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 / 批判性思維再批判

王路|來自《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重慶)2009年3期第64~69頁

十年前,我發表在《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上的文章《論我國的邏輯教學》[1]招致許多批評,被稱為引發了關于我國邏輯教學的第三次大討論。那次討論表面上是吸收論(主張以傳統邏輯為基礎,吸收現代邏輯的一些成果,建立所謂普通邏輯的科學體系)和取代論(主張在邏輯教學中用現代邏輯取代傳統邏輯)之爭,實際上卻是堅持傳統邏輯還是提倡現代邏輯這兩種邏輯觀之爭。近年來在談論邏輯教學的文章中,關于取代論和吸收論的爭論似乎不多了,但是出現了一種批判性思維論。

不少人認為應該研究批判性思維,應該開設批判性思維課程,有人甚至把它稱為一場“革命”,并且明確地說:批判性思維“向原有的邏輯觀念和原則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2]。在我看來,批判性思維論表面上似乎僅僅涉及邏輯課程的設置或改進,歸根結底還是邏輯觀的問題。本文想針對批判性思維論談一談不同看法。不當之處,希望大家批評指正。

一、邏輯與批判性思維

提倡批判性思維,提出開設一門叫做“批判性思維”的課程,就要告訴人們什么是“思維”,什么是“批判性”,什么是由此合成的“批判性思維”。邏輯研究過去曾長期使用“研究思維形式和規律”的說法,因此關于“思維”有過許多討論。熟悉這些討論的人一般知道,“思維”這個概念是不太清楚的,或者是不太容易說清楚的。隨著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的發展,關于“思維”有了許多專門的說明,人們關于思維科學也有了比較專門的認識。同時,隨著邏輯的發展,人們對邏輯也有了比較專門的認識,一般認為邏輯是研究有效性推理的科學,而不再使用“思維”這一概念來定義和說明邏輯。在這種情況下,重新使用“思維”這樣一個概念來命名邏輯課程或學科,不管怎樣考慮,難道不是以一種不清楚的東西取代原本清楚的東西嗎?

用“批判性”來修飾思維,在我看來,一直是怪怪的。思維本身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活動,它的最主要特征大概是思考和認識。這一點,也許在亞里士多德的名言——“求知是人類的本性”——中得到最好的體現。我認為,這種認識和思考本身就是批判性的。我想不明白,什么樣的思維不是批判性的。是“盲從”、“盲目性”、“僵化”等等這樣的(以及許多其他類似)用語所修飾的“思維”嗎?在我看來,即使盲目或僵化的思維也會是批判性的,因為所謂盲目或僵化,一般是因為思考問題時預設了太多或太強的前提。這樣的預設同時也就是對其他許多前提的排斥,因此也是批判性的。

所以,人們既可以把提倡反思(reflective thinking)的杜威看作批判性思維之父,也可以至今“沒有一個公認的統一的批判性思維定義”,“人們使用‘批判性思維’這一術語時,往往是含混的,甚至是不一致的”[3]60。我完全能夠理解這種情況,而且我認為,這種情況會一直繼續下去,這大概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批判性思維,顧名思義,與邏輯應該沒有什么關系,但是實際上卻不是這樣。比如,有人“基于批判性思維的理念”來談論“邏輯思維素養”[4],有人似乎認為,現代邏輯的發展與日常推理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批判性思維是擺脫這種困境的唯一方式[2],也有人“對‘普通邏輯’課程進行改革,逐漸向‘批判性思維過渡,……開設‘邏輯與批判性思維’課程”[5],而且“許多國內著名高校都以邏輯學為基礎,紛紛開出了批判性思維課程”[3],有人甚至明確地說:“一個對高等教育感興趣的數理邏輯專家,一定會饒有興趣地面對傳統形式邏輯的通識化演革。”[4]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在理論上,批判性思維與邏輯密切相關,至于是以它來指導邏輯,還是以邏輯作它的基礎,似乎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但是在實踐上,作為一門課程,它似乎是要取代邏輯的。

談論批判性思維,似乎總要談到非形式邏輯。有人認為,批判性思維是非形式邏輯的一種叫法,并且不贊同以“批判性思維”作為學科的名字,而主張用“非形式邏輯”這個名稱,認為用這個名稱可以顯示這個學科還是屬于邏輯,而且可以與形式邏輯區別開來[6]。這似乎表明,非形式邏輯與批判性思維具有相同的內容,區別不大。也有人認為,二者既相互緊密聯系又有一定區別[7],不能把二者等同起來,否則會把二者各自“限制到一個狹小范圍之內”[3]。

還有人認為,不能把二者不加區別的使用,因為這是心理學家、教育家和哲學家不會同意的,他們對批判性思維有各自不同的定義[3]61,59-60。在我看來,這些不同看法是可以理解的。“非形式邏輯”這個名稱的出現可能還要早于“批判性思維”,但是它的初衷大概與后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從字面上看,前者勢必要涉及“形式邏輯”這門成熟的學科,它的主要特征在“非”字上,正是由于這個詞,使得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來談論邏輯、邏輯的發展以及邏輯教學等等。這些談論的特征是:一方面超出邏輯的范圍,另一方面又掛靠或者不得不掛靠在邏輯這門學科上。“批判性思維”則不同,它不用考慮“非形式邏輯”中的“非”字帶來的那些麻煩和制約,而且由于字面上沒有“邏輯”一詞,因此它可以徹底地擺脫“邏輯”之名所帶來的限制。當然,這樣一來,批判性思維也就不再是邏輯學家談論的專利了。

綜上所述,國內批判性思維論者主要是從事邏輯教學的人。但是,他們所談論的卻是一種不是從事邏輯的人也在談論并且可以談論的東西。在我看來,即使可以算一項研究的話,批判性思維也不會成為專門的邏輯研究。如果可以作為一門課程的話,它也不會是邏輯課程。問題是,批判性思維論者是在主張、提倡并且實踐著用它來取代邏輯課程。想一想,這是在干一件什么樣的事情呢?

二、傳統邏輯與現代邏輯

盡管不同專業領域的人可以從不同角度談論批判性思維,但是從事邏輯教學的人卻會認為,“邏輯是批判性思維的理論基礎”[3]62。仔細閱讀相關論著,可以看到批判性思維論者有關邏輯的論述有兩個明顯的特征:一個是強調傳統邏輯的重要性,另一個是批評現代邏輯脫離日常思維實踐。由于這個問題牽涉到邏輯的觀念和理論,因此值得認真對待。

有人認為,傳統邏輯與現代邏輯“有一個重要區別:前者著眼于日常邏輯思維,后者關注邏輯思維的一般性質與規律”[4]20。基于這種區別,由于“與日常邏輯相關的邏輯學知識……是邏輯學知識的傳統部分,是傳統的形式邏輯……以傳統的方式……覆蓋和闡述的知識內容”[4],因此得出傳統邏輯適合而現代邏輯不適合日常邏輯思維似乎是很自然的結論。所以,傳統邏輯的知識“用句夸張的話說,不多不少,正是日常思維所涉及的;恰恰是傳統邏輯而不是現代邏輯對這些知識的處理方式,符合日常思維的習慣”[4]21。

這種看法有許多不清楚的地方,比如,既然現代邏輯關注的是邏輯思維的一般性質與規律,怎么會與日常邏輯思維無關呢?如果不能涵蓋日常邏輯思維,又怎么會體現出邏輯思維的一般性質與規律呢?再比如,“不多不少”,“恰恰”,這些都是精確的表達,怎么又成了“夸張”呢?還有,什么叫“邏輯學知識的傳統部分”?是傳統邏輯本身呢還是在傳統邏輯中還有一個傳統的部分?這里我不想討論這些問題,而只想討論其中提到的兩點:一點是邏輯的知識,一點是邏輯對知識的處理方式。

以矛盾律為例。批判性思維論者認為,在現代邏輯中,矛盾律只是一條定理,是一個重言式,而在傳統邏輯中,這是一條很重要的思維規律。要正確理解和運用矛盾律,絕非僅憑重言式的理解能夠奏效的[4]20。這話字面上不錯,但是用來說明傳統邏輯和現代邏輯的區別,為上述觀點辯護,卻是有問題的。從知識的角度說,傳統邏輯把矛盾律表達為:并非A且非A(或者:一事物不能既是A又不是A),現代邏輯把它表達為:「(A∧「A)。因此,說傳統邏輯覆蓋日常思維固然不錯,但是怎么能說現代邏輯的知識與日常思維無關呢?在我看來,現代邏輯不僅提供了關于矛盾律的知識,而且在這方面遠遠超過傳統邏輯所提供的知識。

例如在一階邏輯中,與矛盾律相關有一條定理:A∧「A→B。這條定理告訴我們,從矛盾可以得出一切。因此它實際上可以告訴我們,在推理中不能從矛盾的前提出發,甚至更普遍地,不能從假的前提出發。我們還知道,B→A∧「A不是邏輯定理。由此我們知道,如果推出矛盾,則推理可能不是有效的。此外,由于有(「A→B)∧(「A→「B)→A這條定理,因而我們知道,如果從一個東西的否定推出矛盾,則這個東西本身成立。這些例子顯然與日常思維相關,而且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日常思維中相應的情況。這就表明,現代邏輯不僅提供了與日常思維相關的知識,而且提供了傳統邏輯所沒有和無法提供的知識。以上僅是與矛盾律相關的幾例情況,并不是全部情況。但是由此確實可以看出,與現代邏輯相比,傳統邏輯所覆蓋的邏輯知識不僅不是“不多不少”,而是少之又少。“不多不少”這個說法確實是“夸張”得太大了。

在現代邏輯中,以上提到的與矛盾律相關的幾個符號表達式有的是重言式,有的不是重言式。以上討論基于對它們的理解。我想問:這樣的理解難道會無助于正確地理解和運用矛盾律嗎?傳統邏輯中沒有這樣的表達式,因而不會有對這樣的表達式的理解。沒有這樣的理解難道反而會有助于正確地理解和運用矛盾律嗎?

“并非A且非A”與“「(A∧「A)”的表達方式是不一樣的。這大概就是上述觀點所說的“處理方式”。直觀上看,傳統邏輯在處理上使用了符號,由此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出矛盾律的形式和結構。現代邏輯也使用了符號,而且是全部采用符號,由此我們得到了關于矛盾律的形式化的表達。我不明白為什么前一種處理方式符合日常思維習慣,而后一種方式就不符合日常思維習慣。在我看來,這里根本就不存在著符合不符合日常思維習慣的問題。表達和刻畫矛盾律,可以有不同的方式。傳統邏輯是一種方式,現代邏輯也是一種方式。用符號來表達,則是它們的共同方式。在這一點上,現代邏輯比傳統邏輯走得更遠一些,也僅此而已。同樣是用符號來表達,怎么會有符合和不符合日常思維方式的區別呢[8]?其實,區別主要不在這里,而在于使用不同的方式來刻畫矛盾律,最后得到了不同的結果,正是由于結果的不同,人們才對矛盾律獲得了不同的認識。

矛盾律僅僅是一個例子。再舉一個常識性的例子。三段論第一格第一式在傳統邏輯中表達為:MAP,SAM,所以,SAP。在一階邏輯中,它的表達是:x(Mx→Px)∧x(Sx→Mx)→x(Sx→Px)。也就是說,對這同一種日常思維方式,我們有兩種不同的表達或處理方式。前者除了“所以”一詞外,都是用符號表達的,若是以橫線(傳統邏輯中通常的表達方式)表達,則也完全是符號表達。怎么能說前者的處理方式符合日常思維的習慣而后者的處理方式不符合日常思維的習慣呢[8]?

現代邏輯的基礎部分是一階邏輯,其中最主要的內容是量詞。這部分內容牽涉到對謂詞和個體的刻畫,包括關于性質和關系的描述。我們知道,通過關于個體的刻畫,通過關于量詞和量詞域的刻畫,一階邏輯使我們可以描述和刻畫關系,從而可以描述和刻畫與關系相關的推理實踐。這正是現代邏輯突破傳統邏輯最主要的地方,無論是作為知識還是作為手段。簡單而具體地說,日常語言有表示關系的名詞,比如父母、兄弟、姐妹、師生、朋友等等,有表示關系的動詞,比如愛、喜歡、看、聽、唱、打、給等等,有表示關系的介詞,比如在……之上、中、下、左、右、內、外等等。這樣的表述在日常語言中非常多。

我想問的是,與這些語言相應的日常思維難道會少嗎?這樣的日常思維難道會不涉及邏輯嗎?對日常語言中的這些表達,對與之相應的思維活動,對它們所涉及的邏輯,批判性思維論者究竟是看不到呢還是視而不見呢?例如,“劉備是關羽的大哥”表達的是關系,“劉歡喜歡通俗歌曲”表達的也是關系;“事物是相互聯系的”表達的是關系,“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表達的還是關系。而且,它們還是幾類不同的關系,既有兩個名字所指稱的對象之間的關系,也有一個名字所指稱的對象和一類個體域的對象之間的關系,還有兩個不同的個體域中的對象之間的關系。難道這樣的表達不會成為日常推理的部分嗎?難道它們真的會不涉及邏輯嗎?對這樣的問題的認識難道會是傳統邏輯告訴我們的嗎?我不這樣看。

實際上,恰恰是現代邏輯使人們認識到傳統邏輯無法描述和刻畫關系命題,在遇到這樣的命題時,傳統邏輯要么無能為力,要么總出問題。特別是,這一點如今已是常識。因此我不禁要問:日常思維難道會不涉及關系嗎?或者,與關系相關的日常思維難道會不重要嗎?缺少這一部分知識的邏輯難道會“不多不少”覆蓋日常思維所涉及的知識嗎?

三、理念與課程

過去的吸收論認為,應該在傳統邏輯的基礎上吸收現代邏輯的成果,逐步建立普通邏輯的科學體系。我對這種建立科學體系之說持批評態度,因為在我看來這樣的東西是沒有的,而且,既然有了現代邏輯,就應該把這樣的知識完整地教給學生。

現在的批判性思維論者承認,“如果把課程目標定位于傳授邏輯學基礎知識,傳統形式邏輯完全應該被現代邏輯取代”[4]21。但是他們認為,應該區別出邏輯知識與邏輯思維素養,而“邏輯思維素養就是邏輯思維能力”,“知識不等于能力;能力培養重于知識傳授”[4]20;由于可以如上所述區別出傳統邏輯涵蓋的知識與處理知識的方式,因此“掌握這些邏輯知識,不等于具備邏輯思維素養”[4]21。所以,為了培養邏輯思維素質,還是回到傳統邏輯去,因為它“不多不少”涉及了日常思維所涉及的邏輯知識,并且它對這些知識的處理方式“恰恰”符合日常思維的習慣。表面上看,批判性思維論者與吸收論者的看法似乎不同,但是在實際上,他們卻依然是回到傳統邏輯。所以,批判性思維論者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過去的老問題:即在高校邏輯教學中究竟是堅持傳統邏輯還是主張現代邏輯?它們的實質還是一個邏輯觀的問題。

我認為,“批判性思維”是一個不清楚的概念,“思維素養”和“思維能力”也是一些不太清楚的概念。我還認為,這種素養和能力的區別沒有什么意義。退一步說,假定它們的含義和區別是“清楚”的,我仍然要問,如果不是通過邏輯知識的傳授,所謂邏輯素養又是如何培養的呢?確切地說,無論是邏輯的素養還是能力,為什么要通過邏輯教學才能獲得呢?而只要是需要通過邏輯教學才能獲得的東西,若不是通過邏輯理論本身的傳授和學習,又會是什么呢?誰敢說一個沒有學過邏輯的學生沒有邏輯思維的素養和能力呢?

也許批判性思維論者敢。我是不敢這樣說的,而且我認為,一個沒有學過邏輯的同學肯定有邏輯思維能力,而且他或她的這種能力不見得就比一個邏輯教師差。在我看來,邏輯教師能夠教給學生的是邏輯理論和邏輯理論的運用。通過這種理論的學習,使學生在知識結構中有這樣一種叫做邏輯的東西,從而使學生能夠從這種叫做邏輯的東西出發看問題和處理問題,使學生在將來工作中運用自己知識結構的時候,這一部分知識能夠起作用。無論這種作用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是具體的還是潛移默化的,都沒有關系。這就是素質教育的作用。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應該把現代邏輯教給學生,并且把它作為一個整體教給學生。

關于邏輯教學,我認為,至少有幾個問題應該認識清楚。

一個是邏輯學科的地位。邏輯是高校教學中的基礎課、必修課或選修課,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歷史。這說明邏輯重要,人們也認為它重要。這種地位是邏輯自身的內在機制決定的,是由這門學科自身的形成和發展決定的。作為一個教師能夠在高校中教邏輯,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崗位”。因此在這樣一個位子上,就應該認真地教邏輯,并且使這種邏輯教學名副其實。

另一個問題是傳統邏輯與現代邏輯的區別。二者之分是由于邏輯自身的發展而形成的,這種區別確實重大,而且是根本性的。既然在邏輯的崗位上教邏輯,就應該知道這種區別,正視這種區別,認識這種區別,并且以科學的態度對待這種區別。在我看來,過去的吸收論,本文所談到的批判性思維論,在對這種區別的認識上都是有問題的。我認為,對待這種區別的認識,實際上也是對邏輯的認識,即我所說的邏輯觀。含糊而形象地談論什么“大邏輯觀”和“小邏輯觀”,從道德層面上講什么“寬容”和“不寬容”,掩蓋不了邏輯觀本身的問題,也解決不了邏輯自身的問題,消除不了邏輯自身這種根本性的區別。

還有一個問題是邏輯教師的知識結構問題。由于在邏輯崗位上,就要教邏輯。由于有傳統邏輯和現代邏輯的區別,因此同樣是教邏輯的人,對邏輯的學習和掌握自然也會有區別。由于涉及人,這個問題過去一直談得比較少。其實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它雖然隱藏在有關邏輯教學討論的背后,卻直接關系到對邏輯的認識和理解,因而也關系到甚至從根本上左右了關于邏輯教學的討論。

最后一個問題是邏輯的教學與改革的問題。邏輯是大學里的課程,主要是基礎課。因此應該按照它的設置構想來教學。在這種意義上,過去教傳統邏輯,現在教現代邏輯(主要是一階邏輯),都是自然的。因為這符合邏輯這門課程的設置和要求。現代邏輯取代傳統邏輯是自然的,原因在于二者之間的區別。這種取代是不是一種改革姑且不論,它至少符合邏輯這門課程的設置和要求。眾所周知,一階邏輯是比傳統邏輯更先進的東西,因此這種取代是邏輯教學的一種進步。此外,一階邏輯是非常成熟的東西,這種取代也符合邏輯作為一門基礎課的性質和要求。我認為,邏輯課不是不可以改革,但是無論如何改革,在邏輯教學中還是應該教那些比較成熟和規范的東西,教那些更科學更先進的東西。

認識到以上幾個問題,有助于我們明白一個邏輯教師應該做什么。首先,他或她應該在那里教邏輯,而不應該教不是邏輯的東西,更不應該以不是邏輯的東西來取代邏輯。其次,他或她應該教現代邏輯,而不應該教傳統邏輯;如果只能教傳統邏輯,就應該努力學習現代邏輯,爭取早日或逐步教現代邏輯。若是做不到這一點,那么也應該通過學習現代邏輯來改進傳統邏輯教學,比如把其中那些不是邏輯的東西去掉,把其中那些錯誤的東西糾正過來。第三,他或她在邏輯教學中可以考慮也應該考慮對象,即不同專業和背景的學生,結合學生的一些專業特點想方設法使學生學好邏輯。所謂學好邏輯,在我看來,主要有兩個要求,一個要求是建立起邏輯的觀念,即明白什么是邏輯;另一個要求是掌握邏輯的技術。而且,邏輯的觀念是通過學習和掌握邏輯的技術而建立起來的,并且隨著不斷學習和掌握邏輯的技術,越來越牢固地樹立這種觀念①。第四,邏輯教學實際上主要是個人的實踐。邏輯課是公設的,但是教邏輯的人有自己的知識結構,按照自己對邏輯的理解在從事邏輯教學。問題是,我們的邏輯教學是不是名副其實?是不是對得起我們面對的學生?

順便說一下,我不太贊同教邏輯的老師總在那里談論邏輯教學改革。一門基礎課,而且是具有科學性的基礎課,怎么可能總在那里改來改去呢?邏輯是成熟的東西,該教什么,實際上是用不著討論的。我主張用現代邏輯取代傳統邏輯,是因為在我看來這應該是常識,但是由于認識的差異,它在人們的認識中卻不是常識,因此才需要強調一下。當然,為了搞好邏輯教學,討論一下邏輯教學的改革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管怎樣討論,總是應該基于現代邏輯,在現代邏輯的基礎上向前發展,而不應該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回到從前。

這里,我想就我自己的所謂“取代論”再多說幾句,因為我覺得人們對我的觀點有一些誤解。我確實主張用現代邏輯取代傳統邏輯,但是我強調的是在哲學系。這是因為現代邏輯的產生和發展極大地影響了現代哲學,不學習現代邏輯,根本看不懂現代哲學的許多論著,無法理解當代許多重大哲學問題的討論。因此在理論上,我的態度是鮮明的,在實踐上,我的態度是謹慎的。相比之下,批判性思維論者走得要遠得多。因為他們是把批判性思維作為普遍性的東西來說的,并且是從邏輯學科定位的角度來論證的。我反對這樣的東西,一如我反對吸收論。我認為,教這樣的東西,對學習哲學的學生是沒有什么用的。即使超出哲學系,我也看不出這樣的東西會有什么作用。

國內學界一直比較推崇美國人科比(I. M. Copi)和他的《邏輯導論》。就以他為例。1986年他出了一本書叫《非形式邏輯》。他在序中說:“在我看來,一門非形式邏輯課程或更通常的邏輯導論不僅可以用來做批判性思維的學期課程(terminal course),而且可以用來做更專門或更高等邏輯課程的適當準備。非形式邏輯和邏輯導論各自決不應該被看做是另一方的準備或預備知識。因此我毫不遲疑地把我更早的《邏輯導論》教材中的非形式部分融入這本非形式邏輯教材的材料之中。”[9]從這段話至少可以看出科比關于非形式邏輯的幾點看法:

其一,它可以取代批判性思維。其二,它是更高等邏輯的適當準備。其三,它不應該被看做是邏輯導論的準備或預備知識。其四,它的內容與科比的《邏輯導論》的一部分內容重合。

這里,我不準備深入探討和評價這些看法是不是有道理,而只想提出幾個問題:什么是“更高等邏輯”?為什么非形式邏輯可以作“更高等邏輯”的準備,而不能作邏輯導論的準備?為什么他的邏輯導論的一部分內容可以直接用來作非形式邏輯的內容?還有,為什么他以“或”這個聯結詞把他的非形式邏輯與邏輯導論并列起來,并且并列地談論它們與批判性思維和更高等邏輯課程的關系呢?在我看來,這些問題是顯然的,而且思考它們不僅有助于我們對非形式邏輯的認識,從而有助于我們對批判性思維的認識,而且有助于我們對科比這本備受青睞的《邏輯導論》的認識。

前面我們曾提到批判性思維論者的一段話:“一個對高等教育感興趣的數理邏輯專家,一定會饒有興趣地面對傳統形式邏輯的通識化演革。”再以這段話為例。這里所謂的通識化演革就是指轉變為批判性思維。無論此話是不是有道理,從它肯定可以得出:一個數理邏輯專家若不是饒有興趣地面對批判性思維,就不會對高等教育感興趣。有人可能會問:怎么能得出這樣的認識呢?而我想問的是,得出這樣的認識,以及對這一點的認識和分析,究竟是依據傳統邏輯的知識還是依據現代邏輯的知識呢?在我看來,從這段話得出這樣的認識大概是很自然的。

但是我還想問:找出幾個數理邏輯學家,他們對批判性思維不感興趣,但是對高等教育感興趣,難道會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嗎?我還想請批判性思維論者思考,能夠得出這樣的認識,是不是一種“批判性思維”呢?

注釋:
①我自己關于邏輯的觀念與技術的統一體現在我的教材《邏輯基礎》(人民出版社2004年、2006年)中。除教學以外,我認為,在邏輯研究中也存在著邏輯觀念的問題。參見王路:《邏輯的觀念》(商務印書館,2000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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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吳堅.批判性思維:邏輯的革命[J].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5):31-34.
[3]熊明輝.試論批判性思維與邏輯的關系[J].現代邏輯,2006(2):1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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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武金.論非形式邏輯及其基本特征[J].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4):68-70.
[7]崔清田,王左立.非形式邏輯與批判性思維[J].社會科學輯刊,2002(4):68-70.
[8]王路.邏輯與自然語言[J].求是學刊,2008(5):36-42.
[9]Copi,I. M.: Informal Logic[M]. 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86, p. v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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