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

豐子愷《歡樂的恐怖》


“繼往開來的領路人,帶領我們走進那新時代,高舉旗幟開創(chuàng)未來。”一大早就被遠處唱K的女聲吵醒,仿佛掉進了時間的漏洞里,掙扎著分辨從百葉窗中抖落的天光。不遠處春節(jié)年終特賣的喇叭聲叫囂般地斬斷了女聲的來路,恍惚間以為做了場夢,卻又適時地聽見那氣若游絲的歌聲回光返照般地發(fā)出悶響。

外甥女注冊了微信號,學會和我聊天。彼時她臉上還堆滿肉疙瘩,兩坨粉腮,像顆發(fā)育良好的蜜桃,一張口就能咬出汁水。肉呼呼的小手揪著大人的手指,走起路來一蹦一蹦地,像兔子。每年暑假她母親都會帶著她和弟弟一起從香港回來,和她的相處時間也便僅限于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周末假期。有一回回港前,她難過得窩在母親的懷里吞聲啜泣,哭得一雙精致的小耳朵都漲得通紅,大家越是好言寬慰,她哭得越發(fā)難過,忽然想起她愛玩兒磁鐵積木,便沖上街去買了一套哄她,她的眼睛被更新奇的東西吸引住,立刻忘記了分泌淚液,像剛被驟雨洗劫過的夏日田野,除了偶爾還欠著身子淌水的花枝外,絲毫看不出曾下過雨的跡象,我牽起她黏糊糊的小手,感覺周身蒸騰起一股濕潤的熱氣。

開車接送他們的密閉空間似乎成了我們的時空膠囊,一整年的成長與衰老都濃縮在那個逼仄的空間,每一次從后視鏡里望她,她的眼神便更幽深一點。

“明年去香港找你們玩兒好嗎?”

“好啊,好啊!”

“真羨慕你們,香港多好啊,那么美。”

“我不喜歡香港。”她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幾個字,生怕我沒聽清。

“為什么?多好啊。”

她用幽怨的眼睛望了我一眼,搖了搖頭,沉默。我像被捉住現(xiàn)行的小偷,本能地避開她,干笑了起來。

臨走時,她沒哭,當然,也便不需要玩具了。

卡勒德·胡賽尼說,“安靜是祥和,是平靜,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鈕。沉默是把那個按鈕關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

小區(qū)的野貓這兩年越發(fā)多了,天稍暖一點,就能看見瘦瘦小小,踮著細細的后爪,嫻熟地將腦袋埋進垃圾堆里的小奶貓,細長的后腿顫顫悠悠地支撐著它把頭埋進更深的區(qū)域,我躡手躡腳正準備走近時,她猛地身子一激靈,腦子從垃圾中拔出,白色的鼻頭臟兮兮地抽縮著,直勾勾瞪了我一眼,晃了晃腦袋,鉆進樹叢。


豐子愷《破碎的心》


我們總以為狄更斯筆下的奧利弗,胡賽尼敘述中的哈桑是特定歷史時期或地緣文化政治的人物肖像,覺得新一代的年輕人缺乏痛感,生命太過輕盈,靈魂缺乏重量。可吊詭的是,90后同時又被群嘲為手捧保溫杯,滿臉油膩的中年人。靈魂的輕質(zhì),肉體的早衰,歷史的履帶似乎在瘋狂地把一代又一代的人密集地擺上舞臺。過去的世代,人們承受著肉體的饑餓、折磨,如今的世代,不僅飽足,甚至過剩,人們不再體驗到痛或餓,競技掠奪的戰(zhàn)場從物質(zhì)轉(zhuǎn)移到了精神。

里爾克說,“人在遇見了艱難,遇見了恐怖,遇見了嚴重的事物而無法應付時,便會躲在習俗的下邊去尋求它的庇護。”在面對極端強大可怖的對象時,信念會徹底崩潰瓦解,除了繳械投降,似乎也別無選擇。解放了雙手,獲得了自由,人們也便擁有了過剩的智力去洞穿人生本質(zhì)的無意義。早在20世紀初,英國資本主義瘋狂擴張的時代,奧威爾便意識到,社會存在著無數(shù)無意義的工作,從來沒有一個物種達到人類這樣的過剩而不愿意死去,并且有如此多的方法茍且活著。

華東師范大學政治系講師江緒林的自殺,新生代導演/作家胡遷的自殺,甚至在和朋友聊天時,彌漫于言語間的對生命徹底的無力感。一個在美國看似極具生活熱情,極富前途的年輕人,可能日日夜夜都在問自己,活著究竟為了什么?作為自然裝置藝術的一部分,我們終于被免除了肉體的奴役和折磨,卻也因此不得不被迫逼視更可怖,更具毀滅性的問題。爾后,在生命的尾聲,和儂努斯一樣徒然喟嘆:“西沉的永遠是這同一個太陽。”

如今,洗盡校園氣,渴望盡快完成社會化的不僅僅是大學生,連孩子也已經(jīng)開始和世界妥協(xié),尋求快速融入。即時心算、滿腹詩書、歌舞琴藝無不精通,他們和小區(qū)的那只貓何其相似,都在扒生命的殘渣,為了生存。


豐子愷《瞻瞻底車——腳踏車》


我還有個小外甥,三四歲時極其貪吃,即便一碗滿滿當當?shù)拿罪埻饧右慌锜釡露牵匆姷案庖廊幌聩Y鶘一樣,恨不得把喉囊裝滿,從不饜足。那時候的他大概就像哈克貝利,巴不得躺進裝滿糖的大木桶里,逍遙自在,也因此精心培植起一個圓滾滾的大肚皮,時常像孕婦般邊摩挲著腹部,邊咂著嘴說還要吃。如今他對食物的熱情和身形一道迅速衰減,對糖果不那么熱望,對蛋糕也顯得意興闌珊。

在什么都不缺的年代,一切基本的食色欲望都能被輕易地,過早地滿足,剩下的唯有無盡的倦怠。我們厭倦生育,厭倦婚姻,厭倦工作,明知人生這出戲終將潦草收場,卻誰也沒有勇氣提前退場。托馬斯·庫恩說科學的終極指歸并非真理,而是關于自然界的更精致闡述。任何理論都只能解決歷史某個階段的問題,一旦出現(xiàn)新的問題,一種更為精致的闡述方式將會代替眼前的理論范式,如此以往周而復始。加繆認為人生就如西西弗斯一般不斷地推動滾石上山,“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著病痛活下去,”而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

想起里爾克的一首詩《豹——在巴黎植物園》: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桿,

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zhuǎn),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

在心中化為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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