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月十二那天,天山飄起了鵝毛大雪。
密集而厚重的雪片子把眼前腳下遮得嚴嚴實實,山腳下的行人們都慌忙歸家,沒一會積雪就沒過了腳踝。
雪下了三天三夜,小戶家里的存糧都吃光耗盡,更別提酷暑悶天里,誰家都不怎么備柴,飽受了一番寒凍。
到了第四天雪終于停了,陽光一出又把過膝的積雪曬化,到處都是泥濘不堪,一直過了兩日才能通行。
宋長山的興隆米行里伙計們都忙得腳不沾地,生意太火爆,賣完這輪又整整算了一天帳才清爽。
宋長山送走一位客人,這才一拍大腿,想起了要緊事,急急忙忙打點了米面糧油并一些糕餅,親自帶著幾個壯實的伙計進了山。
一行人氣喘吁吁爬到了半山腰,山門禁閉,外并無一人看管,宋長山上前扣門,沉重的大門“嘎吱”一生,露出了幽深的縫隙。
宋長山和伙計們面面相覷,都十分納罕。他扯著脖子大喊了一聲“宋長山有禮了!”,山間強勁的風送來了回音,門內還是沉寂無聲。
四下里針落可聞,這一點回聲都顯得深邃神秘。宋長山無來由地有些心慌,想了想交代伙計們都跟著自己進去探探。
他們進了山門,爬過長長的階梯,進到前殿,一路上沒見到半個人影,宋長山清晰地聽見身旁的伙計咽了口水,也覺得腿腳發軟。
他強打起精神:“我們……還是去殿后看看,興許師父們在后面有什么集會呢。”
“是啊是啊,掌柜說的有道理。”伙計們心上覺得蹊蹺,嘴上還是附和他,宋長山不敢造次,退出前殿從檐下繞過去。
前殿后兩側有偏殿,中間是一大片寬敞的空地。宋長山轉過拐角就寬了心,只見六十余僧侶都身披玄色斗篷,一動不動背對來人列得整整齊齊,最前方正是主持方丈清遠大師。
“不知師父們在此練功,小人有禮了。”宋長山邊說邊往前走,走過一排人卻被三兩步追上來的伙計一把扯住。
“老二你這是干什么?”
宋長山不明所以轉過頭,就看見忠心的伙計臉色蒼白,一臉驚惶,終于發現了不對。
從他們進來到現在,這些人一動都沒動過,日頭這么毒,他們披著這么厚的……
宋長山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轉,他努力克制自己的視線,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溜到了一旁。
漆黑的斗篷下,白骨徒勞睜著空洞的眼眶。
宋長山低下頭,六十三具斗篷骷髏腳下偌大的地面上,被人潑灑了一個丈余大的血氣縱橫的大字。
殺。
02
這一年過完年,乾坤門祝掌門打發小弟子端木善去拜訪老友從純大師,乾坤門上上下下求了祝掌門好幾日,想要替端木完成重任,全體被拒。
憂心忡忡的弟子們互相湊錢,絡繹不絕地給二十年從沒出過大門的小師弟湊盤纏。其中大師兄最是豪氣,一出手就是整整齊齊一盤子十兩大銀,怕是把老婆的首飾都給當了。
啟程那天,一個個都眼淚汪汪看著端木,生怕這就是永別,再也見不到俊秀可愛地小師弟。
“端木啊,身上的錢財多分幾處放,別被人看到。路上遇到搶錢的別心疼,遇到討錢的別心軟,平平安安回來,啊……”
大師嫂哭得最兇,扯著小手絹把他送出了大門口,端木對著師門跪下來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響頭,心里頭十萬分不舍,卻也帶著希冀上了路。
后院里,沒露面的祝掌門被媳婦揪著耳朵,狠狠揍了屁股。
“你個沒良心的老不死,端木他心最軟人最善,武功還最不濟,這千里迢迢的江湖兇險,你還我貼心貼肺的小端木!”
古稀之年身寬體胖的祝掌門憑借絕世武功挽救回自己的褲子,“夫人啊我的夫人……我難道不疼端木?可是愛子如殺子,端木無心武學,就要證自己的道,走自己的路,難道你要一輩子他窩起來當個享福的廢人?”
“這……”慈愛的師娘大人想了想,也知道丈夫說的是正途,卻還是不甘心地又甩了兩下雞毛撣子。
“哎呦!”
端木一路上興高采烈,他親切地扶起被馬車碰倒的老婦人,無償贊助賣身葬父的妙齡女子,給賣苦力養活一家人的重病漢子付診費,資助父母雙亡勤學上進的孤兒……
這樣積德行善了十里路,果然被劫了。
刀架在脖子上,端木想起大師嫂的話,乖乖掏出了背囊里全部銀錢,對方卻粗中有細:“大善人一路花費就不止這些了,莫不是哄我們這些粗漢?”
端木頸上現出一道細細血線。
打頭的漢子就來搜他的身,手指堪堪沾染衣角,一條細細的銀色長鞭破風而來,眨眼之間輕巧詭譎地連挑三人手腕,八尺高的雄壯漢子們發出凄慘的哀嚎,噼里撲通都摔倒在地,手臂上蔓延著一大片水泡狀膿包。
端木悚然一驚,突然有人跳出來抱住他的大腿,把端木嚇了個魂飛魄散。
“恩公,求恩公給我一條活路!“
03
端木回了魂,低頭一看卻是那個賣身葬父的女子,卻見她的臉上縱橫幾條高高腫起的口子,原本姣好的臉如厲鬼般邪惡。
“可是你我無冤無仇……你為何害我?”
那女子臉色一變,竟有幾分咬牙切齒:”這幾人糾纏我想要強奪了我,我爹就是被他們氣死。你救了我卻不娶我,讓我一弱女子如何自處?還不如從了他們不如掙點好處!”
“這……可是我給你的銀子不夠?是我太草率……”
“傻蛋!”端木一轉頭,不遠處的大樹下鬼鬼祟祟探出一張臉,“出錢不討好的傻大個!”
端木定神細看,不覺唇角彎起。只見一張雪白粉嫩滾滾圓的鼓臉,彎彎的柳葉眉,濕漉漉貓一樣的大圓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嘴巴,分明是個小姑娘。
端木附身施了一禮:“未料是姑娘救了端木一命,敢問恩人名諱?”
“辛梧。”小姑娘從樹后走出來,身量卻是個大姑娘。
“原來是辛姑娘,失敬失……辛……辛梧?!”端木抖成了篩子,“毒毒毒……毒妖……毒仙子辛梧?”
三年前橫空出世的妖女,渾身上下都是無色無味看都看不見的劇毒,看誰不順眼就撒一把,把一個個江湖豪杰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威鏢局的鐵豹子韓沖,就因為不小心踩了辛仙子掉在地上的一方小手絹,被辛仙子小手一揮,眼睛就看不見了,后來散盡家財求訪名醫才慢慢恢復;
峨眉派的劉燕燕,在首飾店搶了辛仙子看上的鐲子,被辛仙子吹了一口氣,臉上紅斑猙獰,連未婚夫都嫌棄了她,倒霉的首飾店老板咳了半個月,吐了好幾口血;
徐州的……
罪行累累罄竹難書,辛仙子的惡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連前任宅男端木善都能說出一二。
“哦,原來你也知道本仙子啊。”辛仙子漫不經心地把小鞭子一甩,端木腳邊的女子慘叫一聲,滾在了地上。
“求仙子辭藥解了他們的毒,雖其謀財害命在先,但端木實實在在就受了一點點皮外傷,他們罪不該死。求仙子辭藥解了他們的毒,端木自會勸他們改邪歸正。”
端木善露出潔白的牙齒,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更親切些,辛仙子也隨和地看著他:
”那三個廢物放了也罷。這一個適齡的女子,到官府求了官媒堂堂正正嫁人就是了,誰還敢糾纏?她卻自甘下賤地委身殺父仇人,還謀奪救命恩人的錢財,你說,該不該殺?”
04
端木善鋪好被褥,從帳篷里爬出來,把火堆上燒沸的河水泡了一壺消食的普洱茶,遞給一旁烤火的辛仙子。
辛仙子滿意地捧著茶壺進了帳篷,端木加了幾根柴,在火堆旁和衣窩成一團。
辛仙子……辛梧勉強收了他做個服侍的隨從,以此“報答”她對四個人的不殺之恩,端木就狠了狠心丟下幾個還在打滾的中毒者。
傳聞里毒妖雖可怕,也不真的會要人命。他再啰嗦,辛梧才會真的毒殺了他們。
從此端木過上大包小裹鍋碗瓢盆的苦力生活,自掏腰包照顧辛梧仙子的一切生活起居。三個月后,端木離奇地發現,辛梧和自己是同路,都要去天山,而且辛梧……貌似還認路?
辛梧在無意中成了從沒出過遠門的端木的向導,這讓端木找到了微妙的心理平衡。
山里的春天早晚冷得可怕,第二天端木是被凍醒的,睜開眼就鼻塞咽痛,染上了風寒。
他一個噴嚏連著一個噴嚏,辛梧被聲音驚動,從帳篷里探出圓圓的臉:”端木啊,你要不要試試我的毒?立竿見影可好用啦!”
是立竿見影,他怕是一咽下去就能做黃泉路上的不歸客。
端木努力從抽搐的嘴角里擠出一個微笑:“豈敢勞累仙子,是端木饒了仙子好夢。我這就去前面鎮子買早點,仙子再睡一會。”
兩三里外就是鎮子,但是昨日天剛擦黑時,辛梧就柔弱地捧著胸口,聲稱自己受不得勞累要即刻休息,這才在林子里露宿。
辛梧也不堅持,她一向是日落而息日上三竿才肯起的,就縮回去重溫舊夢了。
端木在藥鋪稱了藥,多花了幾文銀子央人幫他熬好,就溜溜達達去集市買早點,沒想到一進集市就碰到幾個小地痞掀翻了老伯的菜攤。
“沒交攤位費和哥幾個看管的辛苦錢就敢來賣菜?我看你是活膩了!”
“幾位別動手,別動手!這錢,我給老人家出了!”端木急忙掏出錢袋,還有最后的一錠十兩大銀,和幾個一兩有余的戥子,并兩串銅錢,他的盤纏并不多了。
端木猶豫了一下,小地痞伸手拿走了大元寶:“算你識相,老頭兒,你可以賣菜了!”
老農弓著腰給他道謝,他年幼的小孫兒噔噔跑過來,抱著他的大腿,“大哥哥真是好心人,謝謝大哥哥!”
端木輕輕撫了撫小兒略有些枯黃的頭發,拿出一個戥子塞給他,又安撫了幾句,這才去買早點。
挑了幾樣細巧點心,端木一摸錢袋,腰間卻是一空。
05
糕點沒了,辛梧能不能接受端木手工烤河魚呢?
盤算了一會,端木垂頭喪氣往回走。都怪自己不小心,集市里人擠人,只能自認倒霉。
走到了集市邊,端木心里忽然一動,往旁邊掃了一眼,看見小菜攤邊上圍了一圈人。端木費力擠進去,一群小媳婦遵在地上美滋滋地撿剛才打翻的菜,熱火朝天地往自家籃子里塞。
而賣菜的爺孫倆……
到藥店取回熬好的藥湯,端木趁熱喝下去。身上冒出薄薄的汗,他兩手空空地回去找辛仙子。剛走出鎮子,腦后忽然一陣勁風襲來。
“接著!”
端木不及細想,伸手一撈,入手卻是他沉甸甸的錢袋。
“爺爺你看,那傻大個身上扯下來這好寶貝啊,”辛梧把嗓子扯得尖尖的,儼然是個小孩子,又咳了兩聲,這回開口赫然是個老頭了,“寶兒你怎么能……罷了,那人有錢,這回合該是劫富濟貧了,讓我們一家子發財!”
端木打開錢袋,他的銅錢,他的戥子,他的……十兩元寶?
端木臉色一變:“辛梧,你把他們怎么了?”
“還能怎么辦?幾個小流氓是在手上,老的受了一些腿上的疼痛,小的喂了幾口上好的瀉藥。”辛梧滿不在乎地說道。
“辛梧!你平日里隨意傷人就算了,可那是個孩子,本來就體虛饑餓,你還喂他吃瀉藥,那是要傷人命的!你怎么如此狠毒?”
端木難得一見地發了火,辛梧臉上一僵,聲音里就帶了狠戾。
“為了兩個偷光恩人的銀錢一走了之的小人,你敢說我狠毒?端木善,我這一向是不是對你太客氣了,讓你不記得,我是誰了?”
端木最近很沉默,他沉默地給辛梧煮飯做菜,沉默地行善助人,沉默地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抗議。
那次爺孫事件后,辛梧又屢次觸犯了他的底線,端木很生氣,卻對辛梧毫無辦法。路程走了大半,再有幾天就能走到天山腳下,端木決定到了天山就和辛梧分道揚鑣。
辛梧懶得對著他一張木頭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端木也不在意。他輕車熟路地扎好帳篷,天色還早,端木決定去摘幾個野果子。
等到摘好果子捕好野雞,天已是蒙蒙黑了。端木拿寶劍劈了幾根粗壯柴禾,突然聽到一聲輕微的女子的痛呼。
是辛梧!
端木急忙循著聲音跑過去,就看到辛梧滿頭大汗狼狽地坐在地上,右邊的褲腿卷到了膝蓋上,雪白纖細的小腿上赫然是兩個留著黑血的牙洞。
06
端木來不及細想,捧著辛梧的小腿放到了唇邊上,大口吮出毒血吐到一旁,直到傷口終于流出紅色的血液,端木眼前已是模糊不清,一頭栽在地上。
朦朧的視野里,辛梧的表情顯得高深莫測:“端木,你這是做什么?”
“給你解毒啊……”
“端木,我是誰?”
“你是辛梧,你是……毒仙子辛梧……”
黑暗襲來前的一瞬間,就算是端木沉重地不能思考的大腦也知道自己有多蠢了……
醒來的時候,端木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一張很干凈很柔軟的床上,他身體舒適頭腦清醒,就是不知道為什么,空氣稍微有點冷……
一個年輕的僧人捧著托盤推門走進來,看到他睜開眼睛,放下藥碗把他扶著坐起來。
“端木先生,你醒了!小僧易蘭,你中了這么重的蛇毒,昏迷了好多天,連辛仙子都沒把握治好,還好你到了天山。”
天山……走了小半年,終于到了啊。
“有勞小師父辛苦照料,請問從純大師何在?”
“不辛苦不辛苦,一向是辛仙子照料端木先生的。從純大師前年已經辭世,現在是他的大弟子清遠大師繼任……”
“端木,你醒了啊!”
“噗嗤!”辛仙子破窗而入,一躍就出現在她眼前,雪白的窗紙碎裂成兩半,山間的疾風瞬間灌了滿屋……
端木清晰地看到僧人的面部肌肉劇烈地抖動,然后手腳麻利地從床底下拿出一張新窗紙……
易蘭熟練地換好窗紙,拿起托盤就要告辭,辛梧卻攔住他:“小師父啊,你們有沒有干凈的沒有用過的白布和草木灰,能給我拿來些?”
一向霸道不講道理的辛梧竟有點不好意思,端木正好奇,易蘭卻眨眨眼睛:“辛仙子,要不要再給你煮點紅糖水?”
“……有勞有勞。”
送走易蘭,辛梧拿起藥碗和湯匙,往他床邊一坐就把藥往他嘴里送。
端木立刻受寵若驚:“……辛梧?我昏迷的時候都是你給我喂藥?”
辛仙子把藥碗往他手里一塞:“你還好意思說!我拖著你個死重的廢物,要不是本仙子一手好本事,怎么找到人送你上山?”
端木心里就有了小小的愧疚,他乖乖喝完藥,忽然想起一事:”你要白布和草木灰做什么?易蘭小師父為何要給你熬紅糖水?”
“……我憑什么告訴你!”辛梧兇巴巴地吼他,說完卻愣了半天神,端木也不敢打擾她。
沒一會易蘭就把辛梧需要的東西都送過來,那一碗熱騰騰的紅糖水里還透著熱辣辣的姜味,但是直到放涼,辛梧都沒有喝。
07
清遠大師晚飯就來看他,端木既然能下床,又完成了師父的任務,就想著要辭行。辛梧卻不肯,執意要多住幾天。
誰也沒膽子拒絕她,辛梧就拉著他在寺里東游西逛,僧人們都怕她小意討好,沒幾天混了個大家都熟。先前照顧他的易蘭原來是清遠大師得意的小弟子,最是風趣討喜,辛梧總拉著端木去找他說閑話。
這天晚上不知為何辛梧心情格外好,把他拽上了墻頭看月亮,離十五還有幾天,月亮并不明亮,辛梧卻看得津津有味,怎么也不肯下來。
看著看著就和他聊起了知心話。
“端木,你看起來不是個傻的,為什么那么執著要做個被人欺的傻貨?那天爺孫倆順了你的錢袋,怎么回來的路上你臉上一點都不惱?”
端木想了想:“從小我就想做俠者,可惜武學上實在沒天賦。師父說俠是經世濟民造福天下,如果不能護佑一方那就從些微善事做起,我相信這是我的道。我知道現在人心污濁,但是如果每個人都能衣食足,如何不知榮辱?那爺孫倆雖偷了我的錢,但是也等于我幫助一家人不再吃苦,其實也挺好。”
“……傻子。”
“辛梧,你不壞。”端木突然沒頭沒腦冒出來一句,辛梧捶了他一把,打完卻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端木,其實明天是我的生辰。我知道你肯定來不及給我準備禮物了,不過,等我過完生辰,你帶我去見見你那個傻師父吧。”
“……辛梧,我師父不傻。”
“哎,那不是易蘭小師父嘛?小師父!這邊!”辛梧興高采烈地招手,易蘭卻遲疑一下,隨手關上偏殿旁一間小門。
“端木先生……辛仙子,你們這么晚還沒睡啊?”轉眼間易蘭就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
“呦,還真是挺晚了,那我們先回去了。”辛梧又扯著他跳下墻頭,把他送回房間,轉身就要回去。
“辛梧,”端木盯著她的背影,“我會帶你去看我師父的。”
“知道啦。”
這天是六月十一,端木晚上睡得格外沉,夢里他師父拍著他的肩膀,笑得特別歡,師娘似乎也很高興,拉著一個姑娘的手,細細說著悄悄話。
那個姑娘圓圓眼睛圓圓臉,長得真是討人喜歡。
第二天一大早,端木醒來時卻在山腳下一家名叫興隆的米行里,米行的掌柜宋長山說是一位姑娘把他送到這,姑娘說有急事要去往某地,完事后會去他的師門等他。
但是六月十二那天,天山飄起了鵝毛大雪。
快停吧,端木在心里說,辛梧在等著我呢。
08
端木端端正正跪在師門前,叩了三個響頭。
師門緊緊關閉,隱約聽見婦人小聲地啜泣,端木知道是師娘。
消息里說,宋長山和伙計們連滾帶爬下山后,忽然就全身紅腫流膿,慘叫到夜半,有人破窗投入藥丸,附一張字條。
汝待傻子甚誠,辛梧還禮了。
天山成了無人敢入的禁地。
辛梧犯下屠戮的滔天罪行,和她關系甚秘的端木卻口口聲聲一定別有隱情,被趕出了師門。
“你說有隱情,就去把隱情給我找出來。”
端木依言再入江湖,攪了好大的熱鬧。
想要挑戰辛梧一舉成名的跳梁小丑層出不窮,一個個都選了從端木下手,一個個到了最后都甘心為奴為婢任君差遣。
整整兩年才消停。兩年里辛仙子忙著救他,卻不肯見他。
辛梧也許是氣他沒有還她清白吧……
端木想,我得知道更多。
端木作為仁善義士,濟危救困不求回報。時間久了連痛恨辛梧的正人君子都不好再冷落。邪道里都捧怕著他,正道也和他來往,端木成了個通吃的人物。
此時囊中羞澀的他沒奈何做了個消息販子,買進賣出竟也生意興隆。
端木三十歲時,有人送了他一個外號,喚做百曉生。他在江湖上,從此也是成名立萬站住腳的人物。
端木設宴款待了賓客,痛飲了好酒,而后打馬踏上了行程。
十年了,天山上六十三具白骨,得有人收尸了。
到天山時恰是一個月夜,他走上天山道,跨進山門,穿過依然站立的白骨,爬上了……
他和辛梧看過月亮的墻頭。
端木從腰間摸出酒葫蘆,對著不大圓的月亮,敬了一杯。
“辛梧,我來之前請客人吃酒,有人給我講了個故事。”
一個離奇的故事。
“那是多少年前,是三年前在蜀地……小老兒從山道上跌下來,掉進了仙境……”
仙境里有大片的玉礦和金山,長著無數的奇花異草,里面的男男女女果然都是神仙樣的人物,俊美出塵,飄逸溫雅。他們救下了他,為他治傷。
“可是啊,世上的好處怎么能都給了一處,好到了頭就是壞了啊……”
這些神仙人物生來就有心疾,最長命也只能活到三十許,族里夭亡的小兒不計其數。
他們為了活命研究起藥理,學會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拼命地延壽。
“可是辛梧,人活這一遭,就只為活著嗎?”
09
“那時,有一個尤為出色的少女,不愿曇花般短暫的生命就這么寂靜地隕落,她尾隨著外來的客人出了山。”
端木把葫蘆里的殘酒倒在了地上:“這是不是你啊,辛梧。”
端木身后終于響起腳步聲,他充滿希冀地轉過頭。
“……你是……韓沖?”
從小隱居的少女不懂外面的規矩,橫空出世被人當成妖女,卻還是赤子之心。
看起來威武健壯的鏢頭其實腦子里生有異物,已經壓迫到眼睛,讓他短暫失明的毒藥殺滅了隱患;
不愿嫁給偽君子的女子求來了“毀容”的排毒藥,待未婚夫悔婚后嫁給了真心人;
總是上不來氣的首飾店老板吐出了卡在肺部的淤血;
肚里長蟲的黃毛小兒被喂下打蟲藥……
“我發誓終身效忠,她卻讓我去做真正有意義的事……我就偷偷跟著她,想著總有機會報答。”韓沖躍上把墻頭,坐在端木旁邊。
“我該想到是你,這么多年,竟從無人來尋仇,”端木搖搖頭,“可是,辛梧呢?”
韓沖沒回答,半晌也摸出一葫蘆酒,澆在了地上。
“先生聽過辛氏族人的故事,又何須問我。”
是啊,他如何不知道,他的辛梧,不在了……
天山上有六十三具尸骨,所有人都覺得是宋長山嚇怕了夸大了數量,因為天山上下算上主持,只有二十二個人。
聽說十幾年前天山腳下不太平,少女嫩婦總是無緣無故失蹤,尸骨都找不回。
端木用了十年調查清楚,一共有四十名婦人“消失。”
而自十年前辛梧滅了天山后,再無也沒聽過婦人走失不見。
他十年不敢上天山,總是怕,總是怕六十三具尸骨里,有一具,會是他的辛梧。
“不,那不是辛梧,多出來的那具尸骨,是從純大師的相好。”
10
“你們上了天山,我以為再安全不過,就在鎮子外等你們下山。可是六月初九那天,辛梧下山來找我……”
辛梧在初八來了月事,體貼的易蘭師父在她討要白布和草木灰時就知道給她送紅糖水,端木卻根本不懂。
端木在乾坤門長大,身邊有諸多同門的女眷,而易蘭所在的天山,因為都是男僧,是規矩森嚴從不接待女眷的……
辛梧溜下了天山,到興隆米行打聽天山附近有什么八卦,宋長山想了半天想起了已經去世的從純大師似乎曾有個相好。
辛梧放下心,宋長山卻接著說:“再不就是這幾年,走丟的婦人也太多了。”
辛梧走出米行時失魂落魄,韓沖太過擔心就現身見她。
辛梧讓他潛進天山搜查,她和端木住下,成天東游西逛吸引僧人們的注意。
韓沖很快查出了關著四十一個婦人的密室。
從純大師一念之差動了凡心,將相好養在山上,看女人看紅了眼的弟子們也想有個相好。
可是哪來那么多愿意和和尚偷情的婦人?從純大師在時他們不敢造次,但她死了……
那就去搶去奪。
六月十一,辛梧決定給僧人們一個機會。
要是從前的她會直接藥翻了眾人,但是端木不喜歡以暴制暴,他總是會給人向善的機會……
辛梧故意在密室外露面,她以為心虛的僧人們會放了婦人,卻沒想到道貌岸然的大師們動了殺心。
韓沖叫醒她時,婦人們的哭喊已漸漸微弱,她走進去滿地尸骸。
“我護著你下了天山,和宋長山交代清楚,回去時發現辛梧已經……”
有心疾的人最忌諱情緒激動大喜大悲,辛梧是如何辛苦才活過十七年,然而她迎不來第十八個生辰了。
“她滅了天山滿門,辭世前留下無數的毒藥,讓我布置尸體,讓我裝成她保護你,讓你誤會她是……罪人。”
她本就是妖女,做壞事也不致令人絕望。但十年前的他如果失去她,如何不會生了心魔,轉瞬就會被怨恨蒙蔽,墮入歧途。
這世上的真相骯臟污穢,會泯滅至誠的善心。
辛梧信了他求的人間大道,傾盡所有渡他去證道。
她從前就愿意背負誤會救人性命,又怎會顧惜身后罪孽污名罵聲滔天。
被天詛咒的可憐少女,卻從來不怨不憎,到死都心懷慈悲。
他果真得了道,卻發現原來是她的道。
“那么……辛梧的……辛梧在哪?”
端木把小小的瓷壇緊緊抱在懷里,“辛梧,我這就帶你去見我師父。”
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