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叫小司馬

圖片發自簡書App

1、

很多時候,人不大記得曾經發生過的重要事情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卻往往在不經意間把曾經發生過的一些小事的細節牢牢地印刻在了心間。

譬如林風,不過才四十五歲,有時猶如得了健忘癥一般。當朋友說起何年何月某件什么什么事的時候,她一臉糟懵,任腦子陀螺般地努力轉動半天,最后還是想不起來,仍然一臉糟懵地望著眼睛瞪得比鼻子還大的朋友。

但是,她知道自己還是正常的。因為,那些“朋友”說的,往往是曾經發生過的不愉快的事情或者是對某人有針對性的問題。這些事情,她當然是不屑于放到自己心里的。所以她全給忘了。

但是她卻清楚地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小人兒時候的一些場景。而且最近,那些場景會時不時地浮現在她眼前——據說這是人衰老的前奏。林風每每想起就不免驚訝和小小的郁悶:難道自己就已經這樣走向衰老了嗎?

可不是,人一旦呱呱墜地不就是走上了衰老的不歸路嗎?

幾十年前的鄉村,山清水秀,天空澄藍得眼睛都睜不開。夏天夜里,漫天星斗的廣袤夜空下,林風常常把頭枕在父親的膝蓋上,睜大了眼睛望著天上遙遠而璀璨的星星,一邊聽著在地里勞作了一整天的父親和同樣剛剛休閑下來的鄉鄰們一起講鬼故事。

林風倒不記得大人們都講了哪些鬼故事,但是記得一個細節:每當故事講到最聳人聽聞的時候,父親寬厚的手掌就輕輕撫摸她的頭,她知道那是父親在下意識的安撫她,于是她便把數星星的眼睛閉上,把頭埋進父親的膝蓋間直到大人們發出“哦,原來如此”的釋懷笑聲。

這是林風記憶里尤其清晰的一段。

還有一段,就是她們在鄉下的屋子后面的樹林里,有時林間地上會莫名長出像火烈鳥顏色那般醒目的蘑菇柱狀物,她伸手想摘,母親卻會急忙制止她:“不能摘,那是天上星星飛過咱家后留下來的……”母親嚴肅的神色和語氣使林風嚇得赫然住了手,盯著那橘粉得無比通透的小東西,除了眼珠在滴溜溜地轉動外,渾身上下一動不敢動。

而林風小時候做過最天真的一件事便是:趁著大人們在樹下乘涼,自己偷偷地跳到一邊扎在大樹四周的草垛上,撐起一根長長的竹竿,朝高高的夜空伸出去、再伸出去……當然從來沒有一顆星星跑到她的竹竿上去……

想起這些,林風會啞然失笑。

她意識到,是母親的離去勾起了她更多的回憶。

她很快會想起另一個喜歡獨自欣賞滿天星斗的女孩——曾經的女孩——小司馬。

2、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兩次高考皆意外落榜,滿臉憂傷的林風被裹挾在涌動的人潮里南下。雖然她心里充滿了對眼前和未來的擔心懼怕,但是,她還是不得不勇敢地邁出了人生另一段旅程的步伐。

小司馬是比她早一年進公司的一個南方女孩,年紀也應該比她大幾歲吧。當聽到主管介紹公司里有兩個“司馬”時,林風在心里暗暗地想:司馬這個姓多嗎?這間才幾十個人的公司里竟然就會有兩個姓司馬的人!哇哦,姓司馬或者歐陽這種復姓的人取啥名字都好聽啊!——那時年輕的她腦子里都是一些膚淺的想法,最深刻的認識也不外乎是“錢是個頂頂重要的東西”(她們班上有兩個成績比她差遠了的同學都是通過花錢“委培”的方式一個上了政法學院,一個上了師范學院)。

小司馬當然是兩個司馬里年紀較小的那個了。

小司馬長著一張輪廓分明蒼白而瘦削的臉,額頭寬寬的,干干凈凈,沒有一根劉海;雙眼皮像是永遠睜不透徹似的,時常微微垂著,看起來像眼睛里罩著一層霧氣;她的嘴唇也是淡淡的透著血色,經常緊緊地抿著。

據說她英文非常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沒有人清楚——因為無法和她用英文對話。她走哪隨身都帶著一本書倒是真的。

小司馬不僅不茍言笑,好像對別人的示好也不熱情——林風剛到公司幾天就有好心的老員工姐姐提醒她別做“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因此公司里愿意接近她的人少之又少。

林風雖然好奇,但也沒有好奇到抓住小司馬問個一清二楚的地步。就這樣,到公司大半年了她也沒和她正經說過一句話——小司馬確確實實是一個很性情淡漠的人啊。

不過因為林風的座位在小司馬后面,有時忙得不可開交時需要請小司馬幫忙把稿子傳到前面主管那里一下,所以多少還算得上有些“接觸”。

這期間,有一件事林風一直有所懷疑。她很清楚地記起自己校對的一份文稿里忘了標注一個很明顯的格式錯誤,等她回頭猛然想起時,那份文稿已經被送主管送走了。

她心神不寧地等著第二天、第三天被主管拍桌子罵——她親眼見過別的同事受這種侮辱。但是后來什么事也沒發生。她假惺惺地和主管套近乎,虔誠地“征詢”主管對自己校稿工作的評價,主管也笑瞇瞇地夸贊她干得不錯。

林風覺得那么明顯的錯誤即使主管沒有發現,那么部門總管也是會發現的,不可能就那樣最終通過。但事實表明確實就通過了。所以她便懷疑有人看到后幫她修改了,而她的懷疑對象就是坐她前面、有時幫她把稿件傳給主管的小司馬。

但是小司馬這人實在是太“冷冰冰”了,以至于林風試了幾次都沒勇氣直接問她。其實那時的林風也是比較膽怯安靜的,也不像其他的年輕女孩那樣成天咋咋呼呼吵吵鬧鬧。她那時特別喜歡聽廣播劇,因為這個喜好,她很快和另一個興趣相投的黏人女孩糖糖成為了好朋友。

而那個在林風眼里總有些別致的小司馬,依然我行我素,煢煢孑立。公司里的那些資歷老的同事好像也把她當空氣似的,如果非得要提起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小司馬這人,假清高嘛!性格太古怪咯!”

而且,不管小司馬校對的稿子有多快多準確,那些人都是視而不見或者不屑一顧的神色。頂多只有那個鼻翼兩邊長著許多可愛雀斑的主管略帶夸贊之意地輕飄飄說一句:“哦,這本書是小司馬校的啊!”但這也完全跟穿堂風一樣,引不起半點回響。

3、

大概是進公司半年多后的一個夏夜,林風和糖糖實在熱得不行,想著宿舍樓外不遠處那片坡地上也許有些涼風,倆人就跑去那里納涼(后來才知道其他同事都是到附近公園的湖邊涼快去的)。

借著遠處昏黃的路燈,她們看見小司馬正背對著她們一動不動地抱膝坐在半山坡的草地上,她的長馬尾辮因為頭側仰著的原因直接垂到了草地上。認出她還有個原因是她身邊停著一輛全公司出名的白色破舊單車:單車前永遠掛著個標志性的、大大的鐵網筐,里面通常都會有一本書,有時還有一些空易拉罐和礦泉水瓶——有人別有用心地問過她那些易拉罐和礦泉水瓶是拿來干什么的,小司馬很高冷地說:“賣廢品用的。”她的坦率令眾人覺得再沒什么好冷嘲熱諷的了,只是無聊時會在背后可憐可憐她或者頂多不過再嫌棄她兩句而已。

林風和糖糖正互相對望不知該不該上去和小司馬打招呼時,突然聽到另外一邊幾個人歡呼了起來:“噢——!流星——!”

她倆一陣驚詫,慌忙循聲望向天空——林風沒看到流星卻被另一個景象驚呆了:偌大的蒼穹像一張靜謐幽藍黑布簾,上面綴滿了成千上萬、數以億計個數也數不清的密密麻麻的星星!

那一直仰頭望向天空的小司馬一定是在欣賞這奇妙絕倫的星空了!

林風正望著星空發呆,被糖糖拽她衣角拉回現實世界。這時她才又想起前面不遠處的小司馬,可是待她們看過去時,那里先前獨坐遠眺星空的女孩連同那輛白色的破單車早已不知去向。

糖糖癟癟嘴,說:“切,小司馬肯定是發現了我們,然后才走掉的!真是的,也不和我們打個招呼,她這性格,是不是也太孤僻了啊?!”

林風無言以對。

不過沒多久,林風卻無意間和她有了靠近距離的機會:九月的一個夜里,林風在剛報名的XX夜大班里碰見了小司馬,她們竟然同時選了財會專業。而那個黏人的好朋友糖糖卻因忠誠于自己的愛好,立志要當翻譯家而選擇了英語語言專業。

于是林風和小司馬偶爾會晚上一起騎單車去學校上課——如果在車棚取車時碰到了。

林風有時會故意等在自行車棚里,直到看到白色單車的主人來車棚。這時小司馬若看見她也會微微點下頭,算是招呼過了。

林風心里挺高興的,她這才發現其實自己有些渴望和小司馬是朋友!

但沒過多久,林風就經常成了一個人去上課一個人回宿舍了。因為小司馬總是比她“早走一步”,或者放學時很快速地就騎車走了。

看來她并沒有“希望”和她林風一起走的意思,林風氣惱地想。

有時候小司馬明知道林風就跟在她身后,可是她卻騎得飛快,那僵直地坐在白色破單車上的身影似乎也在向林風宣告:不要跟著我。

再加上在教室占位的事,林風更生她氣了。

她曾拜托過小司馬幫她占位置——想到既是同事又是同學的關系,林風覺得這個是最自然不過的了。可是后來有幾次,林風就晚了那么一點點進教室,便眼睜睜地看著小司馬不聲不響地把身邊座位上的書拿開,讓一位并不熟悉的同學坐下,而當林風沖過去站在她們座位旁邊時,她那罩著霧氣的眼睛連瞟都不瞟林風一眼。

本來正在逐漸靠攏的兩人又慢慢地隔開了。

林風覺得任何事都不能強求,友情也是如此。所以她漸漸的便不再努力和小司馬靠近了。

4、

這樣又過了一年。

春節回家,林風才知道父親近半年來頭疼厲害,有時也暈眩惡心嘔吐。為了不讓林風擔心,父親半年來沒向她透一點風聲。

林風逼著父親去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她自己先呆了:父親患的是膠質腦瘤,瘤已經長大,動手術是必須的了。雖然父親微笑著安慰她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林風卻瞬間覺得陽光滿滿的日子原來是一種幻覺,隨時會幻滅。

父親執拗地堅持不動手術。他早就找醫生了解過了,他這種情況即使做了手術也可能活不了幾年,他不想給家里帶來太大的負擔。從另一層想法來說,他覺得愧對自己這個獨生女兒,雖然自己已經窮盡了一輩子的努力,可是到如今都沒能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但是林風和母親都決心讓父親動手術,態度也很堅決。

于是春節假一過,林風就坐火車回到公司,辦理了辭職、結算工資等等手續,然后離開了那座城市。

父親動完手術,幸運地活了四年,然后離她們母女而去。

最愛的父親走了。

林風沒有再走遠,就一直在縣城里工作。她繼續修完了財會專業的課程,終于獲得了大專文憑。而后更是不停地考取了一系列財務從業資格證,最終在一個比較有實力的公司里成為了財務管理人員。

回到家后頭兩年,糖糖給她寫過兩封信。第一封信里糖糖說,小司馬主動找她說話了,好像有和她做朋友的意思但她自己不太樂意有這樣一個怪癖的朋友;并說小司馬管她要她的通信地址,問林風的意見,要不要告訴小司馬?第二封信里說,小司馬向公司請一個月長假未成,辭職了,據八卦原因是她父親或者是母親(林風現在已經記不起來糖糖說的是哪一位)圣誕夜里跑去撿被扔在馬路中間的易拉罐時被汽車撞飛了起來,還說這一家人怎么都那么愛撿垃圾啊……

林風沒有回答糖糖第一封信里的問題,直到收到第二封也是最后一封,她都沒有回信。

自此她連糖糖也沒再聯系過。

5、

林風守著母親在寧靜的小縣城,結了婚,有了一個女兒,今年剛剛考上大學。

半年前母親也走了,林風的傷心被她的平靜遮掩得嚴嚴實實,無人可見。

半年過去了,她心里明白自己得盡快把對父親和母親的日夜思念轉換成有節制的懷念。于是開始著手收拾當年和母親一起搬到現在這個家時打包過來的物品——有一紙箱子,很沉,里面裝的全部是她曾經自學過的一些教科書和考證時用過的指導書,這么多年了她一直把它放在陽臺一角,幾乎被遺忘了。

那個小司馬——若干年來,她幾乎已經忘記了的一個女孩——就這樣隨著這個被打開的紙箱,又突然出現在了她面前。

她想起了糖糖,也想起了自己之所以不回糖糖信的原因。她當然也想起來,自己和小司馬為什么做不成朋友的原因了。

——這是一個秘密——

這是一本四周有磨痕的白色封皮的書,一個光腳弓背男人回頭張望的黑色剪影和身邊兩株綠植簡筆畫很醒目。林風自動忽視了封皮上的英文字母,目光落在右上方六個紅色大字上:《月亮和六便士》——林風除了財務專業書籍和女兒從小學到高中的一些輔導書外,并不愛看其他書,對這本明顯出自外國作家之手的書更是了無知覺——這本書靜靜地躺在紙箱的最底層。她想,可能是自己當時沒有告訴過小司馬,她只喜歡聽廣播劇,不喜歡看書;糖糖就是知道的。

當然她也有沒告訴過糖糖的事,那就是她離開公司的前一個夜晚,小司馬來找過她。

小司馬居然紅了眼眶,把這本書放在林風不知所措的手里時還說了一句:“我不值得做任何人的朋友。”

林風把小司馬這句話當做令人傷感的拒絕理由,封存了二十多年。

她慢慢地打開這本放得略微有些霉味的書,書里夾著一張依然潔白的書簽,上面是排列有序的一段英文字,字跡清晰,娟秀,甚至有些病態的美。

這是一本英文書。林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把它合上。

轉天她照著這個書名,買了一本中文版。

她終于明白了那張書簽上,小司馬抄寫的英文準確翻譯成中文是什么。

“我們生在世界是孤獨的。

每個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里,

靠一些符號同別人傳達自己的思想。

這些符號沒有共同價值,意義是模糊、不確定的。

我們非常可憐地想把財富傳給別人,

但別人卻沒有接受這財富的能力。

我們只能孤獨行走,

身體互相依傍卻并不在一起,

既不了解別人也不能為別人所了解。”

她恍惚覺得自己才認識那個叫小司馬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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