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天的時候我換了一份工作，中間有機會休兩個星期的假，于是我回了趟老家。

回家之后第一天，母親就囑咐我去看爺爺。那時爺爺已經88歲高齡，獨自住在二叔家的一棟破舊的空房子里，每天我父母還有四叔四嬸輪流照顧飲食，因為父親的兩個弟弟老二老三都在外地。

那是個黃昏。我緩緩走出我家大門，出門左拐，下一個緩坡，過一座小橋，就到了二叔家門口。爺爺正佝僂著背坐在門口木頭長板凳上，呆呆地看著前方。

“爺爺，我來看您來了！”我輕輕喊了一聲。爺爺抬頭看見了我，說“呀！你怎么回來了呀！”我一遍遞給他買的禮物食品和香煙，一邊跟他解釋換工作的事情，爺爺嗯嗯了幾聲。我們客套了幾句，我估計待了不到半個小時，說：“那我走啦！我下次回來再來看您！”

這時候爺爺的眼里突然涌滿了淚水，他哽咽著，用含糊不清的話說：“下次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爺爺過去對不起你們了！”一邊說一邊拿袖子擦眼淚，更多的淚水還是滾滾不斷地從他渾濁的眼里涌出來。“爺爺過去對不起你們了，對不起！“

我有點想哭，還是忍住了，強作歡笑地說：爺爺別亂說，您身體還好，說不定活到100呢！

回北京后兩個月，父親就打電話告訴我，爺爺過世了。

如今回想跟爺爺的聯系，記憶最深的就是這一段。此外，只有小時候的一些不快的往事。打記事起爺爺就在城里的工商銀行當一個不小的官，但是他似乎根本不記得家里有四個兒子需要他去撫養。父親是長子，奶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家里的重擔幾乎都是父親母親在承擔，甚至包括最小弟弟結婚的事情，因為那時候我還有印象他們結婚后還跟我們擠在一起住，一直到父母幫他們又蓋了房。爺爺幫助村里的幾個年輕人去了城里工作，可就是不幫自己的孩子。難道僅僅因為他的婚姻是包辦婚姻所以對自己的發妻和孩子都很不滿意？我無從理解，因為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溝通。僅有的幾次，是我坐長途汽車去城里找爺爺，他愛答不理。他偶爾回家，看見我就數落說：你讀什么書？讀書有什么用？浪費你弟弟的錢！我考上重點大學，他冷嘲熱諷：又不是清華北大？有什么可高興的？他用打量的古版線裝藏書，我管他借，他直接冷漠地回答：不給！

那個時候，這個人曾經深深地傷害過我幼小的心靈。

現在回想起來，不再有怨恨，只有深深的遺憾。我們滿可以有很溫馨的祖孫關系，雙方都能享受親情的歡樂，可是他選擇了放棄。那個時候我年幼，也沒有能力去改變，只能被動地接受這段關系的負能量。今天我的快樂已經不再依賴于外在，也不再依賴于這個給了我父親生命從而間接給我生命的人。對一個已經故去的人，我只有感謝，他是其中一個推動我變得堅強的人。同時，也因為年紀變長，開始更加理性、也更感性地看待親情，也格外珍惜親人和朋友。爺爺的故事也時刻提醒我，好好愛他們，我不想在自己臨終之前才說：對不起！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