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期：和解的創作。
那年夏天，八歲的趙小蕊撐著小花傘站在墻頭上，對九歲的我說，周文明，我們一起飛翔吧。
我有恐高癥，趴在墻頭上瑟瑟發抖，站不起來。我的傘還沒有打開，被我緊緊地壓在身子下面。趙小蕊拽了兩下，沒有拽出來。她先是鼓勵我，之后又嘲笑我，說我膽子小，根本不是男子漢。我被她激怒了，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站在墻頭上瑟瑟發抖。
趙小蕊幫我把傘撐開，交還給我。她說，周文明，好樣的。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我覺得頭暈目眩，渾身沒有力氣，只要一說話就會失去平衡，從墻上掉下來。
趙小蕊一改往日的大嗓門，柔聲細語地安慰我，周文明，你不要怕，我們跳下去的時候，傘能讓我們下落很慢，落地很輕，就像降落傘一樣。如果有風吹來，我們還會像鳥兒一樣飛起來，飛得又高又遠，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聽她這么一說，我更怕了。我緊閉雙眼，不往下看，忍不住問了趙小蕊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我們飛到很遠的地方之后，該怎么回來呢？她說，不回來了。我說，那暑假作業怎么辦呢？我只寫了三頁。她說，你傻呀，我們都不回來了，還寫什么暑假作業？我說，也不用上學了嗎？她說，對，不用上學，我們自由了，想干什么干什么。飛走了，自由了。我說，我們真的可以飛走嗎？她說，動畫片上就是這么演的，相信我，肯定沒有錯。你睜開眼睛，等會兒起風了，我數1、2、3，我們握著傘一起跳，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想了想只寫了三頁的暑假作業，又想了想即將開始的小學三年級，寫不完的作業，上不完的補習班，我對著趙小蕊堅定地點了點頭，要跟她一起飛走。我不再害怕，心中充滿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我要跟趙小蕊一起飛翔。
起風了。風吹起趙小蕊粉色的連衣裙，好像一把傘。風吹著我手中的傘有些握不住，我被吹得在墻頭上挪了半步，腿又軟了。
趙小蕊大喊，周文明，我們一起飛翔吧！1、2、3，跳！
我看到趙小蕊撐著傘一躍而下，她的裙子跟傘一樣撐了起來，兩把傘從天空中劃過，畫出一道美麗的彩虹。彩虹落地的時候是一起慘叫，我仿佛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
當趙小蕊喊跳的時候，我沒有跟她一起跳下去，我嚇得趴在了墻頭上。我從來都不乏逃離的勇氣，但是一種恐懼戰勝了另外一種恐懼，高高的墻戰勝了寫不完的作業。
趙小蕊兩只手捂著右腳，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她的小花傘丟在一邊，被風吹走了。我從墻上一點一點爬下來，問她怎么了。她不說哪里疼，只是哭著罵我：周文明，我們說好的一起跳，你不講信用，你不講信用，我們說好的一起跳，你騙我！大騙子！
我看她哭得厲害，趕緊跑回去找大人。大人來了，她也不說哪里疼，只是不停地指責我不講信用，是個騙子。我站在一邊眼淚汪汪的，覺得趙小蕊遭受的一切痛苦都是我造成的，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受傷，也不會哇哇大哭。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大人們看趙小蕊一直雙手捂著腳，問她是不是腳疼，她點了點頭，然后接著罵我。過了一會兒，趙小蕊的爸爸來了，他借了一輛摩托車，把趙小蕊放在前面，帶她去了醫院。
趙小蕊回來的時候，腳上打著石膏，被她爸爸抱回了家里。我一直蹲在大雜院的門口等她，一聽到摩托車的聲音就跑了出去。我追著問她怎么了，她不理我，白了我一眼。趙小蕊的爸爸說，沒什么大事，骨折了，在家里休養一段時間又能跟你一起玩了。我問趙小蕊，你還疼嗎？趙小蕊說，大騙子，呸！
是我對不起她，沒有信守承諾，她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活在負罪感中。她不能四處走動，我去她家里找她玩，哄她開心，跟她一起玩她最喜歡的過家家。
她躺在床上，把受傷的那只腳墊起來，不停地對我發號施令。沙發上擺滿了她的洋娃娃，并排著坐在一起。
趙小蕊說，孩兒他爸，老大哭了，快去哄一哄。
我立馬跑過去，從沙發上抱起一個洋娃娃哄了起來：乖，乖，睡覺覺，貓來了，狗來了，嚇得寶寶睡著了。
趙小蕊說，孩兒他爸，那是老二，不是老大，你抱錯了。
我趕緊把老二放下，從沙發上抱著另外一個洋娃娃重新開始哄：乖，乖，睡覺覺，貓來了，狗來了，嚇得寶寶睡著了。
趙小蕊說，孩兒他爸，老三餓了，你快去給他喂奶。
我把老大放下，拿起奶瓶，給老三喂奶。一不小心，又把奶瓶懟到了老二的嘴里，我趕緊用身子擋住，不讓趙小蕊看到。如果她看到了，又要耍性子，發脾氣。
趙小蕊說，孩兒他爸，我餓了。
我趕緊把奶瓶放下，假裝做飯，在一個塑料盤子里撕了一些紙，然后給趙小蕊端了過去。趙小蕊朝我翻了翻白眼，說，周文明，我說的是，我——餓——了！
原來，這句話不是過家家的劇情。我會意，趕緊把塑料盤子里的紙倒出來，從茶幾上拿了一塊西瓜，放在盤子里，幫趙小蕊拿了過去。趙小蕊只吃了一小口就不吃了。她說，孩兒他爸，你辛苦了，我們一起吃吧。我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不是過家家的劇情，坐在趙小蕊的床邊不敢動。趙小蕊把西瓜送到我的嘴邊，我忍不住咬了一口，真甜。趙小蕊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大騙子，有的時候你還蠻可愛的。我的心里甜絲絲的，比西瓜還要甜。她說，以后你每天都來陪我玩吧，我現在還不能出去，自己一個人好悶。我說，好，我答應你。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天天去趙小蕊家里找她玩，跟她玩過家家。王永昌和其他小男生去找我，我都委婉地拒絕了。但是，時間一長，我終究還是厭倦了，覺得過家家沒意思，只是心里對趙小蕊有虧欠，不得不硬著頭皮去陪她玩無聊的游戲。
王永昌說，周文明，你還是跟我們一起玩吧，最近大家都在玩玻璃彈珠，可好玩了。我們來輸贏的，昨天一下午我贏了兩褲兜玻璃彈珠。你玩的話肯定比我還厲害。我說，可是趙小蕊的腳受傷了，不能跟我一起出來玩。王永昌說，她的腳受傷是她自己弄的，又不賴你，你干嘛處處遷就她呢？我說，也不能說完全不賴我……王永昌說，是你把她從墻上推下來的？我說，那倒不是。王永昌說，這不就結了？又不是你推的她，她自己從墻上跳下來把腳弄傷了，憑什么賴你！
我想了一下，確實是這個道理，她自己從墻上跳下來的，我有什么責任呢？只不過我好像答應過趙小蕊，以后每天都陪她一起玩。我應該跟她解釋清楚，就說我答應她的時候當成是過家家的一部分，不是認真的。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向趙小蕊家里走去。等到了趙小蕊家里，我又張不開口了。趙小蕊家里只有她自己，我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給我開門，是趙小蕊用一只腳蹦跶著幫我把門打開的。她一見到我就喜笑顏開，臉上寫的全是甜蜜，一直拉著我的手問東問西，渴不渴，餓不餓。我到嘴邊的話又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就這樣，我每天憂心忡忡，一邊惦記著王永昌說的玻璃彈珠，想立馬跟他一起玩，一邊又不知道該如何跟趙小蕊開口把事情解釋情況，求得她的原諒。
我變得越來越沉默，玩過家家也越來越不積極，任由老大在那里哭泣，老二在那里調皮，老三餓了也不管。趙小蕊偶爾也會亂發脾氣，但是比以前少了很多，因為我不怎么哄她。我發現，我不哄她，她過一會兒自己也會好起來。
有一天，趙小蕊依舊躺在床上，把受傷的那只腳墊高，對著我發號施令。我一時沒忍住，對她發了火，說自己早就受夠了過家家游戲，要不是因為她的腳受了傷，我早就跟別的小朋友出去玩了。我發了很大的火，一方面確實是因為受夠了過家家游戲，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心里想說的話說不出口的無能狂怒。
那一天，一慣刁蠻任性的趙小蕊卻出奇地平靜。她的眼睛里閃著淚光，臉上卻始終帶著微笑。她輕聲說，周文明，你早說嘛，不喜歡過家家我們還可以玩別的游戲，我一直以為你喜歡跟我玩過家家的。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
看到她眼淚汪汪柔聲細語的樣子，我一下又心軟了，覺得自己不該對著小女生大喊大叫。我說，當然不是，我最喜歡跟你一起玩了。她說，那就好，我們可以試試別的游戲。
我癱坐在沙發上，一下沒了主意。或許，當她問我是不是不想跟她玩的時候，我該實話實說，而不是一時心軟說出違心的話來。我再次將自己置于無可奈何的境地，想玩玩得不開心，想走走得不忍心。
我又陪趙小蕊玩了幾天更加無聊的游戲。可我一直心心念念想著王永昌說的玻璃彈珠，不管玩什么總是心不在焉。直到有一天，趙小蕊說，周文明，我們一起玩跳棋吧。我說，不會。她說，沒關系，我教你，很簡單的，你這么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我本來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當趙小蕊把跳棋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眼睛里流露出攫取的光——跳棋的棋子不是別的，正是不同顏色的玻璃彈珠。這么好的東西放在棋盤的小窟窿里當棋子，真是暴殄天物。趙小蕊以為我對跳棋產生了興趣，眉飛色舞地跟我講跳棋的規則。其實，我一句都沒往心里去，我一心想的全都是跟小男生一起玩玻璃彈珠的場景。
那年暑假，我全部零花錢都用來買了水槍，再無余裕入手玻璃彈珠。眼看暑假馬上結束了，我還沒有一顆屬于自己的玻璃彈珠，心中充滿了遺憾。
我很想跟趙小蕊說，送我幾顆棋子吧，我很想要。我想，憑借我們多年的感情，她肯定不會拒絕我，畢竟少了幾個棋子，跳棋也不是不能玩。可是，她肯定會問我要棋子做什么，我只能說當玻璃彈珠玩。她會接著問怎么玩，我只能說跟王永昌他們一起玩。而說到這里，她肯定會生氣，質問我是不是不想跟她一起玩了。如果我說是，她肯定會傷心；如果我說不是，我會再次將自己置于無可奈何的境地。于是，我決定什么都不說。
我跟趙小蕊連下三盤，全都輸了。趙小蕊將最后一顆棋子走入我方營地之后，笑嘻嘻地拍著手說，大騙子，你又輸了。我一把將棋盤推到地上，說，不玩了，沒意思。趙小蕊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我彎下腰，將地上的玻璃彈珠一顆一顆撿起來，重新放回到棋盤里。有的玻璃彈珠滾到了床底下，有的滾到了沙發下面，我只把能找到的放了回去。
趙小蕊的腳不能觸地，一直坐在那里看著我，一臉茫然。我把跳棋的盒子蓋上，放到茶幾上，然后輕聲說了句，不玩了，沒意思。趙小蕊問我怎么了，我沒有回答，紅著臉從她的屋子里離開。我的右手一直揣在褲兜里，手心里冒出了很多汗。
回到家，我的心依然砰砰直跳，臉紅紅的，媽媽問我怎么了，是不是又跟趙小蕊吵架了，我沒有說話，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我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將右手從褲兜里掏出來，手心里緊緊握著三顆玻璃彈珠。
第二天，我接受了王永昌的邀請，跟其他小男生一起玩玻璃彈珠。我很厲害，即使常勝將軍王永昌都不是我的對手。我憑借最初的三顆玻璃彈珠大殺四方，緊緊抓住暑假的尾巴，將整個大雜院小朋友的玻璃彈珠全都贏光了。我把贏來的玻璃彈珠裝到了一個鐵盒里，當作我的勛章。
我想不到的是，那是我最后一個充滿歡樂的暑假。多年以后，最初的那三顆玻璃彈珠成為了我無法掙脫的夢魘。無數次午夜夢回，我都會回想起那個在趙小蕊家里偷偷將三顆玻璃彈珠放進自己褲兜的遙遠的下午。
或許，趙小蕊也不知道自己少的三顆玻璃彈珠，既不是滾到了床底下，也不是滾到了沙發下面，而是被我偷走了。可是，我知道。或許，如果我開口，她很可能送我三顆玻璃彈珠，趙小蕊并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或許，我真誠地跟趙小蕊道歉，她會大方地原諒我，并且跟我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我可以從贏來的一鐵盒玻璃彈珠里挑出三顆最漂亮的送給她。可是，我沒有。
我果然是個膽小鬼，怯懦的人就該一生背負著愧疚贖罪。那年暑假，我再也沒去找趙小蕊。趙小蕊幾次讓媽媽傳話，邀請我去她家里玩，我都找借口搪塞了過去。后來，我在學校里遇到她，每次都遠遠地躲開。
這一躲就是三十年。
小時候住在大雜院的小朋友陸續搬了家，大家各奔東西，少有聯系。平時玩得比較好的幾個人長大后偶爾還會小聚，不熟悉的人從此形同陌路，再未相見。
這三十年我從未放棄聯系趙小蕊的念頭，想跟她把當年的事情說清楚，我欠她一個真誠的道歉。然而，每次下定決心，最后都功敗垂成，未能成行。羞恥戰勝了愧疚。
有的時候我也會丟點小東西，忘記放在了哪里。那時，我往往心平氣和，從不狂躁，別人都以為我內心強大，其實不然，我覺得這是罪有應得，我是在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贖罪，用我一生丟失的東西償還那年夏天的三顆玻璃彈珠。
趙小蕊結婚的時候，給所有能聯系到的當年大雜院的小伙伴發了請柬。我沒有去，拜托王永昌幫我帶去了一個大紅包。趙小蕊拜托王永昌幫我帶回了一盒喜糖。我一顆都沒有吃，把喜糖跟那年夏天贏來的一鐵盒玻璃彈珠放在了一起，永遠封存了起來。
我以為時間久了，有些事情就會遺忘，就像是傷口一樣慢慢愈合。但是，有些傷口從來都不會真正愈合，因為傷口里還有異物沒有取出來，它會跟血肉長在一起，永遠不會消失。終有一天，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里面的異物會讓傷口發炎，不得不求助醫生將血肉割開，把異物取出，重新縫合，方能痊愈。
等到趙小蕊生二胎的時候，我決定跟她見一面，把傷口里的異物取出。我去喝孩子的滿月酒，帶上了精心準備的禮物。我從包里掏出了三個精美的小盒子。
我說，好多年沒見了，這一個是給大寶的，這一個是給二寶的。趙小蕊指著第三個小盒子，笑著問，這一個不會是給未來的三寶的吧，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生了。我說，這一個是給寶媽的。
趙小蕊笑了，跟小時候一樣甜絲絲的，就像那年夏天的西瓜。她說，周文明，我就知道從小你就是最細膩、最溫柔的，只有你記得寶媽，謝謝你。我說，你打開看看，喜歡嗎？趙小蕊把三個小盒子打開，里面是三條珍珠手鏈，每一條手鏈上都有一顆珍珠，一共三顆。趙小蕊說，喜歡。
我鼓起勇氣對她說，趙小蕊，當年……其實……我那個時候……她說，那件事不能賴你，是我自己從墻上跳下來的，你又沒推我，何況你陪我玩了整整一個暑假。我說，不是這樣的。
這時候，王永昌突然插進話來。他說，對對對，不是整整一個暑假，在暑假快結束的時候，這小子跟我們玩玻璃彈珠，把我們所有人的玻璃彈珠都贏光了。真有你的！
我說，說起玻璃彈珠，我……
王永昌說，怎么？現在問心有愧了，當年贏我們的時候你可是一點都沒有手軟。
趙小蕊站在一邊，看著我跟王永昌斗嘴，一直微笑，沒有說話。
我想說的話，最后還是咽了回去。
席間，趙小蕊因為還在哺乳期不能喝酒，用飲料敬我們。每次跟趙小蕊喝酒我都一口喝干。
王永昌開玩笑說，周文明，滿月酒這么好喝嗎？
我說，我想把這三十年的酒都補上。
趙小蕊說，周文明，你慢點喝，來日方長。
哪里還有什么來日方長？我等的時間已經夠長了，足足有三十年。我喝得很猛，喝得很快，不一會兒就醉了。滿月酒一點都不好喝，苦得厲害。我想把那些未說出口話和曾經的罪惡一起醉死在苦酒里。然而，最后醉倒的只有我自己。
醉了就忘了。如果一直醉著，罪就贖清了。
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睡夢中，我騎在了一只獨角獸的身上。它跑得飛快，我緊緊地握住它的角，跟它一起跑回了舊時光。我穿越三十年的時光，再次站在了那年夏天的墻頭。
我重新回到那里，并不比兒時多了勇氣，只是我知道，在往后的歲月里，我將會遇到比高高的墻更可怕的東西。當趙小蕊再次喊出那句“1、2、3，跳”的時候，我勇敢地跳了下去。
起風了。風把我們吹了起來。我跟趙小蕊一起在藍藍的天空中飛翔。風把我們吹得又高又遠，吹向了另外一個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