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坐在回程的地鐵上。
起先外邊下著小雨,霧蒙蒙的,一絲一絲斷續的雨打在車窗上,看上去就像是某種利器抹過皮膚所留下的劃傷的痕跡。雨大的很快,從陸續走入車廂的人們手中的雨傘便可知道,雨滴不再是掛在傘面,而是不斷掉落在地上,讓冷氣很足的車廂變得有些陰濕。地鐵軌道鋪設在市中心,列車同附近的老式住宅挨得很近,住在老洋房頂層的爺爺打開陳舊的推拉窗,把陽臺上的花盆搬進室內。我忽然想起許久不去的爺爺奶奶家,從前每到雨天,他們也會急急忙忙地將晾曬的衣服收進屋內,再把院兒里那些曇花、馬蹄蓮什么的,搬到淋不著雨的地方。
車子開過上海火車站。
我喜歡火車站、飛機場等等一切如同這般沒有時空感歸屬感的地方,陌生的曖昧,潛在的危險,莫測的情緒,來來去去短暫停留于此的人,以及他們各自的表情。這種流動中人群短暫休憩的停駐地,總是莫名其妙地充盈著一股無法言說的神秘感。上海火車站是一個在漸漸被淘汰的車站,沒有快車,乘客一般都是為這個城市服務的不甚富裕的異鄉人。拿著廉價的手機大聲說著電話,黝黑的皮膚閃著油光,穿著大膽艷俗顏色的衣服,拖著兩三個孩子,基本是我對于他們的一貫印象。城市的發展進程快如閃電,嶄新的火車站在不斷地被建造。它們可以容納更多人,通向更多城市,可以滿足人們對于速度對于效率不斷提升的貪欲。而衰敗的上海火車站仿佛是被這個城市母體拋棄的蓬頭垢面的孩子,或是年老卻仍舊忠誠地在為上級服務的力不從心的士兵,在“動車”“高鐵”的時代里依然一班一班執著地發出綠皮火車。
火車站周圍有許多大廈,墻體由一塊一塊小方磚拼成,小方磚之間嵌滿了時間流過帶來的灰塵泥土。外墻通常還有金色的大字,銹跡斑斑,有寫著“不夜城大廈”,或是“上鐵集團”,衰敗的光景,卻又倔強地好像在宣告著什么。露天的軌道上停著許多大約是廢棄的車廂,上海到拉薩,上海到北京,上海到南寧……仔細點還可以看到臥鋪繁亂的被褥床鋪,看到硬座臺面上印花的桌布。
車到站,上來三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孩,后邊跟著他們各自的母親。突然一陣聒噪,小孩子在車廂里的扶手上打轉、攀爬、嬉鬧,跌撞到站在角落的我身上,卻裝作全然不知。我不喜歡孩子,尤其是那些處在不斷模仿大人行為的年歲的孩子,看不出他們任何惹人憐憫和可愛之處。但車廂內的其他人很明顯和我不同,對于那些嘩眾取寵的舉動充滿了父母輩的諒解和放縱。
關于地鐵和孩子,我想起我的老師曾說過的一段她的親身經歷:
一位父親牽著她的小女兒坐上地鐵,女孩站在座位上,小手扒著窗戶看向窗外。忽然脫口問,爸爸,什么是風景?
父親很顯然有點被嚇到,但很快恢復鎮定。他說,你看,樹是風景,天是風景,路燈是風景。
車子到站,涌進來一群人,女孩問,那人呢?
父親回答,對,人也是風景。
車子開進隧道,小女孩大叫,啊,變黑了。
父親悠悠說,黑是風景,白,也是風景。
這大約是我上初中時聽見的故事,一直記在心頭。我一度懷疑那可能是兩位哲學家化身為一對父女所進行的談話,從細碎的生活里嚼出一絲詩意的甘甜。遠處的車廂,有人在讀書,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白領女性。本來我希望窺見的是某本作家文選、小說或是雜志,但后來費力看清封面,卻寫著“世界五百強資源總監筆記”。暗自感嘆,這世界還是太不浪漫了。
于是扭頭看向窗外,有一個女孩趴在站臺的護欄,發絲被過道穿堂風吹的凌亂,很美,散發著年輕的荷爾蒙氣息。她看上去很疲憊,半佝僂著身子,身上穿著棉質的白色淡灰條紋襯衫,袖子整齊地挽到手肘處。衣服扣子解到第三顆,露出纖細的鎖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睫毛微微顫動。
列車啟動,開到站與站相隔中間的位置,忽的從地上直沖地下,猝不及防的黑暗,沒有給我任何機會去看清最后一刻的地平線。廣播里的電子女音傳出一股冰冷的親切,前方是海倫路站。我一直覺得這種設計可能是地鐵工程師某種晦澀的隱喻——若將海倫想成海倫?凱勒……他們都如此雷同地處于光明與黑暗的交界。
失去了視覺的刺激,才意識到耳機里一直在播放電臺節目。大概是黑暗籠罩,再加上軌道摩擦發出的聲響刺耳,男主播原本滄桑的聲音聽來竟多了一些低沉的溫暖和柔情。他正在讀一個匿名者給節目的投稿,里面寫一位不起眼的實習生,在某次公司聚會燒烤的契機下說起自己喜歡研究殺人,尤其喜歡研究古代酷刑,中國的、古希臘的、日本幕府時期的,還按自己的喜好排序。欲望與生俱來,瘋狂潛藏在每一個人的細胞之中。對于那些選擇發泄而不是克制欲望的人,我一直都有強烈的興趣。白天謹守本分的小護士是夜幕下的舞女,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嚴肅律師淌著搖滾的熱血。如同卡夫卡在格子間之外的生活里做著“大甲蟲”的夢,壓抑的人釋放心中長久壓制的熱情,甚至怪癖,我從不覺得可畏。
終于到站。
和我一起下車的人很多,人群的力量把我推出的車門再擠上扶梯。腿腳不便的老人在扶梯平臺上短暫的停留,引來身后幾個中年人的罵罵咧咧。站廳的人流并不是毫無章序到處亂竄,他們自動形成上車、下車或者換乘的幾股力量,像是在幾條河流的交界處,合并,分離,交叉。就像每一朵水花都要與水流融合,同時也會在必然時離開群體,去填補世界每個細小的角落。
我摸出背包夾層的交通卡,拍在閘機的感應器上,然后沿著樓梯走向地面。樓梯每走十二級有一個平臺,每走過一個平臺就會感到黃昏愈發強烈的陽光。暴雨剛停,有種恍如隔世的錯亂之感。陸家嘴玻璃幕墻的大樓反射著耀眼的金光,烏黑的柏油馬路在一點一點地被瀝干。
我跳進媽媽等在路邊的車,一身疲倦,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