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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五一回家,趁著午后艷陽高照,光線不錯,我又忍不住抓起相機往黑山上跑,站在曾祖父的墳前俯瞰全村,拍下幾張全景。每年都拍攝保存家鄉大陂田的最新全景照,這已經算是我多年的習慣,“老毛病”了。
? ? ? ? 照片拍得不錯,在電腦上放大,全村幾十戶人家的樓堂館所,散落在荔枝林中,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就連破敗的草屋和豬圈都看得分明。我反復放大又縮小,細細品味著,驀然發現,在這諾大的照片上,昔日古老而又熟悉的瓦屋已經難尋蹤影。而在碩果僅存的清晰可辨的四所老屋中,就有一所是屬于我家的。
? ? ? ? 在農村經濟社會不斷發展,村容村貌日新月異的21世紀,這種用老式紅磚和泥磚堆砌,用杉木和瓦片封頂的老屋真的不多見了。倒的倒,塌的塌,拆的拆,建的建,作為基本的宅基地,這些老屋紛紛被夷為平地,華麗蛻變成座座漂亮的高樓洋房。唯有我家的老屋,與其他幾戶人家的瓦房,數十年來,屹立不倒,容顏不改,實在是值得慶祝卻又值得悲哀的事。?
? ? ? ? 如果單從我們村區區一百五十余年的歷史來看,這些老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古建筑文物”;甚至,從象征意義來講,這些老屋之于大陂村,簡直可以與紐約自由女神像之于美國并提了。當年我的祖輩辛辛苦苦蓋起這些老屋時,內心的激動,怕是與美洲大陸新移民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時的心情一樣吧!
? ? ? ? 老屋面積不大,大概只有五六十平米,由兩個房間一條走廊一塊陽臺構成。屋頂鋪的是普通的紅瓦,由二十多根粗壯的杉梁木支撐著,陽臺處還另外加了一條紅磚立柱輔助支撐,而且是完全裸露沒有澆灌鋼筋混凝土的。屋前原來是一片水泥地曬谷場,后來成了我們家的新樓房,屋的左邊是康伯的一個小魚塘,屋后則是排水溝和宗族祠堂。老屋設計極其簡陋粗糙,甚至連大門也沒有,全屋只有兩扇門,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是廚房兼客廳,另外一間是臥室兼閣樓,因為它里面除了有臥室,還有一層用梁木和甲板架起來的閣樓。這閣樓就架在睡床上面,顯然也是匠心獨運,用心良苦。閣樓既可以防止屋頂漏雨下注,又可以作隔熱層散熱,還可以增加房屋實用面積,用來存放各種貴重品和雜物,實在是一個好東西。
? ? ? ? 在父母及兄長的呵護下,我在這老屋住了整整五年,那是從呱呱墜地開始的五年,是人生最原始最單純的五年。這里的一年四季,都散發著我熟悉的氣息。這里的每個角落,都灑滿了我童年的回憶,這里面,充滿了甜蜜和快樂,也飽含著辛酸與淚水。
? ? ? ? 老屋的春天是溫暖與幸福的。孩提時的春天,總有著說不完的樂趣,尤其是下雨的時候。不管是淅瀝淅瀝地飄著,還是嘩啦嘩啦地下著,鄉間的春雨總是迷人的。我最愛這春雨來臨的時候了,有時候我會走出屋外看魚塘“漲潮”,有時候我會躲在屋里聽雨打芭蕉,還會賴在床上聽那雨水落在瓦上的“滴答滴答”。雨水敲打在瓦片上的聲音,就像是一曲跳躍的旋律,時緩時急,時而幽怨,時而高亢,甚至高亢到能把瓦片滴穿,造成屋里漏雨。母親常常叮囑父親去屋頂走走看看,甚至親手扶住梯子,讓父親放心爬上去查缺補漏。記憶中那是父親最有男人味最勇敢的時候,也是父母最恩愛的時光。
? ? ? ? 閑著沒事的時候,我也會興高采烈地挽起褲腳去魚塘撈蝌蚪,還會心血來潮地去爬墻角掏鳥窩。這老屋可是鳥兒養家糊口繁衍棲息的好地方,它們除了喜歡在樹梢和草叢秘密安家,還喜歡在老屋那高高的泥墻跟頭或是破磚洞口共筑愛巢。可是,堂哥堂弟都能在自家的老屋掏到鳥窩,我在自家老屋卻總是查無所獲。后來我才發現,原來這鳥兒也是嫌貧愛富的家伙,不喜歡我家老屋,倒喜歡上我家老屋前那棵糯米糍荔枝樹了。它們幾乎每年都會來這樹上結草筑巢,我們給它們取了個可愛的名字,家鄉話叫做“教飛仔”(中文學名:長尾縫葉鶯),就是“學飛的鳥”的意思,因為這種鳥很可憐,通常羽翼未滿便被我們整窩掏掉,放在籠里撫養。是我們看著它們學會走路覓食,學會展翅高飛,所以我們管它們叫“教飛仔”。等到“教飛仔”都長大了,飛走了,我們的春天也就走了,夏天就到了。
? ? ? ? 老屋的夏天是甜蜜和快樂的。過來人都知道,八零年代末的農村,空調還只是個傳說,那時候的暑假是多么的難熬。那時候,每天午后我和哥哥都會在家門口或者走廊,搖著葵扇,聽著鳴蟬,等著村里的伙伴路過。因為老屋位于大陂村與小海河的最近點和三岔路口旁,是小伙伴們去游泳的必經之處,所以也便成了大家碰面集合的“老地方”。時間一到,大伙都會不約而同地集結于此,然后浩浩蕩蕩開赴小海河。那是一群最大不超過10歲,平均年齡不超過8歲的弄潮兒。當然了,全是男的。那時的我們是那樣的勇敢,那樣地樂活,那樣的年少。在帶頭大哥——大堂哥聰哥的率領下,我們光著腳丫,光著膀,穿著褲衩,吹著口哨,就敢撲通撲通地從四五米高的雞啼石跳進小海河,到河水最深處潛游。不得不說,大陂村的純爺們就是這樣從小鍛煉出來的,從夏天跳水游泳鍛煉出來的。
? ? ? ? 老屋的春夏給了我無比的快樂,但它的秋天卻是傷感和憂郁的。記憶里,我在老屋還真沒過個幾個快樂的秋天。因為每到秋天,父母的情緒就會莫名其妙地暴躁起來,尤其是中秋節和國慶節那段日子,感覺每年都要大吵一兩次。每次不是因為父親酗酒闖禍亂了分寸,就是母親為點小事絮絮叨叨,終于每次都鬧得全家不歡,甚至給我落下了童年陰影。這種陰影使我從小養成膽小怕事的性格,但也讓我從小重視家庭,渴望和追求幸福美滿的婚姻。
? ? ? ? 老屋的秋天有點憂傷,但它的冬天卻讓我獲得最開始最純樸的感動與溫暖。記得有一年冬天很冷,很冷,冷得父母居然不知為了什么事又吵了一架,好像父親還動手打了母親,于是母親傷心回了娘家。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中午,不知道父親是種地還是喝酒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哥。我們餓了,可是只有米飯,沒有菜下鍋。奶奶也沒有出現,或許她以為我父親會待在家里做飯。忽然,門開了,堂姐阿芳和阿燕抱著幾棵大白菜走了進來,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是這兩個從小就幫忙背我和抱我的堂姐,讓我和哥吃上了這一頓飽飯。從那時起,我便燃起了擁有一個親姐姐的夢。因為我覺得有哥哥照顧不算幸福,有姐姐關愛那才真叫幸福。或許天底下的姐姐,沒有幾個不疼愛自己的弟弟的,這種愛,涵蓋了親弟和堂弟。
? ? ? ? 老屋是快樂的,又是悲傷的,是古老的,又是年輕的,是樸實的,又是神秘的。說它神秘,要從多年前神秘消失的一條塘鲺魚說起。記得有一次,父親上午去街市賣菜,買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塘鲺魚回來,放在廚房里蓄水養著,想要留著晚上煮。結果,日落西山,父母忙完農活回到家,那條魚卻神秘消失了。全家總動員把廚房翻了幾遍,都不見它的蹤影。母親開始疑神疑鬼,我也被嚇到了,白天明明看著它好好地在水里游著,張大嘴巴呼吸著,不料關鍵時刻卻消失了。我甚至開始以為這魚可能就是西游記中,那在東海里游弋害人的蝦兵蟹將的同類。就在我們三母子都放棄了的時候,父親從屋后的排水溝里傳來了好消息,原來這魚不老實又天生神力,從水桶中躍起,滑溜溜地溜到了這廚房排水溝里,而且還活著!幸虧父親沒有放棄,拿起手電筒到屋后把它揪了回來,父親不愧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魚兒再狡猾,也躲不過父親的油鍋與廚刀了。就像蒲松齡筆下那兩頭想要吃肉甚至咬人的狼,再狡猾,也躲不過屠夫的慧眼與快刀。
? ? ? ? 老屋的塘鲺魚叫人難忘,老屋的大公雞更讓人神傷。九零年代起,我們開始舉家搬出老屋,住進新落成的樓房里。老屋從此人去房空,成了雜草房,甚至成了家里養雞屯雞的地方(雞窩雞圈)。利用就是最好的保護,父母算是沒有把老屋徹底遺忘,但這老屋已經不再安全。以前的老屋,可以夜不閉戶。可是,隨著那些年毒品對從化鄉間的滲透與禍害,大陂村的治安似乎也壞了。那是九零年代末的一個冬天,冬至前的那個深夜,在老屋屯養著的六只大公雞,一夜之間離奇消失。那可是辛辛苦苦養了幾個月的,又肥又大的公雞,是父母準備冬至夜及春節期間宰食的。只差一晚,就差一晚,我們就可以在冬至夜享用的公雞,終于證實是被盜了。多年后,父母談及此事,依然耿耿于懷,乃至于以后足足十年,我們家再也沒有養過雞。當年,區區一條塘鲺魚失而復得,固然可喜;但在那個物力維艱的年代,那么肥美的大公雞卻不可復得,這心情就好比“苦恨年年壓歲錢,為他人做嫁衣裳”,真有點傷不起。
? ? ? ? 憾則憾矣,身外之物不足貴,只要人還在,希望就在。老屋是平凡的,它不如王勃吟詠的滕王閣那樣,雕梁畫棟,人杰地靈;也不如范仲淹筆下的岳陽樓那樣,巋然大氣,天下無雙;甚至也不如歸有光先生的項脊軒那樣,可以“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得見“明月半墻,桂影斑駁,珊珊可愛”。但冥冥中我與歸先生似乎有緣。因為對于老屋,我有著歸有光先生一樣的感情,“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歸先生寫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我亦類似,因為每次回家都會看見:“庭有枇杷樹,吾家痛失大公雞之年所手植也,如今已丈余高矣。”
? ? ? ? 我時常懷念老屋里的人和事,懷念那段貧窮但快樂的時光。這種懷念,燃起了我重讀余秋雨散文《老屋窗口》的沖動。記得文中余老師的母親感嘆過一句,“沒房了,從此余家這一脈的后代真要浪跡天涯了。”這一句,讓人不勝唏噓。但我以為,只要人眷戀著故土,眷戀著老屋,那么,脈,就不會斷。
? ? ? ? 如今,老屋靜靜地站著,累了,躺著,睡著了,她再也不會看到午后成群結隊去游泳的小屁孩了。即便是炎炎夏日,這里也難尋往日的喧囂。我們的接班人似乎越來越少,他們幸福而又孤獨,矜貴而又寂寞。他們這一代能在村里找到一兩個同齡人就不錯了,更不用說找到一堆純爺們結伴去游泳了。當年一起游泳的帶頭大哥——堂哥聰哥,他兒子已經6歲半了。連我親哥的兒子也即將滿兩周歲了。侄子這一代已經不太需要通過游泳來消暑了,夏日里伺候他們的,也只是多功能的空調和風扇,以及冰箱里各式各樣的冰凍飲料和冰凍西瓜罷了。
? ? ? ? 我看了看手表,對了對手機,又望了望電腦右下角,現在的時間是2011年5月22日22時46分59秒。才想起,以前家里只有兩塊破表,在老屋看時間,只能抬頭仰望掛在墻角那個上海制造的,滴答滴答吵個不停的破木鐘。而現在,就連看時間也有這么多花樣了。
(后記:本文寫于七年前的2011年5月22日。本文所寫之老屋,已不幸于2014年5月23日小海河洪災中被沖毀倒塌。老屋原址,已于2017年新建一棟鋼筋混凝土立柱樓房,應該會是永遠不會倒塌的房屋了。)
老屋從倒塌到原址新建的過程,附圖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