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成了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
? ? ? 小時候家境貧寒,倒也不是比別人家更不濟,是大部分人家都一樣。我因生的弱小,長得也不好看,還常年鼻涕滿面,常被大人笑話。又因是出在大家族,族中子弟眾多,也不是長子長孫,何況并不是那時候人見人愛的模樣品行,自然不太受待見,便更多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玩。如果說有人愛我,倒還真有,卻不是從一開始就被愛的那種。我的父母一個是勤勤懇懇的農村婦人,瘦弱的身軀往往肩負著比山還重的家庭。小時候村里喝水全是用挑的,每天早上家家戶戶的婦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真正的扁擔吱呦吱呦、鐵桶叮叮當當。路程倒也不遠,只是家家戶戶都用一個巨大的水缸盛水,要把它裝滿非得來回挑滿四擔不可。每次看到人們去挑水的樣子,肩頭的水桶有節奏的一甩一甩,不時灑出來一些,無意間澆灌著小路邊的野草,只感到一陣清涼。我終究是不知道,為什么用水桶去打水的時候井里的水是如此的清澈清涼,而到了如今,家家戶戶都用水管直接從井里抽水了,那井水就變得渾濁而微暖。不過這倒不是我要說的重點,那幾擔井水不足以壓垮母親堅強的脊梁。
? ? ? 秋天,當秋收過后,田野里就變得荒涼起來,到處都是土黃的硬土,和被收割的整整齊齊的稻根,還有堆的老高的一棟 一棟的禾苗,像寶塔一樣。地里基本上沒什么事了,母親便和村里的婦女們一起進山里砍材火,早上吃過飯出門,直到下午太陽下山的時候才回來,有時候走的遠了,偶爾還會天黑后才回來,每次都是兩把巨大的生材木,我至今都覺得吃驚,母親看似單薄的身體是怎么挑起那兩把遠重過其自身重量的材火來的。到家后,母親頭發凌亂,面紅耳赤,臉上還粘著一兩片新鮮的樹葉子,衣服上少不了粘著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粘頭草,小小的很遭人煩,要用手一個一個的拔掉,得老半天才行。放下材火稍作休息,母親便要趕緊準備晚飯,我和哥哥兩中午是自己用鋼鍋蒸熱了早上的飯菜吃的,晚上已經沒菜了,只能重新做菜。天已經黑了,母親大口大口的喝過一瓢冷水后就組織著我們兄弟倆準備晚飯了。
? ? ? ?那時候的生活緊促而簡單,并沒有多余的時間讓人去思考人生,在所有人看來這就是人生。父親自打我懂事起就是只有過年才會從外地打工回家的,現在想想,沒有汽車也沒有摩托車的年代,每次回來都是半夜,一個人扛著一個方方長長的行李包從漆黑的夜里出來,出現在昏暗的門口。不用說,那只能是從鎮上走回來的,也不知道路上有沒有伴。到家后,父親會和母親在房間里第一時間整理清點一下今年的收獲,然后給圍著火盆烤火的我們兄弟倆拿出來給各自買的新衣服和鞋子,這次過年就有新衣服穿了。糖果也是少不了的,我和哥哥都喜歡吃軟糖,可總是不多,兩個人偷偷的去拿,總擔心自己會少吃幾顆。
? ? ? 小學三年級之前,村里的學校還能勉強維持教學,雖然條件艱苦,但卻井井有條,學校有圍墻,是個不大的、由兩棟排式土房子構成的校園,一排臨馬路,一排靠山腳,設計和規劃都算得上精致,且極為對稱。倒不像現在,雖然蓋了新校舍,卻混亂不堪,沒有半點學校的樣子,學生也大都去了鎮上的小學上學,由祖輩在鎮上租著房子負責照顧。村里的學校也就荒廢的差不多了。記得我還在那上小學的時候,那時候的校長拿著一張勞動制作的紙質彩圖跟我們說:十年后我們的學校就會是這樣的!
? ? ? 那是同樣精致整潔的一個由兩棟漂流小洋樓構成的校園,我們聽后都開心極了。如今已經過去了快要二十年了吧。
從四年級開始,我就不得不和村里的孩子一起騎著自行車到十幾里地外的隔壁村的學校上學了。山村里的孩子天生大膽,天沒亮便頂著月亮在小路上騎自行車,顛簸的路面讓自行車叮叮當當的響個不停。我住的這個小村只有幾戶人家,讀書的人只有我一個,哥哥長我兩歲,早已經在學校住宿了。對面的村子里也只有一個是我的同學,我們便約好一起走,每天一早起床去趕早自習,下午放學便騎車子回家。我家隔壁住著我的伯父一家,每天大早我便會在他家門前的水池上大喊對面村里的同學,喊得整個山村都聽得見。如果那人已經和路過的人走了沒等我,我便急得直哭,天黑黑,我怕。
? ? ? ?記得每周都要給學校上交材火的,那是學校廚房唯一的燃料來源。那天等我迷迷糊糊的聽到對面的路上已經響過了一遍叮叮當當的聲音,嚇得趕緊起床,母親可能前一天太累,這天也睡過了,急忙起來幫我收拾東西,把材火捆綁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屋外一片寂靜,再沒有一點聲音,我知道同學們都已經走了,我又哭了起來。好不容易聽到有一個落單的聲音從路上傳來,也看不清是誰,母親便大聲呼喚,果真是一個里面村子的同學,聽到母親的聲音,那人在路上停下來等我,等我踉踉蹌蹌的扶著車子過橋,因橋上木頭間空隙太大,車輪吃進去卡住了,加上四根木頭拼成的橋太窄,我一個慌張便失足掉進了河里。現在已經想不起那時候的河水是冷是熱了,不過是深秋,必定是冰冷的,只是驚嚇過度,竟也忘了。只記得水不深,我勉強從水里要爬起來,沒想到橋上的自行車也掉下來了,一咕嚕的把我砸進了水里。我已經記不得我是怎么從水里起來的了,隱約記得是對面路上的同學聽到我掉進河里的聲音,大聲的呼喊我的母親,是母親趕過來把我拖上岸的。
? ? ? 那天我終究是沒能和同學一起走,他等不了,自己先走了。等我回家把衣服重新換好,裹著圍巾再次出發的時候,是母 親親自送我過了橋的。那時候天上還是一輪明晃晃的月亮。那次應該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一個人去學校,哭了多久才重新上路的也忘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受盡苦難不說,我母親這個女人又忍受著怎樣的驚嚇和無奈,我離開家后她有沒有獨自一人在家為我的安全擔憂而哭泣。
? ? ? 就這樣,等我上了初中二年級,那年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白茫茫的天空飄滿了雪花,一個老師看著這難得一見的景觀說了句“瑞雪兆豐年”。
? ? ? ?第二年初,我因學習成績太差,被父親打了一頓,記得應該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打我,我哭了,他好像也哭了,我哭是因為被他嚇得,他為什么哭我便說不上來。總之年后我便轉學到了縣城,托著小學一個老校長的人情。那會那老師已經在縣城任教了。還記得校長姓王,伯父和他關系很好,叫他“王校”,父親也跟著這么叫了。
? ? ? 在縣城的學習生活開始后,我就徹徹底底的被裝進了套子里。
? ? ? 那中學不算新,也不算大,但在那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我感到自己被整個世界圍觀著,校園里每一棵樹,每一扇窗都長著眼睛。
? ? ? 第一天父親帶著我去學校報到,班主任大聲的抱怨著又是哪個鄉下轉過來拖后腿的學生,一邊把我的資料一一整理備案。那女老師戴著眼鏡留著微卷的過肩黑發,透著一股學者般的大脾氣,從此我便對她心生畏懼。第一天上課,我在教室外的柱子后面等了很久,上課鈴已經響過了,所有學生都進了教室,整個走廊上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心里想著班主任會不會出來叫我進去。而我卻看也不敢往教室里看一眼。
? ? ? “你還不進來在外面干什么啊?”她出來叫我的名字,聲音如雷。我低著頭走到教室門口,無數只眼睛都在盯著我,而我卻什么也聽不見,心里一陣轟隆隆的聲音響徹著整個世界。個子矮小的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門的位置坐下了,心里也頓時舒心了不少,再也沒有眼睛看著我了。
? ? ? 從那時候起,我早起晚歸,因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走路不過十幾分鐘,倒也方便了許多。然而我花了多長時間才和班里的同學打成一片,還是直到畢業也沒有打成一片,我自己也說不準確了。有幾個關系略好的同學倒是有的,只是畢業后也全都沒了聯系。我的日記也是從那時候真正開始寫的,我害怕那個學校的大部分學生和老師,我也是少數沒住校的學生之一,所有好玩的不好玩的我都記錄在日記里,和同學們的交往也謹慎和小心。那時候流行染發,學校有很多學生都留著一頭或紅或黃的頭發,坊間流傳著無數關于有學生在操場打架逃跑或是輟學的故事,更有校外混混和校內學生組團群毆的恐怖傳言,我聽著這些傳言就已經夠嚇人的,直到有一天在我們的教室樓下親眼看見三個學生大打出手時,我才確認這是個危險的世界,不得不讓我小心再小心,生怕哪天夜里回家會被墻角跳出來的混混拖到一邊毆打一頓,于是每次回家都是一路小跑,穿過那條長長的巷子回到自己安全的房間里。
? ? ? ?初三中考結果出來了,班上只有七個人考上了高中,我是第六個。當班主任拿著我的錄取通知書遞給我時,她還是大聲的喊了出來“諾!二中的錄取通知書!”我想那應該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著我說話的。我從沒那么努力學習過,我想那通知書給我理所當然,是我努力付出后所應得的。不過和我一樣努力,甚至更努力的人大有人在,結果班上能上高中的僅僅七個人,剩余接近五十個同學只能選擇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了。
? ? ? ?三年高中算得上是我生命里最放蕩不羈的三年,不過這三年我并沒有脫下身上的套子,我并沒有和大多數人一樣接著拼命的背單詞、做試題、上自習課,我選擇了學畫畫,又是少數人的選擇。高一時有一次幾乎和班主任打起來,班上都是混混一樣的學生,我身上也多了幾分痞氣。可是跟班里那些真正的混混比起來,我簡直是個三好學生。有天晚自習,班里兩個同學用長長的砍刀在教室里相互追著砍,留了一地的血,直到兩個人追著跑出了校門,不知道哪里去了。后來多年都不曾再見過這兩人。那時候我想,這個世界還是危險的,不得不再次讓自己提高警惕,小心翼翼的穿過那條長長的巷子。
? ? ? ?在我看來,這世界一直都是陌生的,以前看著外面的世界,無邊無際,聽說山外還有山,海外還有洋,多想有一天自己能親自踏上一片片陌生的土地,親自去了解這個謎一樣的世界。
? ? ? 大學,不得不說是一個認識世界的好地方,說激動不足以形容心中的喜悅,想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匯集在一個教室里,學習著關于這個世界的一切知識和學問,人生第一次感到世界是如此的觸手可及。可很快我就發現,人們更關心的往往不是這個世界,有的同學四年只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是和一個女生談了四年戀愛,美美的令人稱羨,四年后各自回家都和另一個人結婚了。第二件是玩了一場游戲,在那個同樣充滿世界元素的世界里暢游了四年。
? ? ? ?當然,四年結束的時候他獲得了學校頒發的畢業證書,上面嚴肅的蓋著校長的印章。可巧,畢業慶典我沒有參加,同學們穿著純黑的學士服拍的各式各樣的畢業照美如畫,我竟然沒能參加。應該說,我并沒有資格參加,畢業前的一年半我提出了退學申請,獲得了批準。我帶著自己少數行李提前離開了學校,去了另一個城市工作,也開始了我另一段遠離世界的生活。
? ? ? ?我以為自己會在離開學校后進入那個自己認為存在的世界,那里的人都關心這個世界,都在探尋著真理,都在準備前往另一個從未去過的國家,都在打算結交更多不一樣的朋友。人們在一起時可以暢談心中抱負,可以細聊生命與生活,還能一起品味一部優秀的電影,一本出彩的文學作品。六年來,我從事了五六種不一樣的工作,換了四個不一樣的城市,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可我想找的那個世界一直沒有出現。
? ? ? ?期間,我和一個女孩交往過,是個極簡單的女生,我們最深的交流是在做愛的時候,也只是身體上的交流,僅此而已。當有一天我認認真真的和她講了半天關于生命意義的話題,她也認認真真的聽了半天,等我講完后她可憐的看著我說“老公你今天是怎么了?”
? ? ? ?我有一個關系很好的朋友,一個女生,她在大學期間認識了一個退伍軍人,兩人便在一起了,我問她喜歡那軍人什么,她只是得意的說那人很有方向感,會在自己找不到路的時候拎著自己回到正確的方向上。我又問她平時兩人會聊什么。她說除了生活瑣事并無別的可聊。這女生曾經一個人去西藏旅行了一個月,她男友并沒興趣陪她一起去,后來她又一個人去了一趟尼泊爾,追尋著自己內心的渴望。再后來,分分合合后他們倆結婚了,過著波瀾不驚的好生活,買房,生娃,做實事。
? ? ? 有一個很親密的朋友,我們兄弟相稱,十幾年的友誼。他從大學畢業之前就開始自己創業,后來認識了一個漂亮的女生,男生長得并不算俊美,但給人一種敦厚純善的感覺,女生覺得男生可依,便開始憧憬著買房子結婚的好生活。然而男生終究沒能有能力買得起房子,女生漸漸的就離開了他。如今男生還是買不起房子,但卻過著日日精進的生活,跑步,旅行,創業,參加大型學者演講,同時也孜孜不倦的走在了和之前一樣的方向上。
? ? ? ?魚是我高一時的同學,現在是十幾年的兄弟,他長得水靈俊秀,心思細膩體貼,平時獨來獨往,不善交談,不理世事。最近他向我出柜,我毫不驚訝。他過著自己認為對的生活,朝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有價值的方向工作,同時不遺余力的追尋著自己的愛的歸屬。年近三十,我們的父母都在催促著我們的婚姻大事,但凡有機會都會火力全開。而我為了躲避戰亂,很少回家。現在我和魚在一個城市工作,一起生活,他在好幾個男人中挑中了一個自己覺得合適又很有感覺的男朋友,我發現他們這個群體里的人的確非比尋常,光看著就叫人舒服。不過我是典型的直男,但我很能接受他們的存在,甚至在我面前偶爾親密的行為。
? ? ? ?存在就是合理,這是我接受的教條中很重要的一條。然而我自己內心希望會遇見一個心儀而又在同一個世界的女生,但大部分時間我都看不見她們,想必還有另一個世界我并未發覺,而那些女生都在那里。在離開大學進入社會的六年時間里,我仍然把大部分好玩的不好玩的寫進日記,我想總有一天我會不需要寫日記,有一個甚至一群人愿意也喜歡聽我講好玩的和不好玩的故事,但在那之前,我還得接著寫日記。除了工作和面試,我很少出門,手機界面和電腦界面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我寫小說,看電影,看新聞,看賽事,我想如果我用這種生活方式活下去,只怕我也只能這么活下去了。而如果我出去外面,外面有的只是車水馬龍,以及匆匆的行人。路上經常能看到令人眼前一亮的女生,或擦肩而過便消失無蹤,或乘坐同一列地鐵,相互挨著,過幾個站也就相互消失不見,她們就像電影里的人物,更像是一個代碼,她注定只會在你的生命里出現一次,你甚至不會知道她那一刻或許也在和你想著同樣的問題。
? ? ? ?我并不能清晰的知道,愛情會是在什么年齡出現才能被稱為愛情,打我讀小學四年級起,這個概念就開始,然后永遠也停不下來。我多次的反問自己,小時候那會的男歡女愛和長大后有什么本質上的差異。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或許我也能一二三的說上幾句。
? ? ? ?到目前為止,有兩個女生對我產生了深遠影響,第一個是小學同學,那時候大家都會開關于“愛情”的玩笑,雖然懵懂,但絲毫也不能把那兩個字換成“友情”,或者別的名詞。那個女生從那時候開始就和我玩著一種微妙的游戲,我能很真切的感受到她眼睛里發出來的訊息,那種敏感和羞澀能讓人緊張。上初中后,她比我先轉學到縣城,于是我開始收到信件,真正貼著郵票寄過來的信件。至于信上說了什么,我是一個字都記不得了。她的出現直到高中,當我開始對這個問題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認知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不是一個游戲,而是一種真實存在的愛情。同一年,我認識了第二個女生,我們之間的微妙游戲一玩就是十幾年,直到當我再次意識到這也是愛情的時候,游戲就結束了。
? ? ? ?當現在我偶爾和第一個女生聊天聊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絲毫看不出來我們雙方對這個問題有任何的避諱,當兩個成年人坐在一起聊著小學時候的愛情的時候居然沒有半點不適,不得不說這是一段真實存在的故事,毫不隱晦。當我和第二個女生開始直接面對現實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原來并不在同一個世界,我們之間隔著一塊無法穿越的玻璃,唯有雙方的身影還能彼此認識,再無其他。
? ? ? ?然而我至今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去到那個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已經為我關上了門,或者也許從來也沒有為我開過門。
? ? ? ?我如今和魚生活在一起,我們算得上是在同一個世界的人,但也只是一個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雖然可以聊表欣慰,卻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我們只是兩只迷路在桶里的蒼蠅,彼此能夠聽到彼此的聲音,卻誰都想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