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福克納


祖父在世時,我們每個星期六下午都到莊園去,而且往往飯后立即駕車出發,我和羅斯庫斯占著前座,祖父、凱蒂和杰生坐在后排。轅馬飛奔,祖父和羅斯庫斯也就談開了。這些馬匹在附近地區是首屈一指的,不但平路上疾駛如飛,連一些山坡也都一馳而過。然而,我們是在密西西比州北部山區馳驅,所以翻過一些陡坡時,我和羅斯庫斯難免要聞到些祖父的雪茄煙味。

莊園離家四英里。樹木掩映之中,一排長長的矮屋,不施油漆;但黑人區的一位名叫山姆·法澤斯的巧手木匠把它修葺、保養得整整齊齊,結結實實。屋后是倉庫和熏制房,再遠一點就是住宿區了,同樣被山姆·法澤斯拾掇得井井有條。他專司其事,別的什么也不干。人們說他將近一百歲了。他與黑人住在一起,黑人們稱他 “藍牙齦”;而白人叫他黑人。但他并非黑人,這就是我所要給大家講的故事。

我們一到達莊園,管家斯托克斯先生就會派一個黑人小孩陪伴凱蒂和杰生去小溪釣魚,因為凱蒂是個女孩,杰生過于齒稚,而我又偏偏不肯奉陪。我喜歡到山姆·法澤斯的木工間去,他不是在制車軛就是在造車輪。我去時總要捎些煙絲給他。那時,他便會放下手上的活計,掏出煙斗——他自己用溪里的泥土和蘆葦桿做的——裝上煙絲,對我絮絮叨叨地敘談往事。他象黑人一般說話,就是說,他談吐的神氣宛如黑人,但說的話語卻不一樣。他長著黑人的頭發,可他的皮膚卻較膚色淺的黑人還淡一些,而鼻子、嘴巴、下巴都不是黑人的樣子。他年事已高,那垂暮的體態,愈見迥異于黑人:腰板挺直,雖不高大,卻胸厚肩寬。他表情安詳,從容不迫,無論工作時,抑或別人、甚至白人對他說話,抑或他對我閑聊,都始終如一。即使他獨自一人上屋頂錘打鐵釘,也是這副神態。他間或把手上的活計在凳上一擱,坐下抽煙,即使斯托克斯先生,甚至我祖父從一旁走來,他也不會倉促跳起,去埋頭干活。

所以,我送上煙絲時,他就往往撂下活兒,坐下裝上煙斗,跟我嘮叨起來。

“這些黑人,”他說,“他們叫我‘藍牙齦大叔’,而白人他們卻叫我山姆·法澤斯。”

“你不叫山姆·法澤斯嗎?”我問道。

“不,過去不這么叫。我記得,我記得直到我象你這般年紀時,我只見過一個白人,一個每年夏天都到莊園上來的威士忌酒販。我這個名字是頭人取的,不過他并不叫我山姆·法澤斯。”

“頭人?”我說。

“這兒的莊園,黑人當時都是他的,我媽媽也是他的,我長大前見到的土地都屬于他。他是個喬克圖族的頭人。他把我媽媽賣給你太爺爺,還說如果我不想走就不必離開這兒,因為我當時已經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了。就是他給我取了法澤斯這個名字,意思是‘有兩個父親’。”

“‘有兩個父親’?”我說,“那不是名字,根本不是。”

“一度是的。你聽我說。”

這件事是我能記事的時候,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的。他說杜姆從新奧爾良回來時帶來六個黑人,其中有個女人,雖然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當時莊園中的黑人已經多得無法使喚。他們有時就會驅使黑人和獵犬賽跑,就象你們追捕狐、貓和浣熊一樣。而杜姆又從新奧爾良帶回六個。他聲稱是在汽船上贏來的,所以不能不要。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下汽船時,除了這六個黑人,還隨帶著一只裝有活東西的大箱子和一只盛著新奧爾良鹽末的、金表那么大的小金盒子。赫爾曼·巴斯克特隨即敘述了杜姆如何從大箱子里抓出一條小狗,用面包和一撮金盒中的鹽末搓成一粒藥丸以及如何將藥丸塞進小狗的嘴巴,小狗就立刻倒地斃命。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就是那么一種人。他說那天夜晚杜姆下船時穿著一件綴滿金飾的外衣,戴著三只金表。赫爾曼·巴斯克特還說,雖然事隔七年,但杜姆的眼睛卻依然如故,與他出走之前的眼睛一模一樣。那時他的名字還不叫杜姆,他與赫爾曼·巴斯克特以及我爸爸當時一如村童,常在夜晚睡在同一張草薦上抵足而臥,娓娓長談。

杜姆的原名是伊凱摩塔勃,他并不是生來就配當頭人的。杜姆的舅舅才是頭人,他自己有兒子,還有一個兄弟。甚至在那時,在杜姆與你一樣年幼時,頭人有時就瞟著眼看杜姆說:“外甥啊,你眼露兇光,象匹劣馬。”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因而,杜姆長大成人,宣稱自己要去新奧爾良時,頭人并不惋惜。頭人過去喜歡玩擲刀和擲蹄鐵之類的游戲,隨著年歲漸高,他現在只愛擲刀了。因而杜姆出走后,他雖然沒忘掉他,卻并不懊喪。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每年夏天威士忌酒販來時,頭人總要問起杜姆。“他現在把自己叫做戴維·卡利科特了,”頭人會這么說,“但他的真名是伊凱摩塔勃。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叫戴維·伊凱摩塔勃的在大河中淹死,或者在新奧爾良白人廝殺時喪生呢?”

然而,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一去七年,杳無音信。接著有一天,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突然收到杜姆的一根寫了字的棍子,要他倆到大河去接他,因為那時的汽船不再駛進我們這條河了。當時有一艘汽船一直擱淺在我們小河里,寸步難行。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大概杜姆出走后的第三年汛期,有一天,這艘汽船溯流而上,竄上了沙洲,就“死”在那兒,動彈不了了。

這就是杜姆的第二個名字——杜姆之前的那個名字的由來。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那以前,汽船一年四次駛進我們的小河,溯流而上,人們紛紛擁到河邊,露營以待,守候著觀看汽船經過。他說給汽船導航的那個白人名叫戴維·卡利科特。因而杜姆告訴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他要去新奧爾良時,他說:“我還要告訴你們另一件事,從現在起,我不叫伊凱摩塔勃了,叫戴維·卡利科特。有朝一日,我也要擁有一艘汽船。”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就是這么一種人。

七年后,他寫信給赫爾曼·巴斯克特和我爸爸;他們就套車到大河接他去。杜姆帶著六個黑人下了汽船。“他們是我船上贏來的,”他說,“你和克勞—福特(我爸爸叫克勞菲什—福特,但通常只叫克勞—福特)兩人分吧。”

“我不要。”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我爸爸當時這么回答。

“那就統統歸赫爾曼吧。”杜姆說。

“我也不要。”赫爾曼·巴斯克特回答。

“好吧。”杜姆說。隨后,赫爾曼·巴斯克特問杜姆是否還叫戴維·卡利科特,杜姆沒有答腔,卻對一個黑人嘰咕了幾句白人的話語,那黑人便點燃一枝松節。接著,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愣著眼看杜姆從大箱中抓出一條小狗,又用面包和小金盒中的新奧爾良鹽末搓了一粒藥丸,就在這時,他說我爸爸突然叫道;

“你說過要讓赫爾曼與我分這些黑人吧?”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我爸爸這時看見黑人中有一個是女的。

“你和赫爾曼都不要啊。”杜姆說。

“我剛才說話欠考慮,”爸爸說,“我要包括那個女人在內的一撥,其他三個分給赫爾曼。”

“我不要。”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那分給你四個,”爸爸說,“我要這女人和另外一個男的。”

“我不要。”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那我只要這個女人,”爸爸說,“其他五個都歸你。”

“我不要。”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你也是不要的,”杜姆對爸爸說,“你自己說過你不要。”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這時那條小狗已經死了。“你還沒告訴我們你的新名字呢。”他對杜姆說。

“現在我叫杜姆,”杜姆說,“是新奧爾良的一位法國頭人給我取的,法國話叫杜—昂姆,我們的話叫杜姆。”

“‘杜姆’是什么意思?”赫爾曼·巴斯克特問。

杜姆直愣愣地對著他凝視了一陣,回答說,“這意思就是頭人。”

赫爾曼·巴斯克特對我談了他們聽后對此作何感想。他說他們佇立在黑暗之中,大箱子里杜姆還沒有用掉的其他小狗狺狺地吠著、打鬧著,而那松節的光亮照耀著那些黑人的眼珠、杜姆的金飾外衣以及那條斃命的小狗。

“你當不了頭人,”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你是頭人的外甥,頭人自己既有兄弟又有兒子。”

“不錯,”杜姆說,“可我要是頭人,我就把這些黑人送給克勞—福特,也要送赫爾曼一些東西。我要是頭人,每給克勞—福特一個黑人就送赫爾曼一匹馬。”

“克勞—福特只想要面前這個女人。”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我是頭人的話,無論如何要送赫爾曼六匹馬。”杜姆說,“不過,也許頭人已經送給赫爾曼一匹了。”

“沒有,”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我至今連靈魂也還是靠兩條腿走路。”

他們要走三天才能到達莊園,夜晚就在路邊宿營。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一路上緊閉嘴巴,默不吱聲。

第三天,他們來到了莊園。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盡管杜姆拿糖果饋送頭人的兒子,頭人卻并不那么高興見他。杜姆對一切親故都各有所贈,甚至頭人的兄弟也不例外。頭人的兄弟獨自一人住在溪邊小屋里,大名叫“難得睡醒”。人們只有在偶爾送些食物去時才能見到他。赫爾曼·巴斯克特講了那天關于他、爸爸和杜姆去造訪他的情況。那是在夜晚,杜姆先叫赫爾曼·巴斯克特關上大門,然后從爸爸手中接過小狗放在地上,就用面包和新奧爾良鹽末捏好藥丸,讓“難得睡醒”目睹藥丸的功效。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一離開,他就點燃了一根樹枝,用毯子把頭蒙上了。

杜姆回家的第一個夜晚就是這么度過的。第二天呢,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頭人吃飯時動作失常,在醫生還沒有趕到和燒樹枝之前就一命嗚呼了。而當頭人的遺孀把兒子叫來接替他時,人們發現他也行動怪異,很快就死了。

“現在該由‘難得睡醒’當頭人了。”爸爸說。

于是頭人的遺孀又去請“難得睡醒”,但一會就返回了。“‘難得睡醒’不肯當頭人,”她說,“他頭上蒙著毯子坐在小屋里。”

“那就只有伊凱摩塔勃當了。”爸爸說。

于是杜姆當上了頭人。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當時心急火燎,他勸爸爸給杜姆一點時間。“我還是靠兩條腿走著呢。”赫爾曼·巴斯克特說。

“可這件事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爸爸說。

他說爸爸終于在頭人及其兒子入土之前,喪葬宴會和賽馬還沒有結束就去找杜姆了。“什么女人?”杜姆問道。

“你說你當上頭人時要給我的啊。”爸爸回答。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時杜姆兩眼瞪著爸爸,而爸爸卻瞅也不瞅杜姆。

“我看得出你是不相信我。”杜姆說。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始終沒有朝杜姆瞥上一眼。“你好象以為那條小狗是生病死的。”杜姆說,“考慮考慮吧。”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考慮了一下。

“你現在怎么想啊?”杜姆問。

但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仍然不瞧杜姆一眼。

“我看那條小狗本來很健壯。”爸爸說。

宴會和賽馬終于結束了,頭人及其兒子的尸體也掩埋入土了。嗣后,杜姆說:“明天我們去把那艘汽船拖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自從當上頭人,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談論著那艘汽船,還不停地抱怨他房子如何如何地不夠大。于是那天晚上杜姆又開口了:“明天我們去把那艘擱淺在河中的汽船拖來。”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汽船遠在十二英里之外,并且連在水中移動一下都沒有可能。所以第二天早晨,除了杜姆自己和黑人外,莊園里不見人影。他告訴我,杜姆如何一天到晚地找人,把獵犬也用上了,有些人是從小溪底的樹洞中找到的。那天夜晚,他把所有的男子都集中在他的大屋里睡覺,還把獵犬也圈在那兒。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他聽到杜姆和爸爸在黑暗中交談的情況。“我看你是不相信我。”杜姆說。

“我相信你。”爸爸回答。

“這正是我要奉勸你的。”杜姆說。

“我倒希望你能奉勸奉勸我的靈魂。”爸爸說。

次日,大家都去搬運那艘汽船。女人和黑人步行,男人坐大車,杜姆帶著獵犬殿后。

那汽船歪倒在沙洲上。大家走到它跟前時,發現上面有三個白人。“現在我們可以回去了。”爸爸說。

但杜姆卻和那三個白人搭起腔來。“這艘船是你們的嗎?”杜姆問。

“也不是你的。”白人回答。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三個白人雖然攜有槍支,但看樣子并不象能擁有汽船的人物。

“我們宰了他們吧?”他對杜姆說。但他說杜姆仍在與船上的白人搭腔。

“把船讓給我,你們想要什么來交換?”杜姆問。

“你想拿什么交換?”白人反問。

“船報廢了,”杜姆說,“值不了什么。”

“能給十個黑人嗎?”白人問。

“可以。”杜姆回答,接著他命令:“跟我從大河來的黑人走出來!”他們走了出來,五男一女。“再站出來四個黑人!”又站出四個。“你們現在就去吃那些白人的糧吧,”杜姆說,“但愿他們的糧食能夠把你們喂得結結實實的。”接著,這些白人揚長而去,十個黑人也尾隨他們走了。“現在,”杜姆說,“我們設法把汽船搬上岸去移走。”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和爸爸沒有隨其他人下河,因為爸爸請他到一邊去說話。他們走到一邊,爸爸談了他的主意,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認為不該去殺那些白人,而爸爸講他們可以往那三個白人肚里塞上石塊,把他們沉到河底,這樣就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會發現了。于是,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就趕上了那三個白人和十個黑人,然后返回。將近汽船時,爸爸對黑人們說:“到頭人那邊去,把船搬上岸移走。我要帶這個女人回家了。”

“這女人是我妻子。”一個黑人說,“我要她跟我呆在一起。”

“你也想肚子里填滿石塊沉到河底去嗎?”爸爸對那個黑人說。

“你自己想沉到河底嗎?”那黑人反詰爸爸,“你們只有兩個,我們可有九個。”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想了想,說:“我們到汽船邊去幫助頭人吧。”

他們來到船邊。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當時杜姆如何瞧瞧那十個黑人,又瞅瞅爸爸時的神色。“看來那些白人是不要這些黑人了。”杜姆說。

“大概是吧。”爸爸回答。

“白人走了,是嗎?”杜姆問。

“大概是吧。”爸爸答道。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那時杜姆如何每天夜晚把所有的男人都集中在他屋中睡覺,把獵犬也圈在里面,以及他們如何每天清晨駕車出發去搬汽船的情景。人多,馬車容不下,因而第二天起就讓女人守在家里了。時間一晃,三天過去了,杜姆才發現爸爸也一直呆在家里。赫爾曼·巴斯克特說可能是那女人的丈夫向杜姆告發的。“克勞—福特扛船時傷了腰背。”赫爾曼·巴斯克特這樣對杜姆說,“他要留在莊園,連腳泡在溫泉里,讓腰背上的傷痛落到地下去。”

“多好的主意,”杜姆說,“他已經浸泡了三天了吧?現在腰背上的傷痛總該落到小腿上了。”

當夜他們一回莊園,杜姆就派人把爸爸叫去,問爸爸傷痛消了沒有,爸爸回答消得很慢。“那得到泉水里多泡些時候。”杜姆說。

“我是這么想的。”爸爸回答。

“你夜晚也到泉水里去泡,也許這樣更好一些。”杜姆說。

“要叫夜風吹了,傷痛會更厲害的。”爸爸說。

“生堆篝火就不會了,”杜姆說,“我派個黑人去給你照料篝火。”

“哪個黑人?”爸爸問。

“我汽船上贏來的那個女人的丈夫。”杜姆回答。

“我想我的背大概已經好點了。”爸爸說。

“我們試試看吧。”杜姆說。

“我背上真的好多了。”爸爸說。

“不管怎樣,試試看吧。”杜姆說。于是天黑前杜姆派了四個男人把爸爸和那個黑人送到泉邊。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送的人很快就回來了,但他們前腳跨進頭人的大屋,爸爸后腳也就到了。

“傷痛突然開始消了,”爸爸說,“它今天中午就落到腳上了。”

“你看明天早晨能完全消凈嗎?”杜姆問。

“我想會的。”爸爸回答。

“興許不如在泉水里泡一夜更有把握。”杜姆說。

“我知道明天早晨一定消凈的。”爸爸說。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臨近夏天,那汽船終于出了河床,但他們整整花了五個月時間,因為必須砍伐樹木,為它開出一條通道。這時,汽船可以在滾木上移得較快些了。他也談了我爸爸是如何出力干活的,說他在靠近汽船的一根纖索上有一個別人不準占據的位置;而杜姆居高臨下地坐在汽船前廊下面的椅子上,一個孩子舉著樹枝給他遮蔭,另一個揮舞樹枝驅趕蟲虻。還有獵犬也滿船奔跑。

夏天,正當人們仍在拖汽船的時候,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女人的丈夫又找上杜姆了。“我能做的都為你做了,”杜姆說,“你為什么不自己去找克勞—福特算算帳呢?”

那黑人回答說他已經去過了。他說爸爸要通過斗雞來了結這筆帳,讓爸爸的雞和那黑人的雞斗,誰贏,女人歸誰,不出場的也算輸。那黑人告訴爸爸他無雞可斗,但爸爸說既然如此,那他應以不出場服輸,女人就屬爸爸了。“我可怎么辦呢?”黑人問道。

杜姆考慮了一陣,然后把赫爾曼·巴斯克特叫去,問他爸爸哪只雞最善斗,他回答說爸爸只有一只雞。“那只黑公雞嗎?”杜姆問。赫爾曼·巴斯克特回答說正是那只。“噢。”杜姆應了一聲。汽船緩慢地移動著,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杜姆如何坐在前廊上俯視拉繩拖船的白人和黑人。“告訴克勞—福特說你有公雞,”杜姆對那黑人說,“就告訴他到了斗雞場上你會拿出雞來的。叫他明天上午斗吧,我們讓汽船停下來歇歇。”黑人走開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這時杜姆用眼睛盯著他,他卻掉頭不看杜姆,因為莊園中只有一只公雞比爸爸的這只更善斗,那就是杜姆的一只。“我以為那條小狗不是病死的,”杜姆說,“你看呢?”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還是不看杜姆一眼,但說:“我是這樣想的。”

“我正要這樣勸告你。”杜姆說。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第二天暫停拖船。馬廄成了斗雞場,白人和黑人全都聚在那兒。爸爸把公雞放入場內,那黑人也把公雞放入場中。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當時爸爸兩眼緊盯著那黑人的公雞。

“這雞是伊凱摩塔勃的。”爸爸終于說。

“這雞是他的,”人們對爸爸說,“伊凱摩塔勃當著我們大家的面把它送給他了。”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這時爸爸早已把自己的雞抱起來捧在手中。“這樣做是不對的,”爸爸說,“我們不該讓他把老婆的命運押在斗雞上。”

“那么你不想斗了?”那黑人問道。

“讓我考慮一下。”爸爸說。他沉思了一會。大家都看著他。那黑人提醒爸爸,別忘了他親口講過不出場就是認輸這句話。爸爸說他不是那個意思,現在收回那句話,大伙兒就說:只有斗過了,才能把話收回。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又遲疑思索了一會。人們注視著,守候著。“好吧,”爸爸說,“我讓人占便宜了。”

兩只雞一交鋒,爸爸的雞就一頭栽倒在地,爸爸一把把它抓了起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仿佛爸爸在守候自己的公雞會馬上摔倒,以便能迅速把它抱起來似的。 “等等,”他說時眼望著大伙兒。“現在斗也斗過了,對嗎?”大伙兒表示同意。“那我就這樣把話收回了。”

爸爸剛要走出斗雞場。

“你不斗了嗎?”那黑人問。

“我看這不能解決問題,”爸爸說,“你看呢?”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人對爸爸瞪了一陣,然后移開目光,就蹲在地上。人們見那黑人盯著兩腳之間的土地,見他抓起一把泥塊,泥土細末從他手指間撒落下來。 “你認為這能解決問題嗎?”爸爸問。

“不能。”黑人回答。但人們聽不清他的話,只有爸爸聽到了。

“我也認為不行,”爸爸說,“你不能拿斗雞來賭自己的老婆。”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那黑人當時如何抬起目光,手指間粘滿了干燥的泥土,他說那黑人在昏暗的斗雞場上雙目血紅,活象狐貍的眼睛。“讓兩只雞再斗一場好嗎?”黑人說。

“你同意不賭什么輸贏,對嗎?”爸爸問。

“對的。”黑人回答。

爸爸把他的雞放回場地。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的雞甚至來不及掙扎一下就倒斃在地了。黑人的雞踩在它上面,喔喔地啼著,但那黑人把它趕走了,他自己在死雞上蹦著踩著,把它踩成了一團肉醬。

夏去秋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汽船已經拖到莊園上,停在大屋旁邊又不動了。他說整整兩個月來,他們一直眼望著大屋,在滾木上移動汽船;而如今,它停在大屋旁邊了,大屋也就因此夠大了,足以使杜姆稱心如意了。他舉行了一次宴會,持續了一個星期。宴會結束時,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人第三次又找上杜姆。他說那黑人的眼睛又象狐貍一般變得血紅,人們聽見他在房間里喘著粗氣。“到我家去一趟吧,”他對杜姆說,“我給你看件東西。”

“我當時就預見到要出事情。”杜姆說時向房間四下里打量著。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他爸爸剛剛出去。“叫他也去。”杜姆說。他們到達那黑人的小屋時,杜姆派了兩個人去帶爸爸,然后他們走進小屋。那黑人要給杜姆看的原來是一個嬰兒!

“哎,”黑人說,“你是頭人,要主持公道啊。”

“這嬰兒怎么啦?”杜姆問。

“你看他的膚色。”黑人說,眼睛朝屋內轉動著,象狐貍似的,一會兒血紅,一會兒死灰,一會兒又變得血紅;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們能聽出他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能得到公道嗎?”黑人說,“你是頭人。”

“你該為這個漂亮的黃皮膚的嬰兒感到驕傲。”杜姆說時,看了看嬰兒。“我看正義公道未必能使他的皮膚變黑。”杜姆說。他的眼睛也在屋內轉了一圈。“過來,克勞—福特,”他喝道,“這是嬰兒,不是銅頭蛇,不會咬你。”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就是不肯走上前去。他說那黑人喘著粗氣,眼睛紅一陣,灰一陣,又紅一陣。“呸,”杜姆叫道,“這是不對的。任何人都有權保護自己的瓜地不受林中野鹿的糟踏。不過,我們先給嬰兒取個名字吧。”杜姆于是思考起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這時那黑人的眼神漸漸溫和,呼吸也漸趨平靜了。“我們就叫他‘有兩個父親’吧。”杜姆說。

山姆·法澤斯又點上了煙斗。他不慌不忙地立起身來,伸出拇指和中指從熔爐中揀出一塊炭火,點上煙,回頭坐下。天色漸漸地晚了。凱蒂和杰生也已經從溪邊回來,我看見祖父與斯托克斯先生正在馬車旁聊天;這時,祖父仿佛瞥見我的目光似的,轉身喊起我的名字。

“后來你爸爸怎么辦呢?”我問。

“他和赫爾曼·巴斯克特筑了一道籬笆。”山姆·法澤斯說,“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杜姆叫他們在地上豎了兩個木樁,頂上擱一根小樹條。那黑人和爸爸都在場,杜姆沒有告訴他們筑籬笆的道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杜姆小時候與他和爸爸睡在同一張草薦時就是這樣的。杜姆往往半夜三更把他們推醒,要他們跟他去打獵,或者要他們站起來與他拚拳頭打架取樂,鬧得他們只得躲避他。

“他們把小樹條擱在兩個木樁上,于是杜姆對那黑人說:‘這是籬笆,你能翻過去嗎?’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那黑人把手往樹條上一按,身輕如鳥,一縱身就嗖地飛了過去。

“然后杜姆回頭對爸爸說:‘翻過去!’

“‘這籬笆太高,我翻不過。’爸爸說。

“‘翻過去,我把那個女人給你。’杜姆說。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爸爸對籬笆望了一會。‘讓我從下面鉆過去吧。’他說。

“‘不行。’杜姆回答。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爸爸如何一屁股坐在地上,說:‘這可不是我不相信你了。’

“‘我們就把籬笆筑得這么高吧。’杜姆說。

“‘什么籬笆?’赫爾曼·巴斯克特問。

“‘圍住這黑人小屋的籬笆。’杜姆回答。

“‘我可不來筑一道我自己翻不過的籬笆。’爸爸說。

“‘赫爾曼會幫助你的。’杜姆說。

“赫爾曼·巴斯克特說,這完全與杜姆過去推醒他們,要他們伴他去打獵時一模一樣。他說第二天中午時分,獵犬找到了他們,于是下午只得動手。他告訴我他們必須先到溪邊砍樹,然后用手拖回來,因為杜姆不準他們套車,有時一個木樁就得花上三四天。‘沒關系,’杜姆說,‘你們有的是時間,這樣勞動勞動會讓克勞—福特夜里睡個好覺。’

“赫爾曼·巴斯克特告訴我,他們筑了整整一個冬季,第二年又整整筑了一個夏季,直到威士忌酒販來了又去了,籬笆才告完成。他說當他們打下最后一個木樁時,那黑人走出小屋,把手往樁上一按(那是柵欄式的籬笆,木樁直挺挺地打在地上),又身輕如鳥,嗖地飛了出來。‘這籬笆筑得不壞。’黑人說,‘等等,’他又說,‘我叫你們看件東西。’他說著又飛了回去,跨進小屋,隨即又走了出來。赫爾曼·巴斯克特說他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他把嬰兒舉得高高的,讓我們能夠從籬笆上看見他。‘你們覺得這回的這個顏色怎么樣?’他說。”

祖父又在喊我了,這一次我馬上站了起來。夕陽西下,已經落到桃園背后了。當時我才十二歲,似乎覺得這個故事朦朦朧朧,沒頭沒腦,無根無由。但我聽從了祖父的喊聲,這倒不是因為厭煩山姆·法澤斯的嘮嘮叨叨,而是以孩提的率直本能,對不甚了了的事情一避了之;我們以孩提的天賦敏捷對祖父言聽計從,并非出于怕他煩躁或者申斥,而是因為我們都相信他素行俠義,都相信他那逐漸蘇醒的生命是由一幅又一幅壯麗的(也許稍嫌夸張)圖景組成的。

他們都在車上等我了。我一上車,轅馬立即起步,它們也急于回廄了。凱蒂釣到一條小魚,大如馬鈴薯片,卻—直濕到腰部。馬車行駛著,轅馬已經撒腿飛奔了。經過斯托克斯先生的廚房時,我們聞到一股烹調火腿的香味,那香味一直把我們送到莊園大門。我們轉上回家的大路時已近日落,不復嗅到火腿香味。“你和山姆談些什么啊?”祖父問道。

馬車繼續朝前飛奔,我們籠罩在薄暮時分一片奇異的、有點不祥的陰影之中,我相信我還能夠看見身后山姆·法澤斯坐在木墩上,清晰、滯呆而完整,猶如博物館中看到的一件長期保存在防腐劑中的標本。不錯,是標本。我當時才十二歲,我還必須等待,直到我經歷并且超越黃昏的那片陰影,才能理解這一切。然而,其時山姆·法澤斯必定早已作古了。

“沒什么,爺爺,”我說,“不過隨便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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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 天我早早起來和平區一樣。第一首先先漱口洗臉,第二,然后讀經典。吃完早餐等怡婷妹妹過來,結果妹妹和她媽媽去單位了...
    ZZ李夢涵閱讀 244評論 3 1
  • 酒店對面的早餐都是難吃的,特別是有肉的早餐。我只記得吃了包子,還有什么都忘了。 蘇博和園林一樣是蘇州...
    姑姑的我閱讀 241評論 0 0
  • 第一天 商丘一宜昌龍泉古鎮720 龍泉鋪古鎮 第二天 宜昌一恩施梭布椏石林260 梭布埡石林風光 第三天 恩施梭布...
    商丘起點閱讀 234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