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過很多有故事的人,我也聽到過很多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但我要講給你的,是最不動人卻讓我最想流淚的那個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我的爸和媽。
爸和媽與他們那個年代的大部分人一樣,是經過媒人介紹結的婚。只是這媒人是爸的老板,后來又成了我的姨父。
爸十多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一貧如洗的家只靠奶奶一個瘦弱的村婦支撐。上初中的爸于是輟了學,去窯廠干活養家。爸那時候很勤快,長得也很精神,身為老板的姨父便有意把剛初中畢業的媽介紹給爸。
爸第一次去外婆家見媽的時候,是和姨父開著拉磚的四輪車去的。姨父讓爸在村口等著,自己先去說說情況。等得無聊的爸對四輪車來了興趣,大著膽子拿出搖把,使出渾身力氣來啟動四輪車。車是發動了,但爸的兩顆門牙也被急劇轉動的搖把打掉了。爸顧不得滿嘴的鮮血,開著四輪車就向前沖,一任身后的姨父和媽在濃煙中追了四五里地。
媽說,雖然爸的門牙沒了,補了兩顆帶鐵絲的假牙,但自己還是稀里糊涂地就答應嫁給爸,嫁進了這個貧窮的家。
我小的時候,總覺得爸和媽過得不幸福。因為他們兩個常常吵嘴,有時候甚至還大打出手。
每次爸和媽打架的時候,爸都粗魯地把媽壓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媽也不甘示弱,用尖尖的指甲把爸的臉和脖子抓出一道道殷紅的血痕。爸氣急敗壞地罵了一通后揚長而去,只留媽嗚嗚咽咽地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然后又回屋去趴在床上繼續痛哭。媽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溢到臉頰上,流到枕巾上。我和弟弟便也坐在屋里陪著媽一起放聲大哭。
接下來的幾天,媽會賭氣跑到姨媽家去住,我和弟弟也跟了過去。爸自己一個人面對著冷清的家,終于扛不下去了,才到姨媽家,用生硬的口吻對媽說:“差不多就行了,別整天住在這兒丟人現眼,還嫌全村的人不知道咱倆打架啊。”媽不吭氣,過一會兒便收拾東西跟著爸回了家。
爸和媽在我上初中以后,雖然還是常常吵架,但是再也沒有大打出手過。或許他們覺得我和弟弟都長大了,再像年輕時那樣會有失體統。他們吵得激烈的時候,爸通常會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不和你這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說了!”然后狠狠地瞪媽一眼,媽便不再言語。
我那時候常常在想,世界上最悲哀的夫妻恐怕就是爸和媽這樣的吧?明明總是拌嘴,甚至動手,但誰也沒說過離婚,死撐著這充滿了爭吵和打斗的日子。婚姻對于他們而言,無異于束縛彼此消磨彼此的牢籠。
我上大一那年,爸干活時不小心右手受了傷,住進了醫院。事發半個月之后我才知曉情況,坐上火車急忙從遙遠的東北趕回家鄉。見到爸的第一眼,嚇了一跳!瘦得皮包骨頭的爸躺在病床上,右手連同半個膀子都裹著厚厚的紗布。我看著又是心疼又是焦急。
吃飯的時候,我從媽的手里接過碗,要給爸喂飯,爸艱難地吃了幾口說:“還是讓你媽喂吧,你喂我不習慣。”我只好把碗又送回給媽。媽一邊給爸喂飯,一邊輕聲細語地勸爸多吃一點,爸直說自己沒什么胃口。一向懦弱的媽像是不經意地說:“別老擔心錢,不還有我呢嗎?天塌下來還有我給你頂著呢!”
我靜默地站在旁邊,透過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才突然發現,媽比爸瘦得還厲害,而且竟生出了許多白頭發,在漂浮著塵埃的空氣中,是那么刺眼。想來媽最近的擔心和焦慮不比爸少。這樣一個瘦小的農婦,在生活的災難面前,卻試圖用自己柔弱的肩膀為那病中的丈夫撐起一片晴天。
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以前對爸和媽的理解實在太過膚淺。爭吵了二十多年的是他們,但是不離不棄地彼此陪伴了二十多年的,也是他們。淺薄的我只看到了他們吵架時爸的火爆和媽的隱忍,卻完全忽略了那些艱難的日子里他們相濡以沫相互依靠的溫情。
我上大四的時候,從未出過遠門的媽為了多掙點錢給弟弟交學費,給我還助學貸款,跟著村里的其他婦女去了內蒙古打工。家里沒有了媽,面對著冷鍋冷灶和空蕩蕩的房間,爸坐不住了。聽媽說爸每天都給她打五六個電話,吵得別人沒法睡覺,從不發短信的爸還一條條地給媽發信息謊稱自己生病了讓媽趕快回家。媽在那兒干了三個月就禁不住爸的軟磨硬泡回了家。極少干家務的爸在媽回來之前,把家里細細地收拾了一番,還給媽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飯。媽跟我說這些的時候,笑得眼睛都瞇到了一起。爸在旁邊又瞪了媽好幾眼,媽只是裝作沒有看見,媽早都不怕向她吹胡子瞪眼的爸了。
大學畢業后那年,我拉著爸媽去北京玩。每到一處景點,我就主動提出要給他們拍照。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媽不自然地挽著穿著灰色羽絨服的爸,我讓他們笑一笑,爸于是挺直了腰板,媽便靠得更近了,嘴角竟露出了一絲羞怯的笑容。望著鏡頭中的爸和媽,我的眼淚突然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小時候的我從未想過,有一天爸和媽能這樣相互挽著,定格在我的鏡頭中。我不知道,是歲月讓他們習慣了彼此依靠,還是他們在歲月的積淀中終于拔去了那些傷人的刺,漸漸只記得了彼此的好?
前年回家,看到媽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玉觀音,忍不住伸手去把玩。媽笑著說,是爸前段時間買的。原來,媽去鎮上趕集的時候,看到小攤上有賣玉觀音的,三塊錢一個?,就買了戴著玩。爸知道后,不聲不響地去縣城的商場里,花了伍佰元重新給媽買了一個回來。一向節儉慣了的爸,竟然能花伍佰元給媽買一個毫無用處的玩意兒回來,讓我不禁唏噓。我想,所謂的愛,大抵就是在這平淡煩瑣的生活中,在經歷了爭吵乃至打斗到雞飛狗跳的日子之后,依舊沒有忘記默默地對你好吧。
近兩年來,媽的白頭發比以前更多了。每年的臘月二十九那天,洗完頭發的媽就坐在門外的臺階上,身上罩著張塑料布,爸便端著調制好的染發膏,一點一點地給媽染頭發。媽一手拿著鏡子,絮絮叨叨地指揮爸這兒的白頭發沒遮住,那兒少涂點,別浪費染發膏……爸耐心地聽著,細細地涂著。青絲變白發的爸和媽,在時光的打磨中,在柴米油鹽的瑣屑中,越發的坦然,越發的從容。
前幾天回家和媽閑聊,我一本正經地問媽,到底什么是愛情?媽笑笑說:“我哪里懂什么愛情,那都是你們年輕人流行的新鮮玩意兒。我就知道,我和你爸這輩子,就是這么吵著吵著就吵成了一個人,誰也離不開誰。”
我心下豁然。
在這個為了愛而死去活來的年代,我們不是沒有付出真心,我們不是愛得不夠深,我們只是沒有足夠的耐心和勇氣去適應彼此的棱角,去消散自己的戾氣。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接受生活的洗禮,就把那些刻骨銘心的愛遺失在了歲月的長河里。
而沒有多少文化,聲稱不懂愛情的爸和媽,卻用他們大半輩子的時光,教給我一個最樸素的人生哲理。
所謂的愛情,其實無他,人生順途也好,前路坎坷也罷,唯有不離不棄,才是對你最深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