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學會理解死亡,善應死亡,是關乎到人生幸福與否的大智大慧。因為死亡是大自然賦予人類最永恒的課題,最艱難的挑戰。明代文學家袁宏道一語了破機緣:“茫茫眾生,誰有不死?墮地之時,死案已立。”人類從盤古開天地起,便開始了對自身必死命運之思考,它磨礪著一代又一代人,同時也促進了人類對終極世界的構建。叔本華說:“死的困擾是每一種哲學的源頭。”而宗教,更是以死亡為母胎。其真根據是在出世,出世間者,世間之所依托,世間有限也,想托于無限的時空。“若世上沒有死這一回事,那亦就沒有宗教,”費爾巴哈說:“唯有人的墳墓才是神的發祥地。”我們民族文化的寶典《易經》,通篇不言死亡,只談變化,生生之謂易,盡在陰陽中。不言,就是永在。因此向死而生是一切生命無法選擇的路標。
? ? ? ? 翻開四書, 孔子對于死亡的注釋,著實令人費盡思量,有點丈二摸不著頭腦的感覺。《論語·先進》記載這樣一則故事: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通俗講來,說的是孔子的學生子路,曾在魯國的季氏門下打工,這一段時間活得很迷茫,人生有許多的困惑不解,絕大部分是關于鬼神和死亡的事。他于是就這些問題請教自己的老師孔子,說:“先生,請問您,要怎樣去侍奉鬼神?”孔子說:“沒能侍奉好人,怎么能恭敬侍鬼?”子路不好意思抓抓頭,說:“敢問先生,死是怎么一回事呢?”孔子回答說:“還沒弄清活著的道理,又怎么能懂死亡的事情?”
? ? ? ? 這不等于沒說嘛。你看這孔子,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勢,子路也就不好意思問下去了。這也難怪圣人,他畢竟比子路只大九歲,活在那個時代,不懂的事情很多,不但圣人不懂,現代人照樣不懂。然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就在于他對未知的學識,有鍥而不舍的追尋;不恥下問的勇氣。他曾經把自己的疑慮,羅列起來,不顧車馬勞頓,請教當時的慧哲老子。老子在周朝的藏書室工作,看書之豐汗牛充棟,思考問題深刻,處世行為高深。會晤之后,老子將以后要成書的《道德經》里的很多知識講給他聽,這讓孔子茅塞頓開,感覺到人世間一趟沒有白來,快樂之態溢于言表。“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因此發出了千古一浩嘆:“朝聞道,夕死可矣!”
? ? ? ? 雖然生死的玄機藏在道中,但是作為人,真正面對死亡,還是有太多的不舍。南朝的梁文學家江淹作一篇《恨賦》,把這一愁懷刻畫得淋漓盡致: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所以說一個人由生入死,是一件很無奈的事。現實中的孔子又是如何來對待自己的老之將死呢?有一天,孔子早晨起來,背著手拖根拐杖,蕭閑自在地散步在門外,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唱罷回到室內,對著門戶坐下。子貢聽到歌聲,想,夫子今日言語不祥啊,連忙過去問候。孔子對子貢說:我夢見自己坐在兩根梁柱子之間接受祭奠,我可能就要走了。后七日,孔子因病臥榻歸去。我們從孔子的所歌的內容可以看到,他把自己的死,看作是倒了泰山,毀了梁柱。其實泰山還在,梁柱也未壞,只是哲人的生命如油燈燃盡,黑暗降臨,走到了終點。死生亦大矣,豈不悲哉!足見死亡對于個體來說,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凄涼,因為死,只能是自己的死,自己是受用者的本體,誰也不能代替。
? ? ? ? 史書上對老子的仙化,未作更多的記述,但老子對待死亡的態度,卻可以從《道德經》上一見端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是無所謂仁慈的,它沒有仁愛,對待萬事萬物就像對待草扎的狗靶子,祭祀完了就拋棄了,任憑萬物自生自滅。老子的這句話,站在人性的角度,明顯對天地于萬物的行為,涵著質問的語氣,有些許無奈和賭氣。看到現實生活中日漸衰落地沉淪,無法扭轉的乾坤,他很干脆,也很逍遙,打牛函谷關,一心隱居山水間,度盡天年。可能老子也了解到了天地的難處,非不仁也,乃不能也。所性寄身天地,順應自然。
? ? ? ? 而莊子對待死亡,則更是率性而為。妻子離世,擱身門板,作為丈夫,在一起生活若干年,即使不嚎啕大哭,至少面帶戚戚焉。可他卻打著破臉盆來唱歌。友人惠子責怪他,罵他不像話,說:“人家與你夫妻一場,為你生子、養老、持家。如今去世了,你不哭亦就罷了,還鼓盆而歌,豈不太過份、太不近人情了嗎?” 莊子答曰:“惠兄,感謝你大老遠地跑來吊唁。其實你有所不明,當妻子剛剛去世的時候,我何嘗不難過得流淚!只是細細想來,妻子最初是沒有生命的;不僅沒有生命,而且也沒有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也沒有氣息。在若有若無恍恍忽忽之間,那最原始的東西經過變化而產生氣息,又經過變化而產生形體,又經過變化而產生生命。走過了生命里該走的過程,如今又變化為原本,失去了生命。這種變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那樣運行不止。現在她靜靜地安息在天地之間,而我卻還要哭哭啼啼,豈不是愚鈍不化?更談不上通達了。所以盆歌當哭,更能表達我此時內心的感受。”
? ? ? ? 莊子快要離開人世的時候,他的弟子想把葬禮辦得奢華些。莊子說:“這又何必!我死之后,裹尸拋于荒郊就可以了。天地就是我的棺槨,萬物都是我的陪葬品,恒星珠璣閃耀,日月作連成之璧,夠氣派的了!”弟子說:“我們是擔心你被烏鴉和老鷹吃掉了。”莊子說:“天葬被鳥類吃掉,土葬被螻蟻吃掉。反正都是吃掉,為什么要厚此薄彼呀。” 弟子們聽后,似有所悟,破涕為笑。
? ? ? ? 相比儒道兩家,道家崇尚自然無為,而儒家在死亡面前,注重禮節,注重死得莊嚴。孔子離世前一聲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就是意識化莊嚴的具體體現。子路戰死前,蒯聵命石乞揮戈擊落子路冠纓,子路目毗盡裂,嚴厲喝斥道:“君子死,而冠不免。”毅然系好帽纓,從容就義。臨死前還要帶好帽子,儒家重內容之外的形式,由此可以窺見一斑。
? ? ? ? 釋家是佛門,釋迦牟尼當年毅然決然離開妻兒,舍棄王族生活,放棄太子地位,出家修行,是因為畏懼生老病死,為永斷老病死之苦而求真求道。離家之后,釋迦牟尼先到王舍城郊外學習禪定,后又在尼連禪河畔的樹林中獨修苦行,每天只吃一餐,后來七天進一餐,穿樹皮,睡牛糞。6年后,身體消瘦,形同枯木,仍無所得,在他最困苦的時候,接受了一個牧女供養的乳糜,恢復了健康。之后他渡過尼連禪河,來到伽耶城外的菩提樹下,在一塊大石上鋪上吉祥草,盤腿打坐。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冥思默想 ,終于證得一切種智,成就無上正等正覺,得道成佛。這時大地震動,天樂悠揚,天雨妙花,眾神云集,齊聲贊頌釋迦牟尼成就佛道。時年他三十五歲。釋迦牟尼的這些行為,倘若放在當今的社會,是很難得到認同的。他會被送到著名醫院的神經科,吃一大把治抑郁癥的藥;或者被扭送到某精神病醫院進行康復治療。古今的社會價值觀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世判斷一個人是否正常,就看他能不能夠趨眾,融入俗世的欲流;而不是從他對生命,對天地的求真、求善、求美去考量。前些年網絡流傳昔日的神童出家,社會上就充斥一片喧囂的質問和惋惜之聲,殊不知人類的天才,絕大部分是哲學與宗教的先驅。人類真正的悲哀,是在不健全的民主與法治的搖籃里,滋生人格不健全的像希特勒這樣的惡魔,只有這樣的異類,才會披著人的外衣,利用手中的權利,把世界變成屠宰場。
? ? ? ? 佛學認為:人死后,身心必然相續不斷,于天人鬼畜地獄五道中,輪回流轉。即使諸苦俱備、很不完美的人身,也修來得不易,是極為難得,極其珍貴。佛門禁止殺生,也反對自殺,一入此門,便覺知諸法之事理,而了了分明,徹底解除了死亡焦慮,時常想到死亡是離苦趨樂,有如離雁歸群、獄囚獲釋,乃是莫大喜慶。于念佛心中,自感沐浴在阿彌陀佛慈力呵護之下,不知不覺地淡忘了人世的種種煩惱幽怨、凄惶寂寞,心境自然愉悅、安祥,心態自然慈靜、祥和,氣場效應運時而生,災患自然消解,本來無生之自性自然流露。沉浸在優美恬靜的佛韻、佛樂、佛贊聲中,及對西方凈土種種清凈莊嚴的構想之中,是一種至上崇高的藝術享受。即便放置死后的往生不計,對現實中人的身心健康也是極有好處的。未入其門的人很難理會得到。佛門忌諱死亡,只言圓寂,入滅,間或曰涅槃。死亡離佛門弟子很遙遠,是一個陌生的名詞。
? ? ? ? 避開儒釋道三家不談,紅塵之中,對生的留戀,是眾生共同的心愿。螻蟻尚且偷生,況且是人。這其中尤以不苦勞作,各方面欲望均能滿足的人,盼望長生不老的意念最為強烈。秦始皇就是典型的代表。秦始皇在吞并六國以后,霸業偉成,六國的財富收于府庫,六國的美女藏于后宮。環顧海宇,以為平生志向沒有達不到的,剩下的,就只想長生不老了。身邊的一些方士看出了秦始皇的心理,投其所好,編織神仙之說,聲稱海上有仙人仙藥,吃了仙藥就可以永生。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十八年),秦始皇出巡列國,大隊人馬在泰山封禪刻石之后,又浩浩蕩蕩開往渤海之濱。只見海天蒼茫,海鷗云集,蔚然壯觀。秦始皇遂率眾登高,欣然閱覽,極目之處,山川人物時隱時現,令他心馳神往。徐福乘機給秦始皇上書,說海中有蓬萊、方丈、贏洲三座仙山,有仙人居住,可以得到長生之藥。秦始皇大為高興,隨后根據徐福的要求,派童男、童女數千人隨他出海求取仙藥。他本人也在濱海之城住了下來,靜候徐福佳音。然而,等來的只是徐福空手而歸。徐福自稱見到海神,海神以禮薄物少,拒絕給藥。秦始皇深信不疑,增派童男童女3000人及工匠、技師、谷物種子等大量生活必需品,令徐福二度航海。可是徐福此去,再無消息,秦始皇一直候了3個月,才悵然回朝。
? ? ? ? 這件事在歷史上留下了笑談,徐福正是利用秦始皇貪生怕死的心理,成功地在海外營造了自己的帝國。徐福可謂是華夏民族騙子的鼻祖了,因為他騙的是秦始皇,是中國第一位皇帝,而且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后世的方士想超過徐福,鮮有其人。大不了跑到深山老廟里燒煉一兩顆金丹,然后神神秘秘地拿到皇帝面前吹噓一番,騙些錢財,騙一兩個宮女,說是要她們幫忙打雜煉丹。再瞅準時機卷款攜女逃跑,從此隱姓埋名,過小日子。所以說死亡始終是懸在世人頭頂的達摩斯之劍,揮之不去。它與財富無關,與權勢無關,與地位無關,只與生有關,有生必有死。江湖規矩,出來混都是要還的。因此,一個人對死亡見解的深度與廣度,可以折射出一個人入世的情懷和品味。
? ? ? ? 我的生命中有過一段時期,和子路一樣,彷徨迷茫,受到死亡的困擾。一覺醒來,仿佛浮生若夢,究竟夢是人生,還是人生是夢?正如唐朝白居易有詩云:“將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禪事問禪翁。為當夢是浮生事,為是浮生是夢中?”看到周圍的人都在忙錢,并無類似的問題,只好學著子路問孔子的方式,求問身邊的老者,希望從他們的言談中找到自身的寄托。苦無答案,轉而覓向詩書典籍,因為古人都是死過來的人,他們在世時一定遇到過我同樣地難題。這時我才發現,歷史上有許多賢達,也在進行人生終極的思索,他們的理解或顯于文,或藏于詩。陶淵明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或許這不喜不懼,不用想許多,是一個很好的辦法,但是思維這東西由不得你不想,所以我認為陶詩人的辦法也不是最佳的方式。于是在閑暇的時候,學著古人,到一地方,必拜寺廟,看是否能從眾生的目光中,找到自己所需的那一束光。有時也在附近的山寺逛逛,曾經在月光寺問道一位黃梅過來的僧人,問他為何出家?他說,因為煩惱。我若有所思,好像是懂了點。后又到廬山東林寺求緣解,有一法師引我入門穿廊,三四折后,禪室坐定,清茶款待。我道出了我的苦惱。大師說:“施主是有慧根之人,也是與佛門有緣之人,須知有生之后,禍福隨來,誰則能免?但得此心廓然無所執著,則物來順應,一任其自然可矣,送你四句偈語參悟生死。”他隨后拿來筆硯,攤開一方稿紙,飽含濃汁,寫下后遞給我,偈曰:生在陽間有散場,死在地府又何妨;陽間陰間都一樣,只當漂流在異鄉。
(2011-10-4? ? ? 8:39洋港張家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