,說了一句我們永遠會等你回來。
他還記得,父又揉了揉他的頭,點了點頭就跨馬離開,什么話都沒說。
他還記得,什么話都沒說的父親,坐在馬上挺直著腰桿,盔甲在陽光下折射著金色的光芒。
他還記得,看不到父親身影后,母親突然抱著他失聲痛哭。
而他到底有沒有跟著嗷嚎大哭,他已經忘了。
這場幾乎決定了薛羌二國未來命運的戰爭,母親似乎不報有任何的希望。
“大薛積弱已久,西羌兵強馬壯。”他突然發現,這幾天的父親,實是在對母親強顏歡笑,而母親,也在配合父親演著戲,只有他,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沒心沒肺。
父親走后的那幾天,大白天的天空鉛云密布,悶雷陣陣,陰沉得讓人喘不過氣。
后來,父親的頭盔被送回來了。
殘破的頭盔,額頭處被貫穿了個洞,豁口上刮留著些許的毛發和血肉。
他們說父親在騎兵隊伍的第一場對壘沖鋒中,被對面的騎兵給一槍頂離了戰馬,陣亡了。
所有人都表示惋惜,都在讓孫祈陽和孫母節哀。
“烈士的英魂永遠不朽,我們會永遠記住這些為大薛捐軀的勇士。”送來頭盔的人對他和母親說,他覺得很假。
他覺得那些人虛偽,他們在心里應該是慶幸著死的不是自己,鄙夷著一開始就死的炮灰……
他這樣懷疑著,但他不敢也不想肯定這個答案。
母親沒有哭,她強忍著眼淚,紅著眼眶把頭盔抱住,沙啞著聲音對著眾人一一道謝。
這是想替父親留給別人最后的體面嗎?他看著母親,緩緩地壓下心里的煩燥感。
“在意父親的人不管有多少,只要我們還在意他,就不怕了,”他捏緊著拳頭,在心里暗暗地想著:“真的,就不怕了。”
那幾天村里面經常聽到有人哭泣的聲音,除了他們家,也有好幾家的父親兒子孫子在那場戰爭中徹底離開了。
那場戰爭之后,大薛徹底萎靡了,在西羌的強大壓力下只能負隅頑抗,茍延殘喘聆聽著崩潰的倒計時。
從那時起,他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以前,父親不在身邊的時候,是母親教他讀書識字,而他只想著玩鬧,是母親每天早上趕他起床扎馬步練拳,而他總是找借口賴床。從那時起,母親再也沒有逼他讀書和練武,反而經常勸他休息一下。
父親走之前留下了幾本兵法書,那是父親的長官贈予父親的,現在卻被他翻爛了。他還去村里唯一的教書先生家里,軟磨硬泡終于讓教書先生同意借書給他帶回來謄抄,然后他又去村長家……他愈發癡迷于知識。
每天雷打不動,他都在雞鳴的凌晨悄悄爬起來,在那個小院子里扎馬步和練習父親教給他的軍體拳。這種拳術很基本很基礎,更側重的是鍛煉一個人的體質,但是被他生生研究出了好多殺人招式……他不知道的是,他經常悄悄起床時把母親給吵醒了。
父親在他七歲那年回來住了幾天,就永遠地離開了他和母親,他一直記得。
(二)
罹延八年,西羌仍然沒有停止其擴張的步伐,大薛在無時無刻的壓迫下瀕臨死亡,國內也災害頻頻,幾乎所有人都難以再堪重負。在內憂外患的水深火熱之中,薛王的面前出現了一個自稱叫孫祈陽的人,向薛王提出了許多治理國家的建議和措施,生生把大薛從死亡路線上拉了回來。
他提出的一整套改革方案,安穩住了大薛,整頓好了三軍,開始防御住了西羌的攻勢,甚至一點一點地奪回了失地。
他的文韜武略冠絕群倫,僅僅用很短的時間就獲得整個大薛的信任和依賴,幾乎把整個國家的力量都賦予了他,并希望他能帶領整個國家真正地走出困境。
他也不負眾望,又是一番舉措,終于讓大薛回到罹延年號以前的實力水平甚至更好,能和西羌勢均力敵,把戰線重新拉回到最初兩國對壘的地方。
舉國歡騰,一時間,孫祈陽這個名字被無數的人掛在嘴邊,百姓們都在贊頌這位降臨大薛的救世主……
后來,這位在大薛如日中天的傳奇人物,再次找上了薛王,兩人徹夜長談,燈火映射的兩道影子在窗邊佇立到天亮才漸漸淡化消失。
那天晚上,孫祈陽向薛王分析了薛羌兩國如今的情況以及未來走勢,最后建議薛王主動出兵。
“即使我們現在的綜合實力已經和西羌齊平了,但是還不能掉以輕心,西羌是個龐然大物,論底蘊我們是比不上的,等它回過神來,想要拼死我們是完全能做到的,我們要想繼續成長到能吞并西羌,所需要時間怕是很長很長,對方受挫有了防備,絕不會再給我們機會安穩發展,而且他們十幾來年的固定思維在短時間內是無法改變的,亡我之心不死,一直的邊境戰爭對我們來說是極為不利的,甚至會把我們拖回以前瀕臨崩潰的地步,所以我建議由我率軍主動出兵,目標是打怕他們讓他們主動求和,結束這場持久的戰爭……”
薛王沉默了許久,最后同意了他的請兵,他彎下腰,對著薛王深深作了個楫……
罹延一九年,大薛主動出擊西羌,壓抑許久蓄勢待發的薛軍就像出籠的猛虎,在孫祈陽的帶領下打得西羌手忙腳亂。
一開始的閃電侵襲,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在西羌身上撕裂出一道深深的傷口,然后以占據下來的城市為依托,將戰場開辟于西羌境內,使得西羌束手束腳,同時減輕了大薛前線的壓力。
對方調動大量兵力前來圍剿,孫祈陽采用游擊戰術來回避,同時進行多點騷擾,使得西羌大軍疲于應付;另一方面,孫祈陽下令逼迫奴獲的西羌人民拿起武器充當攻打西羌的炮灰,也使得西羌大軍憤怒又力不從心;資源不足,那就以戰養戰,反正他們的戰場是在西羌境內,不用顧忌……
西羌也想出動軍隊沖擊大薛腹地,但是被大薛前線軍隊死命守住,而且孫祈陽的軍隊在西羌體內攪動得更鬧騰,他們不得已只能撤回,將大部分精力用于剿滅孫祈陽那支毒瘤。
但是他們還是輕視了孫祈陽。
他是謀略驚人的天縱之才,更是策無遺算的鬼才之雄,連番操作反而使得他的勢力更加龐大,終是擊潰了多數西羌的圍剿大軍……
捷報頻傳,大薛舉國歡慶,人們都在交口稱贊這位帶領他們走出恥辱的英雄,薛王坐在大殿龍椅上頷首微笑。
而反觀西羌,上至王室權貴,下至平民百姓,一片低迷。
“那幫薛蠻子,那幫惡魔。”
西羌幾乎算是被孫祈陽玩弄于股掌之間了。
罹延一九年十二月,雪覆天下,不管是大薛還是西羌,白茫茫一片。
孫祈陽帶領的薛軍,包圍住了駒城,這座西羌為數不多的重城之一,除王城外象征最高的城市。
孫祈陽站在十里外的小山坡上,凝視著這座被白雪點綴的黑城。
“駒城的城主,名叫淳于樸,他是……”旁邊的副官在跟他解釋一些情況。
“我知道,淳于樸,薛羌首場戰爭中槍挑了大薛騎兵伍長一戰成名,成為西羌新晉騎兵伍長,之后率領他的騎兵部隊連創佳績,待成為騎兵總隊長后又大破薛軍七萬增援,連吞五大城池,奠定西羌勝勢的英雄人物。”
孫祈陽直接打斷了副官的話,他的頭發、眉毛和胡子上都掛著冰碴,幾乎成了個雪人了。他站在這里已經很久了。
“這次戰爭已經打太久了,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
“為了徹底打壓對面的士氣,我們得做一些極端的事。”
“傳令一下,從現在起,對那些負隅頑抗的城市,屠城。”
副官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向孫祈陽,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孫祈陽瞟向副官,白雪覆蓋的眉毛下,他的眼神冰冷而鋒銳,刺得副官連忙轉頭。
“這是沒辦法的事,為了我方將士能更少死亡,也為了能更快的結束戰爭。”
“所有責任,我一人承擔,這個惡魔,由我來當。”
天很冷,副官卻覺得他的后背已經濕透了……
駒城被破,全城皆滅,傳奇城主、騎兵英雄淳于樸和孫祈陽在雪地上廝殺。孫祈陽戴著破洞的頭盔,一手怪異的軍體拳摘下了戰馬上淳于樸的腦袋。
這位五十多歲的西羌老人,本應解甲歸田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頤養天年,卻為了他的城,身首異處。
孫祈陽渾身上下都是傷口,最顯眼的是左手手臂上那條很長很長的口子。
他的右手提著淳于樸的腦袋,仰天長嘯狀若瘋魔,烽火連天的城池在他身后,染紅了八百里雪……
西羌遍地哀婉,哭聲漫天,孫祈陽在他們眼中,完全成了惡魔的代名詞。
這個事情傳回大薛,本來處于喜慶中的大薛人民就像被扼住脖子一樣,瞪大了眼睛張大著嘴,好多人都不敢相信。
后來,孫祈陽在他們眼中,也變成了惡魔。
薛王站在宮殿門口,看著飄揚的雪花,輕輕嘆了口氣,滋味莫名,有惋惜,也有輕松。
薛王不敢相信孫祈陽會做這種事,又突然理解了殫謀戮力的孫祈陽為什么會這么做。
他怕他如日中天的名聲會遭到他的芥蒂和嫉妒——帝王之榻豈容他人酣睡。
薛王本覺得孫祈陽想太多了,但是想了想,他自己也保不準以后的他會不會變……
那雪,似乎不是很白。
后來,除了駒城,再也沒有一座城池被攻打,因為西羌求和了。
而求和的代價,是要大薛制裁孫祈陽。
大薛沒有殺孫祈陽,也沒有將他五花大綁交給西羌,因為孫祈陽在西羌求和后,就消失不見了。
傳說,孫祈陽在殺了淳于樸之后,也因傷口感染而斃命……
孫祈陽的事情就這么不了了之,兩國的重心逐漸放在和平協議的簽署上。
兩國久違的和平,終于來了……
(三)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惡魔,我也這么覺得。”
“戰爭是很殘酷的,我從小就知道,很小的時候,我一直聽著窗外他們的挽歌,那是每一個戰死的士兵,留給親人的傷痛。”
“我不希望戰爭,我不希望苦痛,我不希望再有人跟我一樣哭泣害怕和仇恨。”
“當初父親戰死的時候,我曾極度痛恨西羌,我痛恨西羌的一兵一將一草一木,上至羌王下至平民百姓,在我眼中都是惡魔的隸屬。”
“我以為擊敗了西羌我會很高興,可是結果并不是這樣的。”
“我成了我們國家的英雄,但是……”
“此刻的他們,是不是也在唱挽歌,收到陣亡信的妻孩,是不是互相抱著痛哭?”
“我不是大薛的英雄,大概也沒有人會覺得我這個手上染血的屠夫會是英雄吧,我是個收割了無數生命的惡魔!”
“屠城的借口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那時的我,只是想為復仇掛上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吧。”
“還是說,那個理由是真的,只不過剛好能順帶報個仇,嗯,好巧好巧。”
“也罷,不管是不是真的,結果都一樣,我就是個惡魔!”
“七歲以后,我就已經死了,淪入地獄成為了惡魔。”
“你不知道某一件事對我的傷害有多深,你不知道我會被這個傷害折磨多久,是從那時起以后的一輩子啊!”
“我這個……惡魔。”
“我這個惡魔。”
“但是,我真的好希望我不是惡魔,真的真的好希望。”
“我只是不希望戰爭,我只是不希望再有苦痛和悲劇,我只想早點停止這場殺戮,我只能這么做。”
“我不是惡魔,我不是惡魔,我不是惡魔啊!”
“不,你就是惡魔。”
……
孫祈陽走到院子里,母親老早就起床了,正在雞欄面前喂著雞。
初春的太陽在她花白的頭發上鍍著金邊,打滿補丁的粗布衫在她的動作下輕輕擺動,攪動著灰塵輕舞飄揚。
她似有所感,停下手中的活,扭頭轉身,看到了孫祈陽站在門口。
孫祈陽走過去,抱住了母親。母親手中的雞食掉落在地,她顫抖著手想摸一下孫祈陽的頭,卻又怕手太臟。
他抱著母親,突然哭出聲來。
“老……媽……我是不是惡魔?”
他本來想喊老媽,卻又怕母親嫌他手上做的孽太多。
母親將手放在孫祈陽的頭上,輕輕揉了揉,笑道:“怎么會呢,你永遠都是我和你老爸的英雄。”
“我還可以稱你為老媽么?我差點以為我再也不能稱你為老媽了……”
“傻孩子,你永遠都是我的孩子,永遠都是老爸老媽的心肝寶貝,你所做的一切我們都會支持你的。”
孫祈陽把母親摟的更緊,嚎嗷大哭了起來……
他用惡魔的手段換回和平,再怎么被世人排斥,卻還是有人在等著他回家……
初春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很輕松,很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