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媽,秀貞是一個瘋子!”一個小女孩抱著一本書跑進廚房,對正在洗碗的媽媽說。
秀珍,是叔季的老婆。小時候的秀珍本來是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她十歲那年連續幾天發高燒,燒壞了腦子,智商只有七八歲。叔季在家排行老三,所以大家也叫他三叔。叔季家的窮是遠近聞名的,正常人家沒有誰愿意將女兒嫁給叔季,那就是一個火坑。在叔季三十歲那年,秀珍的爸爸將二十五歲的秀珍嫁給了叔季,秀珍有了吃飯的地方,而叔季也算成了家。
媽媽停下手中的活,轉過身去看著女兒,嚴肅地說:“巧兒,你怎么能直呼她的名字呢?還叫她‘瘋子’!很不禮貌!你應該叫她三嬸。”
“媽,你在說什么?我才不叫秀貞三嬸呢。”一臉吃驚的巧兒瞪著眼睛看著媽媽,說,“小英子才叫她三嬸!”
秀珍嫁給叔季后,育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均聰明伶俐,惹人喜愛。大女兒名叫成英,小名小英子。
“你說什么傻話呢?”聽了女兒的話,媽媽哭笑不得,曲起食指在她的腦門上彈了一下,“小英子是她女兒,應該叫她媽。而你應該叫她三嬸,因為她是你叔季三叔的老婆。”
“啊?哈哈哈……”聽了媽媽的話,小女孩一愣,隨即大笑起來。
這是初夏的一個午后,陽光透過紗窗照進來,經小玻璃茶幾的折射在墻上映出幾點光暈。陽臺上,一位老婦人坐在躺椅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書,她看得很入迷,連有人進到屋里都沒察覺。不知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內容,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媽,你怎么笑得這么開心?”剛進門的中年女子微笑著問老婦人。
“喲!巧兒回來了。”老婦人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你還記得秀貞嗎?”
“記得,叔季三嬸嘛。”巧兒拉過一個凳子坐在老婦人身邊。
“不是她。我說的是你小時候和我說的那個秀貞。當時我倆不在一個頻道,還鬧了個笑話哩。”老婦人笑著說。
原來老婦人退休在家,閑得無聊,跟著兩個老姐妹在簡書上寫文章。最近三人還參加了一個讀寫營,和簡友們一起讀《城南舊事》,讓老婦人回憶起了與女兒的童年相關的一件趣事。
“王秀貞確實是一個瘋子。她常常往跨院里送粥,還說思康在床上睡覺。然而,那兩間屋子里空蕩蕩的,一個鬼影子都沒有。”老婦人說。
“媽,我現在不覺得秀貞是瘋子了。”巧兒拉著老婦人的手,看著她驚訝的表情,認真地說,“媽,她不是瘋子。瘋子會無緣無故地亂打亂砸,大吼大叫,而秀貞呢?秀貞自己都說,她連亂撿東西吃也沒有的。”巧兒用另一只手撫摸著老婦人的手,接著道,“媽呀,她是愛得太深,神經錯亂,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不,是不愿接受愛已失去的事實,尤其是小桂子剛出生就被遺棄在齊化門城墻根底下的事實。愛,是支撐她生活下去的信念。秀貞一直在說,等小桂子回來后,她要帶小桂子去找思康。實際上,秀貞的潛意識里又何嘗不是等著思康回來帶著她一起去找小桂子呢?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一直沒有離開惠安館。”
“聽你這么一說,秀貞確實不是瘋子。如果她是瘋子,她怎么會給小桂子做衣服呢?還做得大致不差。”老婦人將身體往躺椅上靠了靠,又扭了扭屁股,給自己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坐姿,“我們女人呀,為了孩子,是很堅強的。”
巧兒起身為老婦人倒了一杯水,說:“是呀!媽媽你也很堅強、很勇敢!”
在黔西北的一條不起眼的山溝里,一條清澈甘甜,終年不斷流的小溪由西北方向的山上嘩啦嘩啦、叮咚叮咚地流下來,朝東南方向流去,最終匯入烏江的一條支流中。小溪名為楚河,也不知道這么霸氣的名字是何時由何人因何緣由而命的。在小溪的兩岸,散布著二三十戶人家。在一座東西走向的石橋的連接下,這二三十戶人家的群集就合成了一個寨子,寨子因溪而名,是為楚河村。
楚河村地處山谷,東西兩個方向都是山。從楚河村往西穿過一片小樹林后,沿著滿是灌木的山坡緩緩向上約兩公里,翻過山埡口,再往西約五公里就到了觀音廟。在巧兒兄妹上小學前,她們一家四口就住在觀音廟。從楚河村到觀音廟這一段七公里的路上只有一個叫堰壩的村子,與觀音廟相距三公里。從楚河村往東,在山林中穿行大約四公里就到了鄉里。每逢農歷的四和九,周圍村寨的人都趕到鄉里來,大家聚在這里,互通有無,這就是趕集,方言稱之為趕場。
那天是農歷九月二十九日,又是趕集之日。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多,星光下的視線并不佳,目之所及,黑魆魆的一片。一道昏黃手電光一晃一晃地從楚河溝向西而來,隨著凹凸不平的路面起起伏伏,朝著山埡口匆匆而去。
這么晚了,會是誰還在趕路呢?
“咳!咳咳!”一道女聲在這安靜的山路上突然響起,驚飛了一只不知名的鳥。那只鳥撲棱著翅膀朝空中飛去,大概它以為又是扛著土銃的獵人來了。它這一撲棱響也嚇了正悶著頭趕路的雙菊一跳。
雙菊上午出發去趕集的時候,已經快九點。雙菊的丈夫陸華年初就去省城打工了,要過年時才回來。那天早上,雙菊給兩個孩子做好飯,背著一背簍辣椒去趕集。路過成叔季家屋后時,她對叔季的媽媽說:“幺娘,我去街上賣辣椒,回來可能會晚,辛苦你晚點去我家看看兩個娃。”
“好。你趕緊去嘛,早去早回。你膽子小不敢走夜路,你看天晚了就別趕回來了,去淑碧家住一晚,孫兒孫女我晚點去接到我家來。”幺娘爽快地應道。
等雙菊到鄉里的時候,都已經快散場了。好不容易賣完辣椒,太陽已經快下山,她又將一瓶藥酒給住在街東面兩公里的三妹送去,然后便往家趕。
剛從楚河村西邊的小樹林穿出來,雙菊抬頭朝埡口望去,隱隱約約能看見位于埡口上左邊的涼亭和右邊的神廟。亭子倒沒什么,四根柱子架著一個尖頂,但想到神廟里那三尊面容猙獰的神像,雙菊的腿肚子都在發抖。再看看左右兩邊,山的輪廓在雙菊的眼里就像一個仰面朝天的鬼怪大大地張著的大嘴,腳下的毛馬路就處在鬼怪的舌頭上。雙菊趕緊加快步伐向山埡口走去,她要趕在鬼怪合嘴之前走出這段陰暗的路,走到埡口上,就能看到堰壩村的燈火了。
為了給自己壯膽,雙菊用力干咳幾聲,卻沒想到驚飛了一只鳥,嚇得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急跳,還出了一身冷汗。
雙菊將左手的拇指按在中指上,其余三根手指頭自然彎曲,掐了一個蘭花指,又將蘭花指緊緊貼在胸口處。果然如娘家二哥所說,雙菊感覺自己的心跳也緩了下來,慢慢地平靜下來。
“眼不見為凈。你只管盯著腳下的路,不要東張西望,不要胡思亂想。你就想馬上就到家,媽媽已經燒好了一大桌子飯菜。”雙菊想起小時候和二哥在黃昏時路過山神廟,二哥就這么勸著自己走過去的。
雙菊一路上都在想著家里的兩個正在翹首以望的孩子。就這樣,她翻過埡口,穿過堰坎村,繞出鄭家灣。兩個小時后,雙菊的眼里看到了兩百多米外的成書季家窗戶上映著的昏暗的煤油燈光,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剛舒了一口氣,雙菊感覺到自己的背上涼颼颼的,她又忍不住胡思亂想了。
“幺娘——”雙菊大喊了一聲。
“汪——汪汪——”最先回應雙菊的,是成書季家的大黃狗,大黃狗一邊叫一邊朝著雙菊奔去。
“狗——你亂叫什么!滾回來。”雙菊聽出來那是幺娘的聲音,也看到了一束明晃晃的燈光朝著自己而來,那是成叔季的礦燈,充硫酸的。
夜里不確定人的身份時不能隨便叫他人的名字。這是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雙菊知道幺娘一邊走過來一邊罵狗,其實是在向自己確認身份呢。
“幺娘,是我,雙菊!”雙菊大聲說。
“是!是雙菊的聲音。”說話的是另一個人。
“哎,幺爸也來了啊!”說話間,雙菊已經看到了對面的兩個老人。
“媽的!老子不是叫你別走夜路嗎?”看著滿頭是冷汗的雙菊,幺娘罵道。
直到她們走進成叔季家,大黃狗還在兩百多米外“汪汪汪”地大叫。
“我記得那條路很冷清的。從堰壩村出來,直到到家,都是羊腸小道,尤其是鄭家灣那一段,路邊上還有幾座老墳,很少有人敢獨自一個人走的。媽,我真佩服你!你是怎么敢一個人走的?”巧兒問。
“心中有念想,身上有力量。”雙菊接過巧兒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說,“嚴格上來說,那次算是我第二次一個人走夜路,只是上一次啊……哈哈,每每想起,我都想罵你爸。”
巧兒聽到這里面竟然還有爸爸的故事,頓時來了興致,要媽媽講來聽聽。
那年,村里有個老人去世,雙菊與幾個婦女一起相幫著廚子燒飯。在老人上山的那天,三四點就要開始煮飯。
半夜里的山村完全籠罩在夜色中,整個世界像一張黑色的幕布,伸手不見五指,也靜得落針可聞。膽小的雙菊從來本想讓陸華送她去,但家中有兩個孩子,陸華必須留在家里。雙菊想來想去,讓陸華站在離家七八十米的那道土坎上,看著她去。想著后面有一盞煤油燈和一雙眼睛為自己護行,雙菊覺得自己手里那一點燈芯上的光照得路好亮好亮,那一路她走得很安穩。只是后來,陸華告訴她,在她轉過第一個彎的時候,他就回屋睡覺了。
“我爸怎么這么過分的。”巧兒聽了后,無奈地笑著說。
“巧兒,你說你爸是怎樣的一個人?”雙菊看著女兒,認真地問。
巧兒想了一下,說:“我爸,脾氣有點暴躁,愛說教。”
“咔嚓!”房門打開,進來一個中年男子。
“哥,你來了。”巧兒朝男子招招手,說,“媽媽剛才問我爸爸是怎樣的一個人,你說呢?”
“爸爸,是一個愛說教,脾氣有點暴躁的人。”山娃子走過來坐在雙菊的另一邊,說。
山娃子上學前班時,陸華就教他識字、數數,認識拼音,學習十以內加減法。陸華買來口訣表貼在墻上,要求山娃子天天讀,背誦。小山娃讀了好多天,都背不下來,陸華緊盯了幾天后,山娃子還是只會讀不會背,陸華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后來,陸華經過觀察發現山娃子之所以不會背,主要原因是他的注意力都被口訣表上的精美圖案吸引了。陸華就把那張口訣表揭了下來,不顧山娃子的哭求,用剪刀給剪成了碎片。然后又貼了一張純表格式的。在陸華將近一個星期的緊抓下,山娃子將口訣表背得滾瓜爛熟。
巧兒的識字能力較山娃子弱,不過在陸華的高壓督促以及受當時已上三年級的哥哥的影響,她也識得了不少字,與山娃子相比較,巧兒的口訣表背得更快,只是拼音的拼讀比較難,音節相碰的感覺她怎么也找不到。為此,陸華買了好幾套拼音拼讀的卡片,每一套上面都有不同的精美的圖案,巧兒都很喜歡。陸華用了最笨的辦法,他帶著巧兒一張一張地拼讀,力求巧兒通過熟讀先死記后領會,當巧兒學會了一張,他就將其放在一旁。每天學習兩張,三天一次檢查鞏固,如果發現巧兒連續兩次不會,他就將那張卡片扔掉,直到巧兒會了,才將卡片交給她自己保管。
山娃子和巧兒在上學前都已經打牢了基礎,入學后學得很輕松,他們家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為輔導作業而鬧得雞飛狗跳的情況,因為山娃子和巧兒的作業基本上不用輔導。
當然,偶爾的爭論還是有的。令山娃子印象最深的是關于他的體育成績。山娃子不像巧兒那樣天生運動細胞強不說,還不愿意吃苦。陸華只要有空,每個周末都要帶山娃子去跑步,但他總是跑幾步就喊累,有時候臨出發了就說腿疼腿酸跑不動。
“你這樣一點苦都不愿意吃,你中考的時候體育怎么拿分?”陸華指著山娃子的鼻子怒氣沖沖地說,“你現在不吃學習上的苦,將來你就只能吃生活上的苦。”
陸華每次都對山娃子講這套大道理,山娃子耳朵都聽起繭了。每每這時候,他就說:“行行行,我去,我去好了吧?煩死了!”
“你煩什么煩!我是為你好……”
巧兒喜歡看書,陸華經常給她買。在巧兒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據她自己不完全統計,已看完各種圖書、雜志約三百本。巧兒的字寫得還很漂亮,陸華要求她每天練字十分鐘,起初她興致很高,后來就興致缺缺,不愿繼續了。
“人不學,要落后。學習,是一件一輩子的事,是需要持之以恒的事。三日不讀,口生;三日不寫,手生。你一定要有毅力,有恒心,否則之前的努力都會白費……”陸華又開始了唐僧似的婆婆媽媽。
“哎喲!又開始說教了!”巧兒的態度讓陸華很是上火。
“這就說教了?你這就忍受不了啦?那你現在就去學去!你要有本事,就別給我說教的機會。”
聽了兒子女兒對老公的印象,雙菊將手里的水杯放到小茶幾上,說:“你們的爸爸確實是這樣一個人。他小時候學習不用功,進入社會后只能當苦力,過得很辛苦。所以他對你們很嚴厲,要求你們努力學習。他給你們訂雜志、買圖書,有你們自己要求的,有課標上推薦的,也有他個人認為你們早晚會用得上的,關于這一點,大概就是小時候缺什么,長大以后就補什么吧,你們的爸爸小時候就沒有讀過幾本書。世上笨鳥有三種,一種是先飛的,一種是嫌累不飛的。第三種最討厭,自己飛不起來,就在窩里下個蛋,要下一代使勁飛。有人說你們的爸爸就是第三種。”
“不是。”巧兒想都沒想地說。
“對。爸爸只是要求我們學習要努力,卻從來沒有要求我們每科都要考滿分,他只是給我們定了一個最低標準。爸爸也從來沒有要求我們必須上哪所中學,考哪所大學,他只是說能考上哪一所也不錯,而且他說的目標也是我們只要努力就能達到的。”山娃子說。
“如果當初爸爸沒有那么嚴格地要求我們,我們恐怕會和英子他們一樣,每天日曬雨淋的生活。如今我們也已為人父母,再回想當初我們對爸爸的厭煩,是多么可笑。”巧兒接過話道。
雙菊聽后,欣慰地笑了,說:“你們的爸爸,并不善于表達愛,他所有的暴躁和說教,都是為了讓你們生活得更好,至少不要再吃他那種因為小時候的無知而吃的生活苦。”
雙菊將《城南舊事》翻到《冬陽 童年 駱駝隊》指著倒數第三自然段,讀道:“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對自己說,把它們寫下來吧,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下來。”讀罷,她將書遞到山娃子的手里,目光從山娃子的臉上轉到巧兒的臉上,又轉向窗外,看著即將東山的夕陽,說,“孩子們,所有陳年里的舊事,都是人生中的一段段珍貴的記憶。”
“常回憶,能讓不愉快的表象過去。”
“常記憶,能讓內心深處的愛永存!”
聽了媽媽的話,巧兒兄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