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多倫多的夏天出乎意料地愜意。烈日高懸，但吹來的風卻帶著絲絲涼意，仿佛海邊的清風拂面。如今已到七月，室內無需開空調。而此時的濟南，宛如一個巨大的桑拿房，悶熱難耐。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一切跡象似乎都在暗示：除了我，無人記得這個日子。
此刻，姥姥正乘坐飛機從廣州飛往多倫多，但她的到來與我的生日毫無關聯。
我和女兒坐在客廳里聊天，陽臺的門敞開著，清爽的微風不時吹進來。她輕抿一口咖啡，依舊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解《黃帝內經》。之所以用“依舊”一詞，是因為她已經講了近一個小時。我心不在焉，卻仍不時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微微點頭，表示我在認真傾聽——否則，她定會不高興。
其實，我根本聽不進去，也聽不懂。
我的思緒早已飄到別處，正心中描繪著一個場景：她講著講著，突然驚呼一聲：“啊！老爹，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多么希望，她能突然喊出這一句。
我的女兒是個“話癆”，讀書甚廣，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知。這不，她從《黃帝內經》講起，話題一轉，又說起她六歲時的行為能力，并與她兒子如今六歲的情況作對比。
她六歲的時候，就能獨自乘坐公交車去姥姥家。路線無需換乘，一共六站，只要記住下車就行。那時，社會治安良好，沒有拐賣兒童的人販子，孩子們都脖子上掛著家里的鑰匙，自己上下學，無需家長接送。
有一次，爺爺帶著她和她的表弟去金牛公園，爺孫走散后，她竟帶著四歲的表弟從公園走了回來，全程十幾公里，走了好幾個小時。那年她六歲，這段經歷成了她童年最引以為傲的回憶，時不時便會提起。
如今，時代不同了。我們再也不敢給孩子這樣的鍛煉機會，哪怕離開視線幾分鐘都心驚膽戰。在國內，這無異于給人販子可乘之機；在加拿大，這更是違法行為。
女兒問我：“老爹，你六歲的時候在做什么？”
“挨餓。”我說。
我六歲那年，像一只餓瘋了的狗，鼻子幾乎貼在地上，滿山遍野地尋找野菜。
女兒六歲的時候，物質依然匱乏，市場上唯一的兒童飲品是桔子汁。那桔子汁是調味品，每次喝水時只能兌上一點，一瓶要喝上半個月。
至于外孫的六歲，就不用說了。
我們家歷經三代的奮斗，實現了食物自由。
接著，女兒又開始聊起宋文化與日本的關系。她去過日本三次，走馬觀花的旅游，但聽她講起來卻仿佛做過深入研究一般。她說，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極為深遠，不僅局限于藝術領域。日本民間至今流傳著一個關于蒙元滅宋的故事：據說，蒙元滅宋后，日本全國戴孝向西哭拜。這一故事反映了宋朝與日本之間深厚的文化情感和相互影響。宋朝的書法、寫生、山水、珍禽等藝術形式，以及禪宗的自由、頓悟理念，都對日本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
看著她興致勃勃的樣子，我仍沉浸在幻想中，期待著她突然驚呼：“啊，老爹，今天是你的生日呀！”
我不要生日宴會，也不要生日禮物，只是盼她能說上這么一句話。
說到底，這或許是獨生子女帶來的悲哀——我的喜怒哀樂，都系在她一個人身上。近幾年，我總是把一些不順心的事歸咎于獨生子女政策。孩子的自私，是獨生子女政策的“成果”；老來的孤獨，也是它的“饋贈”。
我命里本該有四個孩子。小時候，三爺爺給我算過命，說我命中有兩兒兩女。三爺爺算卦極準，是桓臺縣聞名的算命先生。民國時，他給土匪算過命，也給軍閥算過命，都賞給他不少錢，因為他算得準。他先天失明，但仁慈的上帝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解放前后，他的算命生意一直興隆，十里八鄉的人都來找他算卦。他憑借算卦而成家立業、結婚生子，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如果他的卦不靈驗，怎能在家鄉立足？關于三爺爺，還有許多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但此處不便多言。
三爺爺是在子時為我批八字得出的結論。據說，子時批出的八字最為精準。然而，這八字并未應驗，只因強大的計生委不允許我的另外三個孩子出生。
疫情期間，為了躲避病毒，我費盡心思，甚至用膠帶把門縫都封了起來，生怕病毒乘虛而入。但終究還是躲不過去。我曾高燒不退，嗓子疼得如同塞滿了刀片。本想掙扎著起來喝口水，卻不料碰倒了暖瓶，水灑了一地，半邊床也濕透了。那一刻，我淚如泉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此時，我唯一的女兒遠在多倫多，距離濟南萬里之遙。
那天，我反復思索：如果沒有計生委的強力干預，我或許會有三個孩子陪伴在身邊，不至于如此孤獨。
當然，與他人相比，我還不算最慘。我朋友的妹妹，才叫可憐。她在政府機關工作，丈夫也是公務員，生活原本穩定幸福。幾年前，她的獨生子因車禍離世。她剛退休，丈夫又突發腦梗去世。朋友擔心她出意外，將她接到自己家中暫住。半夜里，朋友常看到妹妹坐在床前，拿著自家的戶口本，翻來覆去地看。那戶口本上清楚地記載著是一個三口之家，如今卻只剩她孤身一人。
網上說，像這樣老來失去獨生子女的家庭，被稱為“失獨家庭”，全國有一百多萬。
我命里本該有四個孩子。如果真有四個孩子，哈哈，想想也覺得欣慰，總歸會有一個記得我的生日吧。
女兒又聊起民國時期，她反復強調，民國時期是中華兒女求真務實的年代，是中華民族少有的團結一致的時期。民主共和、實業救國、民主與科學、新文化運動，這些思潮共同推動了民國時期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變革，對中國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依舊認真地聽著，不時望著她的眼睛，點點頭。然而，我心里想的卻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老年生活，真是凄涼呀！記得當時，計生委曾許下許多承諾，如今卻都裝作不知。
最終，女兒還是沒有想起我的生日。她聊夠了，一轉身，便忙別的事去了。
隨后，我一直反復思索：要不要把今天的感受記錄下來呢？不記，如鯁在喉；記了，又怕被人看了怪罪。
這一天，就在這樣的糾結中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