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Anton
安東篇
?現在是北半球冬天最冷的時候。
?北風呼嘯,掃過炸毀的建筑,掃過軍人手中的槍械,掃過死去多日的尸體,掃過茍延殘喘的平民,風刮的聲音像是絕望的嚎叫,震顫著所有還未死去的人的心靈。
?大雪連下三日才停,世界被白色覆蓋,道路開始結冰,窗子屋瓦全部凍住,連軍隊都暫時停火。偶爾幾只寒鴉發出凄涼的叫聲,整個城市一片冰冷孤寂。
?燃料的價格開始瘋漲,所有能砍動的樹幾乎全被屠戮。
?夜晚散發著刺骨的寒氣,沒有人會想在這樣的天氣出門,除非想要自殺。
?在這種極端惡劣的情況下,一個矮小干瘦的老人緩緩前行著。
? ?他身體已經太過虛弱,眼神空洞沒有靈魂,渾身僵硬麻木,每一步都格外艱難,如同一具干尸。
? 家里已經沒有更多的存糧,老鼠都好像凍怕了一樣不再出沒。家里的其他人病的病,殘的殘。戰爭不會尊老愛幼,安東實在是走投無路,才會選擇在這種天氣外出。
?他太脆弱,經不起一次摔倒,只能用一根破樹枝支撐著自己。每走一會兒,便要停下來歇息。這樣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他來到了教堂。
?安東喘著粗氣,推開沉重的大門,就近在凳子上坐下。
?面容憔悴不堪的神父走到他身邊,問道:“請問你有什么事情嗎?”
?安東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凍住了,心里滋生出一種絕望感。他從未感覺自己如此滯笨過,幾次開口卻發不出來一個完整的單詞。
?他什么都沒有說,腦袋側向一邊。
?神父接了一杯剛煮沸的雪水遞給安東。安東喝了一口,感覺緩和了許多。
?“恕我有罪。”
?他的聲音既微弱又蒼老,沒有任何氣力。
?“我曾經是一名數學家,在學術界地位很高。我獲得過菲爾茲獎——你可以把他理解為數學界的諾貝爾獎。然而現在這一切……咳咳……都沒有任何意義了,沒有了。”
?安東咳嗽幾聲,又喝了一口雪水,繼續講道。
?“我……我曾在學校教書,那是一所不錯的大學。理論上來講,這改變了我的一生。我手底下有幾位十分聰明的學生,我認為他們以后可以獲得菲爾茲獎,而不是提名。我對他們寄予厚望。
?“可是,戰爭毀了這一切。在大學被破壞后,我帶著他們四處逃竄,東躲西藏。數學在戰爭中又有什么用處,算一下今天又死了多少人嗎?
?“我們躲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室里好幾個月。我們爬過骯臟黑暗的下水道,每天靠吃食蟲類和老鼠填飽肚子。在這種情況下,我看著我曾經聰明的學生們因為恐懼、絕望且物資匱乏,漸漸喪失了理智。
?“我們像蠕蟲一樣擠在酒窖的一塊石頭下,已經絲毫沒有了身為人的尊嚴。我們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天沒有進食,聽著爆炸的轟鳴,等待著仁慈的死亡,這也許是一種更好的解脫。
?“終于有的人崩潰了,他哭泣著,祈求我們之中的誰能殺死他。理智猶如一根拉伸到最長的棉線,在此時繃開粉碎。一個學生從懷里掏出了一把小刀,他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然后一把刺入那個學生的胸膛。那個學生一下子沒了聲音。
?“殺人的學生一下子拔出小刀,看了另一個學生一眼,然后就刺穿了自己的脖頸,鮮血噴濺。我想去阻攔,卻根本來不及,那一瞬間發生的實在太快。那兩個學生死的時候臉上只有一種脫離地獄的安寧。血液流了滿地。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在我眼前就死去了兩個學生。我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他們、他們都還那么年輕……最后的學生看向我,眼睛里只剩下了悲涼。他告訴我要好好活下去,必須活下去。隨后他撿起了那把血紅色的刀……天啊……天啊……”
?安東捂住了自己這張充滿皺褶的臉,他無法說出口,他也不能回憶。
?他又喝了口水。水還溫著,但安東卻感覺像是冰扎一樣。
?“沒有他們……我根本活不到現在。但他們為什么要那么做?為什么?三個擁有著大好前途的人的人命,換我一個老頭子的命,真的值得嗎?這就像是……就像是那個電車悖論。殺死一個人,換來五條性命,還是殺死五個人,換來一條性命。他們的數學都是我教出來的,怎么可能會不知道三大于一?
?“無論如何,我還是活了下來。我為了他們三個人的命,不惜一切代價…什么手段都無所謂,只要能活下來就可以……但是……但是……
?“我對不起他們,真的,我對不起他們。他們那樣做,也許是認為我是個待人不錯的好老師。可是我不是了,再也不是了。我偷竊、我欺騙,我為了物資出賣他人,甚至有些事情比這要糟的多得多……”
?“而現在,我就要死了。是的,我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他們的命都白白葬送掉了。呵……早知現在,當初又為什么……為什么……恕我有罪吧……我實在活不下去了……對不起……對不起孩子們……殺了我吧……殺了我……”
?安東哭了,跪在地上無力地干嘔著,卻發現自己什么都嘔不出來。
?神父想要安慰,又覺得自己的話在面對真正的絕望時什么都做不了。
?“我沒有什么可以幫助你的……你要知道……但是,為了你的學生們,活下去吧。”他找出一袋硬邦邦的面包,俯下身子,用冰冷的手掌遞給安東。
?安東瞪大眼睛,停止了哭泣,怔怔地說:“不……我不信神……我……不值得你幫助……”
?神父搖搖頭,講道:“無所謂了,都已經無所謂了。愿你的學生們安息。活下去吧。”
?安東接過面包,大聲哭泣,淚水從眼睛流進他的心。
?“謝……謝謝……”
?神父目送安東蒼老的背影離去,轉身一看,發現兒子正站著一動不動。
?“上帝已經背棄我們了——你明明清楚,我們的食物也所剩無幾。做這些好事又有什么用呢?還不是要……而且,他們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幫助的人……”
?“你之前幫助別人是為了上帝嗎?”
?“不……為什么這么問?”
?神父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說:“宗教不應該是作惡的借口,也不應該是拒絕行善的理由。而且……你不知道,我曾經犯下的罪過,比他們嚴重的多。”
?兒子愣住了。
?時間在此刻凝固。
?[宗教不應該是作惡的借口,也不應該是拒絕行善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