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尋夢 | 從賀秘監祠到牡丹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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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戲餐廳(月湖邊,章耆巷26號)

盛夏時節的月湖倒是沒有大吆喝,小吆喝,只聽得稍許車輪轆轆,自個兒的腳步沓沓。柳枝千絲萬縷,隨風蕩漾,掀起一披虹,一披霞,一披遠黛,湖里映著萬紫千紅。席地坐于賀秘監祠不遠處,捧著一碗晶瑩剔透、甜絲絲、冰冰涼的木蓮凍,用勺舀起一塊送入口中,還來不及細細品味,便“咕嚕”一聲滑入喉嚨,涼爽至極。樹蔭下,偷得浮生半日閑,約上三倆好友,杯盞是青花,幾色茶點亦很精致。船在湖里走,人在橋上行,亦飲亦歌,聲存西湖(月湖,又名西湖)一曲。雖是沉悶而寧靜的夏日,倒也成了一個轟轟烈烈的湖中小世界。

子禾

2018年7月28日于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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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有西湖十景,蘇堤春曉、曲苑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柳浪聞鶯、花港觀魚、雷峰夕照、雙峰插云、南屏晚鐘、三潭印月。后也有月湖十州,竹嶼、月島、菊花洲、花嶼、竹洲、柳汀、芳草洲、煙嶼、雪汀、芙蓉洲,此外還有三堤七橋交相輝映。

月 湖

月湖,形成于唐太宗貞觀十年。寬處似滿月,狹處似眉月,故稱月湖。在北宋初期,月湖中心湖心島上已建有“壽圣院”。北宋元豐二年,“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上任明州太守時,在《游壽圣院》道:

一峰瀟灑背城陰,碧瓦新堂布地金。

落花禪衣松砌冷,日臨經帙紙窗深。

幽棲鳥得林中樂,燕坐人存世外心。

應似白蓮香火社,不妨籃舉客追尋。

湖心島可修身養性,亦是心靈禪悟之地。

自以為,對月湖最貼切的莫過于張岱所謂“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褻之;鑒湖如閨秀,可欽而不可狹;湘湖如處子,視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時也。”(《湘湖》)此是定評,卻不可易。

“寧波府城內,近南門,有日月湖。日湖圓,略小,故日之;月湖長,方廣,故月之。二湖連絡如環,中亙一堤,小橋紐之。日湖有賀少監祠。季真朝服拖紳,絕無黃冠氣象。祠中勒唐元宗餞行詩以榮之。季真乞鑒湖歸老,年八十余矣。其《回鄉》詩曰: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孫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八十歸老,不為早矣,乃時人稱為急流勇退,今古傳之。”

——明· ?張岱·?《日月湖》

賀知章本是浙江蕭山人,卻因月湖的“賀秘監祠”而被不少人誤認為是寧波鄉賢。賀知章晚年時期的明州,方才在鄞江橋建立十一個春秋,那時的月湖還是一泊雜草叢生的野水,一個八十歲的老臣,又怎么受得了如此蒼涼吶?李白也從沒有說過賀知章是寧波人,“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詩句中的“客”字已足夠說明一切,四明狂“客”只是寧波的一個客人。就如唐代大詩人杜甫曾在長安少陵居住過一段時間,他給自己取的別號叫“少陵野老“,其實,他是河南人。

行李蕭蕭一擔秋,浪頭始得見漁舟。

曉煙籠樹鴉還集,碧水連天鷗自浮。

十字港通霞嶼寺,二靈山對月波樓。

于今幸遂歸湖愿,長憶當年賀監游。

——宋?·?史浩?·?《游東錢湖》

賀知章不僅在寧波客居,也在當地做過官,深得百姓擁戴。如今的寧波有一條賀丞路,還有一座賀丞廟,都是為了紀念賀知章而建。賀知章也因訪道之緣,選擇了道教領袖葛洪后裔在明州城的族居地,也因有了賀知章隱居的緣故,葛氏后人的居處從此也被尊稱為“高尚宅”。“高尚宅”之名源自唐玄宗《送賀知章歸四明》詩,詩曰:

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

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獨有青門餞,群僚悵別深。

正因賀知章在寧波負皇命客居的事實,南宋初一位名叫莫將之人,非常欽佩賀知章的為人,便把并非寧波人的賀知章尊為寧波的“鄉賢”,并在當時的寧波城月湖邊立祠奉祀。

賀知章雖不是寧波老鄉,但終不至于連半個老鄉也不算了吧,不然已得道成仙、飽嘗了寧波美酒、位列醉八仙首仙的秘書外監,可真要氣得大摔酒杯了,到底是誰,壞了他“四明狂客”的雅號?

月湖?·?賀秘監祠

春日有“家”,“家”是狂客的那一片真心;春日有雪,雪夜也是屬于喬生與麗卿的。

元代未年,明州城內的元宵燈會,有居于鎮明嶺下的喬姓秀才“初喪其偶”,未去看燈而“倚門佇立”。夜深人靜,見一丫環,手提牡丹燈籠,后隨一美人。往西而去。喬秀才頗感駭異,就尾隨她倆踽行。不久,姑娘回頭,對秀才微笑。秀才上前作揖,問其姓名、住址。姑娘答以:“姓符,名淑芳,字麗卿,奉化人,是州判女兒。父母均已謝世,家惟一婢,住于湖西。”秀才留她共宿。天將明,告別而去。如此暮來晨去,不覺半月。喬生鄰翁,微有所疑,從壁隙偷窺,見一粉樁骷髏和喬生并坐。次晨,老翁告誡喬生:“你和陰人共處而不覺,大禍將臨頭了!”并催他去湖西查訪,果然湖西并無此女蹤跡。歸途,喬生入湖心寺少憩,瞥見西廊有寄寓的靈柩,上題“符州判女麗娘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有一竹扎紙棚的丫鬟。喬生大驚,奔告鄰翁,鄰翁伴他往玄妙觀求魏法師出符。法師給喬生二符,命一置于門,一懸于榻,并戒以后莫過湖心寺。喬生遵囑布置,符女果不再現。月余,往袞繡橋(在湖西之北隅)訪友,醉歸忘法師所囑,竟仍取道過湖心寺,被麗卿迎入寺內,數日后發現喬生失蹤,鄰翁遠近尋問,直至寺中,見喬生已死在柩內的麗卿尸身旁,乃發棺救生,則斷氣已久,寺僧將二人尸樞葬于城西郊外。從此,每當云陰月黑之夜,輒見生與女攜手同行……

喬生與奉化州判之女幽會,被鄰翁看在眼里。第二天,鄰翁告知喬生,喬生自感心虛。黃昏時,喬生獨自從鎮明嶺下經過月湖橋,到了湖心寺,打聽附近是否有奉化州判之女,眾人都說不知。喬生與寺僧轉了幾個廊,在盡頭一個暗室之中發現了棺材一口,貼著的白紙上寫“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棺材前懸有一盞雙頭牡丹燈籠……。喬生嚇得毛發倒豎,連忙逃出湖心寺,不敢回家,借宿于老翁家中。第二天老翁告訴他,過鎮明嶺去玄妙觀找魏道士,喬生見了魏道士,取來符咒貼在門上,果然一連數天相安無事。

一個月之后,喬生要往湖西芙蓉洲的袞繡橋拜訪舊友,友人留他喝酒,酒后他忘記魏道士告誡,竟舍近求遠,又走到湖心寺。

《牡丹燈記》載:“將及寺門,則見金蓮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與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數之曰:‘妾與君素非相識,偶于燈下一見,感君之意,遂以全體事君,暮往朝來,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絕?薄幸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見,豈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開,擁之同入,隨即閉矣,生遂死于柩中……。”

數日后,鄰翁發現喬生未歸,尋至湖心寺,見喬生衣角露在棺外,開棺一看喬生已死。寺僧告之鄰翁,此女死時年十七歲,父母都逃難離散十二年了。眾人將棺移葬鄞西。日后,每當云陰月黑之夜,有人常見喬生攜麗卿同行,金蓮持雙頭牡丹燈籠前導,遇見者得病,故夜深人靜,行人更不敢靠近湖心寺。

故事中的“湖心寺”,是因湖心島上“壽圣院”之名由皇帝敕賜所得。在《宋寶慶四明志》中,曾名“湖心廣福院”。

南宋建炎四年,金兵破明州,闖入月湖湖心寺,寺僧元肇端坐佛殿不動聲色。金兵強行將他和其他和尚擄到北方去建寺,在過鎮江時元肇投江而死。這座湖心寺在金兵焚燒大半個明州城時,竟意外地毫發未損。乾道初年,住在湖邊的尚書袁章,他的兩個女兒帶發在寺庵內修行,捐田三百四十畝,建廊三百四十間。當時又有住在湖東菊花洲的丞相史浩、住在湖西芙蓉洲的丞相史彌遠及皇族趙伯圭等捐助,湖心寺增建十洲閣、澄輝閣,當時成為明州的標志性建筑之一。

一二七六年元軍破臨安,然后鐵騎東進,明州(當時稱慶元)又一次遭元軍燒殺搶掠。此后,在元至正八年,臺州黃巖方國珍聚眾抗元,攻入慶元府后自立為王。

到了一三五九年,朱元璋反元軍直逼江南,又迫使方國珍向朱元璋送去大量金銀財寶。元代滅亡后方國珍歸降明朝。此時錢塘文士瞿佑客居于月湖之東,寫下了以月湖湖心寺為素材的名著《牡丹燈記》。

《牡丹燈記》全文兩千三百字,語意簡練,詞藻精麗,讀來瑯瑯上口一氣呵成。其上承唐宋傳奇之余緒,下開《聊齋志異》的先河。

明洪武三十年初刻之后,永樂十年又有重校刊刻。但在舊時代封建禮制約束之下,《牡丹燈記》似有“粉飾閨情,拈掇艷語”之嫌,遭到封建士大夫的非議,在明正統七年,李時勉等請求朝廷禁毀。然而,在明成化丁亥、清乾隆五十六年、同治十年民間曾有再刻本,但都不全,現僅存明刻殘本。《牡丹燈記》在國內遭遇了冷落,卻在明洪武年間流傳到朝鮮,后又傳到日本,在江戶時代以《牡丹燈籠》的題目流傳甚廣,與《四谷怪談》《皿宅邸阿菊》齊名,號稱日本三大怪談之一。表現形式除了歌舞伎、新派劇、落語等傳統文藝樣式之外,電影亦是其重要的活動舞臺。《牡丹燈籠》的故事在日本的影響不亞于人盡皆知的梁祝哀史。

日本畫僧雪舟一四六八年創作過一幅《寧波府圖》,其中就有古湖心寺的遠眺風貌。

《寧波府圖》局部,《育王山圖》 (天一閣提供)

盛夏漫步于月湖湖畔,耳邊忽的響起全祖望《雙湖竹枝詞》一詩,

初元夾岸麗人行,莫是袁家女飯僧。

若到更深休戀戀,湖心怕遇牡丹燈。

無論信與不信,那月湖都是美得飄渺的。這煙火溽染,懷古幽情,也早化作市井里巷的傳說了。從唐貞觀年間走來,甬城的奇聞與情味盎然就如此這般,并且將繼續如此這般下去。凡是人世間的別境,也都是本朝記前朝,本朝記本朝,全在這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之中了。


盛夏的月湖 ▼

(后附《牡丹燈記》全文與白話文)



《牡丹燈記》全文:

方氏之據浙東也,每歲元夕,于明州張燈五夜,傾城士女,皆得縱觀。至正庚子之歲,有喬生者,居鎮明嶺下,初喪其耦,鰥居無聊,不復出游,但倚門佇立而已。十五夜,三更盡,游人漸稀,見一丫鬟,挑雙頭牡丹燈前導,一美人隨后,約年十七八,紅裙翠袖,婷婷嫋嫋,迤邐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視之,韶顏稚齒,真國色也。神魂飄蕩,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行數十步,女忽回顧而微哂曰:“初無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生即趨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顧否?”女無難意,即呼丫鬟曰:“金蓬,可挑燈同往也。”于是金蓮復回。生與女攜手至家,極其歡昵,自以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過也。生問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麗卿其字,漱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歿,家事零替,既無弟兄,仍鮮族黨,止妾一身,遂與金蓮僑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態度妖妍,詞氣婉媚,低幃昵枕,甚極歡愛。天明,辭別而去,暮則又至。如是者將半月,鄰翁疑焉,穴壁窺之,則見一粉骷髏與生并坐于燈下,大駭。明旦,詰之,秘不肯言。鄰翁曰:“嘻!子禍矣!人乃至盛之純陽,鬼乃幽陰之邪穢。今子與幽陰之魅同處而不知,邪穢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旦真元耗盡,災眚來臨,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遂為黃壤之容也,可不悲夫!”生始驚懼,備述厥由。鄰翁曰:“彼言僑居湖西,當往物色之,則可知矣。”生如其教,徑投月湖之西,往來于長堤之上、高橋之下,訪于居人,詢于過客,并言無有。日將夕矣,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遍東廊,復轉西廊,廊盡處得一暗室,則有旅櫬,白紙題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立一明器婢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蓮。生見之,毛發盡豎,寒栗遍體,奔走出寺,不敢回顧。是夜借宿鄰翁之家,憂怖之色可掬。鄰翁曰:“玄妙觀魏法師,故開府王真人弟子,符箓為當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旦,生詣觀內。法師望見其至,驚曰:“妖氣甚濃,何為來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師以朱符二道授之,令其—置于門,一置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歸,如法安頓,自此果不來矣。一月有余,往袞繡橋訪友。留飲至醉,都忘法師之戒,徑取湖心寺路以回。將及寺門,則見金蓮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與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數之曰:“妾與君素非相識,偶于燈下一見,感君之意,遂以全體事君,暮往朝來,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絕?薄幸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見,豈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開,擁之同入,隨即閉矣,生遂死于柩中。鄰翁怪其不歸,遠近尋問,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見生之衣裾微露于柩外,請于寺僧而發之,死已久矣,與女之尸俯仰臥于內,女貌如生焉。寺僧嘆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時年十七,權厝于此,舉家赴北,竟絕音耗,至今十二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殯于西門之外。自后云陰之晝,月黑之宵,往往見生與女攜手同行,一丫鬟挑雙頭壯丹燈前導,遇之者輒得重疾,寒熱交作;薦以功德,祭以牢醴,庶獲痊可,杏則不起矣。居人大懼,競往玄妙觀謁魏法師而訴焉。法師曰:“吾之符箓,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聞有鐵冠道人者,居四明山頂,考劾鬼神,法術靈驗,汝輩宜往求之。”眾遂至山,攀緣藤草,驀越溪澗,直上絕頂,果有草庵一所,道人憑幾而坐,方看童子調鶴。眾羅拜庵下,告以來故。道人曰:“山林隱士,旦暮且死,烏有奇術!君輩過聽矣。”拒之甚嚴。眾曰:“某本不知,蓋玄妙魏師所指教耳。”始釋然曰:“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饒舌,煩吾一行。”即與童子下山,步履輕捷,徑至西門外,結方丈之壇,踞席端坐,書符焚之。忽見符吏數輩,黃巾錦祆,金甲雕戈,皆長丈余,屹立壇下,鞠躬請命,貌甚虔肅。道人曰:“此間有邪祟為禍,驚擾生民,妝輩豈不知耶?宜疾驅之至。”受命而往,不移時,以枷鎖押女與生并金蓮俱到,鞭菙揮撲,流血淋漓。道人呵責良久,令其供狀。將吏以紙筆授之,遂各供數百言。今錄其略于此。

喬生供曰:

伏念某喪室鰥居,倚門獨立,犯在色之戒,動多欲之求。不能效孫生見兩頭蛇而決斷,乃致如鄭子運九尾狐而愛憐。事既莫追,侮將奚及!

符女供曰:

伏念某青年棄世,白晝無鄰,六魄雖離,一靈未混。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蓮供曰:

伏念某殺青為骨,染素成胎,墳垅埋藏,是誰作俑而用?面目機發,比人具體而微。既有名字之稱,可乏精靈之異!因而得計,豈敢為妖!

供畢,將吏取呈。道人以巨筆判曰:

蓋聞大禹鑄鼎,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溫嶠燃犀,而水府龍宮俱得現其狀。惟幽明之異趣,乃詭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厲入門而晉景歿,妖豕啼野而齊裹殂。降禍為妖,興災作孽。是以九天設斬邪之使,十地列罰惡之司,使魑魅魍魎,無以容其奸,夜叉羅剎,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蕩之時,而乃變幻形軀,依附草木,天陰雨濕之夜,月落參橫之晨,嘯于梁而有聲,窺其室而無睹,蠅營狗茍,牛狠狼貪,疾如飄風,烈若猛火。喬家子生猶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貪淫,生可知矣!況金蓮之怪誕,假明器而矯誣。惑世誣民,違條犯法。狐綏綏而有蕩,鶉奔奔而無良。惡貫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開。燒毀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

判詞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見三人悲啼躑躅,為將吏驅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眾往謝之,不復可見,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觀訪魏法師而審之,則病瘖不能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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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的月湖橋

《牡丹燈記》白話文:

元朝末年,方國珍占據浙東的時候,每年元宵,都要在明州掛燈五夜,全城百姓不分男女,都能縱情往觀。

至正二十年,有一個姓喬的書生,居住在鎮明嶺下,因為剛剛喪偶,獨居郁悶無聊,就沒有出去游玩,只是靠著門口站著而已。正月十五這天晚上,三更過后,游人已漸漸稀少,這時,他忽然看到一小丫環,提著一盞雙頭牡丹燈在前面導引,一個美女跟隨在后面,年紀大約十七八歲,穿著紅裙綠祆,體態裊娜輕盈,正緩緩朝西走去。

喬生在月光下仔細觀看,只見美女很年輕,容貌姣好,真是國色天香。喬生神魂飄蕩,不能控制自己,竟尾隨她們而去,有時走在她們前面,有時走在她們后面。走了幾十步,美女忽然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當初并沒有約會,今天竟然在月下相遇,似乎事出有因,并非偶然啊。”

喬生聞言,即刻快步走向前去向美女揖拜說:“寒舍近在咫尺,佳人能否光顧?”美女聽了,并無為難或拒絕的意思,立即叫了一聲丫環:“金蓮,你提了燈籠一同前往罷。”

于是,那名叫金蓮的丫環,就返回了原路。喬生與美女,手拉著手到了家,與她非常親昵,喬生自認為古人在巫山、洛浦所遇到的神女、美女,這中間的歡樂,也不過如此。

喬生問起她的姓名、住址,這美女說:“我姓符,麗卿是我的字,漱芳是我的名,是已故奉化州判的女兒。父親亡故后,家事衰敗,既沒有兄弟,又缺少同族、親屬,只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就與金蓮寄居在湖西。”

喬生聞言,就留她住下。美女姿態艷麗,言語柔美。當晚,低垂幃帳,二人同床共枕,極盡男歡女愛之情。待到天亮,女子就告別而去;等到夜幕降臨,她又來到這里,就這樣,差不多有半個月的光景。

鄰居有個老翁很懷疑,就在墻壁上鑿了個洞偷看,只見一個紅粉骷髏與喬生并排坐在燈下,大為驚駭。第二天早上,他就質問喬生。喬生保守秘密,不肯說出事實真相。老翁說:“唉!你這人要有災禍了!人乃是極盛的純陽之物,鬼乃是陰間的邪惡污穢。今天你與陰間的鬼魅,同居卻不知覺,和邪惡污移的東西,共宿卻不醒悟,一旦體內的精氣耗盡,災殃就來臨了,可惜青春年華,最終將成為黃土之下的過客,這是多么可悲呵!”

喬生聽了這番話,不由驚慌恐懼起未,就詳盡對老翁說了緣由始末。老翁說:“她說寄居在湘西,你應當前去探訪一下,那樣,就可以知道實情了。”

喬生聽從了他的話,直奔月湖西面,在長堤上,高橋下來往奔走,向當地居民察訪,向過路客人詢問,都說沒有這個人。太陽快要下山了,于是喬生走入湖心寺稍事休息,走完東邊長廓,又轉向西邊長廓,在長廓盡頭,見有一個暗室,里面有客死者靈柩一具,白紙上面寫著:“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靈柩前懸掛了一盞雙頭牡丹燈,燈下站立一個紙俑婢女,背上寫著“金蓮”二字。

喬生看了以后,嚇得毛發倒豎,渾身上下長起了雞皮疙瘩,連忙奔跑出寺,連頭也不敢回。當天晚上,喬生就在鄰居老翁家借宿,一臉憂愁害怕的樣子。老翁說:“玄妙觀的魏法師,是已故開府王真人的弟子,他所寫的驅鬼辟邪的符□在當今是數一數二的,你應該趕快前去求求他。”

第二天天亮,喬生急忙趕到道觀。法師看到他來,驚詫地問:“你身上的妖氣很重,為了什么事來到這里?”喬生詳細敘述了那件事情,法師聽了,就把兩道朱符授給他,讓他把一道放在門口,一道放在床榻上,并告誡他不得再去湖心寺。喬生接受了符□回家,如法安放,從此以后,美女果然不來了。

一個月以后,喬生前往袞繡橋拜訪一個朋友。朋友留他喝酒以至于酩酊大醉。這一來,把法師的告誡忘得一干二凈,直從湖心寺這條路回家。快要到寺門口的時候,只見金蓮已在前面迎見禮拜說:“娘子已經等候你很久了,為什么這段時間竟如此薄情?”

說著,就與喬生一同進入西邊長廓,一直走到暗室中。那美女數落喬生說:“我與郎君一向不認識,偶然在燈下相見,被郎君的美意感動,于是就以身相許,晚上去,早上來,對郎君實在不薄。可你為什么要相信妖道的話,突然產生懷疑,想永遠斷絕來往?薄情到如此地步,我恨你實在很深啊!今天幸得相見,怎么能夠放過你?”

于是,美女就握住喬生的手,走到靈柩前面,靈柩忽然自動打開,她就抱著喬生一同跳了進去,靈柩隨即關閉,喬生也就死在了靈柩中。

鄰居的老翁,對喬生久久不回,感到很奇怪,于是就到處尋找探問,等到找到寺中停靈柩的暗室,只見喬生的衣襟,稍微有些露出柩外,就請求寺僧打開了靈柩,一看,原來喬生已經死了很久了,與女子的尸體,正一俯一仰躺在柩內,那女子的容貌,就像活著的一樣。寺僧感嘆地說:“這是奉化州判符君的女兒,死的時候才十七歲,原說暫且停柩在此地,結果他們全家奔赴北方,竟然斷絕了音訊,到今天,已經有十二年了。沒有想到會如此作怪!”隨后,就把靈柩和喬生殯葬在西門之外。

從此以后,每逢陰云密布的白天,或者是月黑的晚上,常常能看到喬生,與美女手拉手一同行走,一個丫環,提著雙頭牡丹燈,在前導引。碰到的人,立刻就會得重病,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交替發作。若以誦經做佛事超度,用三牲美酒祭祀,或許可以痊愈,否則就會臥床不起。

當地居民大為恐慌,競相前往玄妙觀,拜謁魏法師,并向他一一訴說。法師說:“我的符□,只能在鬼神的禍害,還沒形成時懲治它,現在禍祟已經形成,這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聽說有一個鐵冠道人,居住在四明山山頂,考訊鬼神的禍害,法術特別靈驗,你們應該前去求他。”

眾人于是到了四明山,攀拉著葛藤蒿草,越過小溪、山澗,一直爬上絕頂,果然那里有一座草庵,一個道人,靠著桌子坐著,正在看一個童子馴養白鶴。

眾人在道人面前環繞下拜,并且告訴他來的緣故。道人說:“我是山林隱士,早晚會死,哪里有什么奇術?你們這些人,錯聽了別人的活。”眾人說:“我們本來并不知道,只是因為玄妙觀魏法師的指教,才到這里來的。”道人這才打消疑慮說:“老夫已經有六十年不下山了,這家伙多嘴,要勞煩我去走一趟。”

隨即,道人就與童子下山,他的步履十分輕快,一直到西門外,構筑了一丈見方的土壇,在席上端正踞坐,寫了一道符并焚燒了它。

忽然間,有神將數人,頭戴黃巾,身穿錦襖,肩披金甲,手持雕花戈,全都身長一丈多,屹立在壇下,向道人鞠躬,請求命令,樣子十分誠敬、嚴肅。道人說:“此地有鬼怪作祟,驚擾百姓,你們難道不知曉么?要趕快驅趕它們到這里來。”

神將接受命令前去,不一會兒,就用枷鎖將女子和喬生以及金蓮全部押到,并用鞭子抽打,打得他們鮮血淋漓。道人大聲斥責了很長時間,命令他們如實招供。金甲神將把紙筆交給他們,于是各自招供了數百字。現在抄錄他們供詞的概要在這里。

喬生招供說:

俯念我喪妻鰥居,倚門獨站,違犯了色戒,觸動了欲心。不能仿戰國時,楚國的孫叔敖,見兩頭蛇就殺,以致像唐代傳奇小說《任氏傳》中的鄭六,遇見九尾狐而愛。事情已出,追悔莫及!

符麗卿招供說:

俯念我年輕去世,白晝無鄰,六魄離身,精靈未滅。燈前月下,遇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人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柄。迷途不返,罪怎可逃!

金蓮招供說:

俯念我制竹作骨,染娟在坯,墳墓埋藏,是誰開始作俑?面目機關制動,比人具體而微。既有名字稱呼,豈少精靈之怪!因而得計,那敢作妖!

招供完畢,金甲神將呈交給道人,道人用巨筆寫判決詞說:

聽說大禹鑄鼎象物,鬼神怪邪莫能逃隱形狀;溫嶠燃犀角照明,龍宮水府之怪都現原形。陰陽趨向不同,乃有怪異多樣。遇之不利于人,逢之有害于物。所以厲鬼入門,晉景公死;大豬啼野,齊襄公亡。降禍成妖,興災作孽。因此九天設斬邪使,十地立懲惡司,使山妖水怪,無以藏奸邪,夜叉羅剎,不能施暴虐。何況清平盛世,太平之時,竟敢交幻身形,依附草木,天朋下雨的夜晚,月落星斜的早晨,叫嘯梁上而發聲,窺探房間卻不見,繩營狗茍,狼貪牛狠,快如狂風,烈如猛火。喬家之子活著尚且不覺悟,死了又何必憐憫。符氏之女死了猶貪圖淫樂,活著更可想而知!更何況金蓮怪誕,借明器而行誣罔。欺世騙民,違律犯法。狐雙行而放蕩,鶉跳行而非良。惡貫滿盈,罪在不赦。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破。燒毀雙明燈,押赴陰間獄。

判詞己撰寫完畢,主管的人,符到奉行。此時,只見喬生、符麗卿、金蓮三人哀傷啼哭,徘徊不肯前行,被金甲神將驅趕揪拉而去。道人則舒展衣袖回四明山。

第二天,眾人前往山頂感謝他,到了那里,卻不見道人,只有草庵依然還在。大家急忙往玄妙觀,尋訪魏法師詢問緣故,到了那里,發現魏法師已經變成啞巴,不能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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