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要講的故事,是一個戀愛的故事。
每個人都像是一片海洋,有著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洶涌澎湃的洋面,也有著永遠黑暗不見日光的海底。但是我們的意識卻不像是這片海洋的主人,更像是這海洋里的一艘潛水艇,我們更多的時候呆在較淺的海層,那里是日常和情緒的世界,我們在這個非常輕淺的區域重復著情感的變換,這變換并不深入海底,像是“我餓了”、“今天心情不太好”這樣的水流來來去去。但是偶爾,我們可以將意識潛入到深層的海床上,那里的體驗更加深邃而難忘,有可能是生死的大恐懼,也有可能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但無論如何,這里我們都來的比較少,有的人一輩子也無法潛入這么深的地方,更多的時候,是欲望和劇烈的情緒逼迫著我們下潛,理性而清醒的潛入這片深邃之洋的人,無一不具有莫大的勇氣。
畢竟,人最難以面對的,是真實的自我。
“所以我并不看重高中的‘青春戀愛’,那都是什么?荷爾蒙還是睪丸素?快算了吧,那個有多少人是清醒的發自心底的需要愛情?大多數人都是隨波逐流,為了高考這個彼岸浮浮沉沉,然后青春的肉體萌動,有那么一點點孤寂,于是想找個漂亮或者英俊的人在一起,如此而已,這根本談不上愛情!”在我面前激動的揮舞手臂,高談闊論愛情的人是個單身多年的“老貴族”,為了方便稱呼,就叫他B君好了。B君很容易激動,尤其是在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面前。這里我們常來,一家環境還過得去的咖啡館,并不優雅,門口的印度教石雕營造的氛圍卻不免讓人多話。屋里燃著莫名的香,昏暗的隔間里神鬼浮雕的肢體在陰影中抖動,杯里的蠟燭也為這密謀一般的氣氛出了一把力,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能夠隱藏表情的好地方,只是B君總是習慣在長篇大論前摘掉眼鏡,所以我不多話,等著他宣泄完畢。
“你知道的吧,我是個技術宅,但是有人看我每天擺弄模型和噴槍,就覺得我情商低,這完全是最蠢的刻板印象,我單身可不是因為我情商低,是因為我——”“沒緣分,你不用說了,你至少說了一百次”,出言把他打斷的是一個女孩,也坐在我對面,由于穿上高跟鞋就傲視大部分男性的一米七八的身高,以及常年撲克臉形成的低氣壓氣場,讓我們習慣把她,L,稱作L女王。L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熱愛一切有趣的玩意兒,從游戲機到小裙子,她都能全情投入。她之所以能丟下游戲機手柄和指甲油坐到我對面,完全是對我發起的話題感興趣。
“愿意講講你們的高三嗎?”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個“孤獨的觀測者”,就像是說書人從不講自己的故事,或者講了也托以別名,我忠實的觀察和記錄著這個世界,我的朋友們也很清楚這一點。B君和L女王愿意分享過去,的確是讓我喜出望外。認識許多年,除了我仍然在擺弄書本,其他人都各覓出路,B君去搞了太陽能電池,L女王則忠實的做了一名在商海打拼的白領。無論是硅片還是金融模型對于我這樣一個文科生來說都太過高深,但是我相信我們始終有著共同點,他們愿意坐在這里,證明了我的信任并沒有被辜負。
“沒緣分,沒緣分,你覺得什么是緣分?當你拒絕了一切走近你的人,你還指望有什么緣分?”女王說話始終不留情面,她瞥了一眼B君,繼續開口道“我想問問你們,你們是資格論者么?”沒等我和B君回答,她自顧自的說下去“所謂‘資格論者’,就是預先設定一個身份,當你成為了這個身份,你才能在這個身份所‘應該說的做的’的地方行動,這就是所謂的‘有資格這么做’或者‘有資格這么說’。我不反對資格論,但是我拒絕當一個資格論者,尤其是愛情這件事,并不存在‘當你成為了所謂的成人,你才能愛’的這種資格。我愛,因為我愛,而不是因為我有資格愛”。看著滿臉不忿的B君,L突然笑了笑,她俯身靠前,把臉從陰影中移出來,我看到她換上了一副認真的表情。
“那就從我先開始好了,我的高三,我的過去。”
L是個優秀的學生,她認真到了刻板的程度,現在她多隨性,當年就有多認真。“就像游戲成就,我那個時候把獲得好成績和表揚看成一個成就,完成就有喜悅,完成不了就沮喪不已”,L不追星,L不喜歡裙子和口紅,L不喜歡音樂、電影和讀書,L是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小水洼。L只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去土耳其坐熱氣球,俯瞰棉花糖一樣的臺地。那還是她在國家地理雜志里看到的,盡管喜歡,但是她也沒有掏錢買下那本雜志,而是挑了一本教輔。“一切為了考試,所以生活也很簡單”L聳聳肩。
L很驕傲,一方面是因為成績,另外一方面她看到班里的“小男生”被她的長腿迷的天天寫情書,她就有了一種俯瞰低等生物的快感。當她看到高中時代的戀愛場面的時候,她甚至有些厭惡,“何苦為了送一頓早飯天天跑來跑去?我看著都累。”為了表達她的不屑,她報了個畫畫的班,從簡筆畫到漫畫,從漫畫到水彩水粉,她畫了各種各樣的稀奇古怪的情侶死法,這種惡趣味甚至保存到了現在,哪怕是今天,她看恐怖片始終鎮定自若,看愛情片依舊穩如泰山,“哭不出來也嚇不到我,俗套”女王下了斷語。時而畫畫,時而寫日記,更多的時間在學習。L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么下去,順順利利的考上好學校,至于之后該干什么,她并沒有深入思考。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人,“在那之前,我就像是永遠不下潛的潛水艇,我以為我就這么深,當我下潛之后,我驚訝的甚至閉不上嘴”。L敲打著桌面,緩緩地說。
“是個什么樣的男孩子?”B君似乎開始擠眉弄眼,但是我看不清他的臉。
L笑了笑,仰起了頭,發出了一聲嘆息。
“不是男孩子,是個女生。”
由于知道L是個確確實實的直女,我把記錄的筆轉飛了出去。
這個女孩子是個沉默的人,她很少開口說話,也很少和其他人產生什么交集,總是匆匆騎車上學下學,冬天的時候天天戴一個白色的像是棉花糖一樣的帽子,夏天的時候喜歡穿白色的板鞋。當然,這都是L告訴我的。L觀察她觀察的很仔細,從早到晚,她就像法醫一樣試圖解剖這個女孩子生活的所有細節。
無論是我還是B君都很難想象L癡女的樣子,她一向是鎮定自律的代表,甚至打MOBA也能說強退就強退,“時間到了,下次見”是我們最常聽到的話。好像沒什么人或事能讓她如此癡迷和留戀。所以我撿起筆之后正襟危坐,等著她繼續開口。
“原因?那是一天下午....."L曾是個好學生,所以她總是很早到學校,再加上上了高二,高三在即,所以經常第一個到教室,那個下午,當她打開教室的門,坐到她的位置上,發現多了一個插著耳機的小型的筆狀錄音機,以及一張紙條,上面只寫著她的名字,以及一個著重涂了的“聽”字。她打開錄音機,里面有好幾個錄音文件,她順手點開了第一個。
一個明顯是變聲過的嗓音響起,說這個是一個接力的游戲,這里面的錄音都是想對某人說的話,你可以聽這里面所有的錄音,但是更希望你能錄自己想對某人說的話進去,然后繼續把這個錄音機秘密的傳遞下去,這個小錄音機有個變聲功能,所以也不擔心你想說的被人發現。同時這個小錄音機也并不值錢,留在手里并沒有意義。然后就是一長串的表白,對一個男孩子的,她聽了一會兒就關了,換了下一個,依舊雷同。女孩子往往都是八卦的,盡管對這些“青春戀愛”并不感興趣,她還是挨個的點進去聽。
直到她聽到了有個人向她表白,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是個女孩子。
“L,你知道嗎,我暗戀你很久了,雖然我知道女孩子喜歡女孩子很不正常,但是我就是喜歡你,你和別人不同,喜歡用A4紙寫日記,還會把A4紙夾在筆記和書里,你寫的字非常漂亮,你的筆記一直都被傳來傳去,我就是這么拿到你的日記的。雖然非常非常的不應該,但真的看了非常受觸動,我想,如果我能成為你這樣的人,和你在一起,一定會很幸福吧。”L還能大略說出來那段錄音。她依舊清晰的記得自己當時的感受,并不是厭惡也絕不欣喜,她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同性喜歡,而且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得知。她非常的震驚和惶惑,第一個念頭認為這個是惡作劇,第二個念頭轉而又否定了第一個,最終,她打算找到這個人,她決定當面問個清楚。
線索首先是那張字條,她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寫字條的人,是同班的一個女生。她找了個機會和那個女生談了,得知這個女生也是被傳到手的,之所以轉交給她是覺得她比較“可靠,不會把這玩意兒丟出去”,她繼續順藤摸瓜,發現這個小小的錄音機已經流轉了好幾個班,并且盡管有些人變了聲,她還是能通過一些風傳大略的知道是誰。調查活動持續了大概兩個周,她最終幸運的找到了在這個如同漂流瓶一樣的錄音機里向她表白的女生。可是,當她找到了的時候,她卻猶豫了,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無法拒絕更無法回應,在一片混亂中,她最終決定觀察那個女孩一段時間。
這一觀察,就觀察了整整一年,從高二到高三,她們彼此互相注視,但都不知道彼此是否在注視對方,當初波瀾的心也漸漸平息下去,那個小錄音機始終留在了L的手里,這個漂流瓶終于石沉大海,“畢業了就丟掉它吧”那個時候的L如此想著。
生活總是在變化的,沒人能預測到一切該如何展開,她也無從知道這段情感還沒有結束。直到那個時刻來臨。
臨近暑假,高三即將展開,在短暫的放假后就要開始在酷暑里進行復習,沒人對生活有著期待。心不在焉的L照常騎車回家,騎車聽歌的習慣終于造成了惡果,一不留神她撞上了一個斜坡,人直接從車座上翻飛了出去,腳踝砸到了臺階的斜角上,一瞬間眼前發黑,她直接無法起來了,疼到只能流眼淚,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意外的,或者完全不意外的,那女孩丟下騎著的自行車,焦急的蹲在她身邊,在一番費力的攙扶和背負之后,兩個人終于來到了附近的診所,L的腳踝扭傷的很嚴重,腫的就像是茄子。那女孩替L聯系了她的母親,并且一直陪她到天黑,兩個人之間尷尬的沉默持續到L的母親急匆匆趕來,簡單解釋了狀況之后,那女孩轉身離去,L手里多了一張紙條,她展開一看,如她所料,是一張寫了電話的字條。
兩個人開始了互相通信的日常,在最熱的酷暑到來之前。
高三不出意外的非常辛苦,L要努力保持成績,書本壓的她快喘不出氣。成就感也逐漸消散,只不過這樣的生活多了一個額外的變量。那女孩很謹慎,一直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并沒有做什么過激或者奇怪的事情。她只是不厭其煩的發一些句子過來,從菜根譚到毛姆,從船山集到黑塞,L驚訝于這女孩的世界,她是個純粹的理科生,除去情感細膩之外并沒有看過很多東西。她們談天說地,從哲學聊到音樂,從拉普蘭的馴鹿聊到土耳其的熱氣球,她們甚至約定了畢業一起去玩的日子“畢竟是文科生啊,感覺文科生的世界很有意思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厭煩無止境的練習題也是在那個時候”L說到。L開始期待一種新的生活,她開始想看書,想聽歌,甚至開始想戀愛的事情,“這就像是在水面丟下一塊石頭,水面浮動,產生新的漣漪,我的生活開始了緩慢的變化,現在想來,從一個無趣的人變得慢慢熱愛生活,那女孩兒功不可沒”L回憶到。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離考試的日子也越來越近,終于,學校在考試前宣布放假了,可以回家學習,來學校答疑就可以。L只想好好休息,不過那女孩打電話給她。“來我家吃午餐吧,父母這兩天都不在,我做了一些好吃的。”L聽著那個女孩的聲音,猶豫只是一瞬。
“好啊”
這一頓飯并沒有什么出奇,只是多了一個小小的巧克力蛋糕,上面寫著6.7,兩個人很快把這個蛋糕吃完。她們聊了一些無聊的東西,兩個人都在刻意隱瞞情緒。L在那個時候決心用那個小錄音機錄一段音在考完后交給她。“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該錄什么,但是總感覺有些話不吐不快,我的確不喜歡一個女孩子,但是我并不把她當成單純的閨蜜,我那個時候本能的覺得,如果不說點什么,有些東西”L沉默了一下“就會不一樣了,可是我沒有勇氣當場說出來”。所以她匆匆的離開了,她走到樓下,回頭看了看四樓的窗戶,窗簾緊閉,她沒有看到任何東西。
L幾乎是恍惚著回到家的。
無論如何,考試仍將開始。L謝絕了父母送考,一個人打車來到考場,她來的稍稍早了一些,等在警戒線外。這時候她看到了那女孩,她焦急的左顧右盼,緊接著那女孩發現了她,急急的跑過來,打開包,遞給她一塊巧克力和一根香蕉,“考前...吃這個...記憶力會上升”,那女孩氣喘吁吁的說,她愣愣的接過去,“你不是在另外一個學校......考試嗎?”,那女孩兒直起了腰,笑了笑。“嗯,所以我該走了,好好考試,加油哦!”,說完就轉身跑走了,沖上不遠處的一輛的士。L目視良久,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巧克力和香蕉。
“眼淚差點流出來了”L笑著說,我無從分辨她的情緒,只能保持沉默。
兩天的考試轉眼就過去了,同學們說好了誰也不談成績,L只是默默地算了分,自己覺得考的不怎么樣,她覺得是時候和那女孩聯系了,電話打過去,長久的無人接聽。幾次之后L開始慌了,考后的第三天,她決定再去一次那女孩家里。敲門,卻并沒有人來開門。她滿腹心事的回家,卻接到一個快遞的短信。她領了快遞,拆開包裹,發現了一個日記本和一封信。
“親愛的L,你收到這個包裹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把租的房子退了。我是單親家庭,為了方便上學,母親特意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盡管如此,我也經常是一個人在家。其實我一直非常的喜歡你,不是嘴上說說的那種哦,是男女朋友那種喜歡。我想,你知道了一定會很驚訝,然后開始討厭我吧,我不想親自經歷這樣的一天,我也不想欺騙自己能和你成為朋友,我不認為我有資格愛你,我是一個女孩子,卻喜歡上了另外一個女孩子。所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不能和你再去旅行了,唯有這一點,真的很遺憾,真的。不過至少我們一起吃過蛋糕,我也親自把巧克力和香蕉送到了考前的你的手里,我已經沒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了。可是真的真的很難受啊,我也曾說服自己就做閨蜜吧,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所以倒不如消失的好,所以親愛的L,不要責怪我,也盡量不要討厭我,相見無期,希望你還能記得我,我很喜歡stereophonics的may?be?tomorrow這首歌,有時間你也要聽一聽,別了,親愛的L”
L打開手機的備忘錄,讓我完整的記錄下了這封信的內容,在此對她的慷慨深表感謝。
我和B君沉默著等著L調整好情緒,半晌沒有人開口,過了一會兒,B君開口問道“日記本,里面寫了什么?”
L不自然的笑了笑,“算是癡女日記?”見這話沒人回應,L將臉隱入陰影里“只不過是一個女孩兒喜歡另外一個的記錄罷了”
“她居然還把私自看過的我的日記工工整整的抄出來啊,呵,真是無聊啊,明明沒有我的字寫得好”
“當然無論如何沒有再聯系上啊,后來哪怕是領成績通知單的時候也沒有見到,真是的,我守在那里等了好久,后來也沒有再去喜報里面翻找了,后來我想明白了,找到了,又能說些什么呢?”
“最終小錄音機還是沒交出去呢,那些漂流到我這里的告白也都就此不見天日了吧,真是抱歉呢。”
“老娘是直女啊,只是有些事,并不是那么簡單能說清楚的,有些情感啊,只在那個年紀出現,在那個年紀消失前消失。”
“那些日常都不太記得了,當年很看重的事情,現在也都忘記的差不多了,那些情緒無論是傷心還是開心,也都在漸漸淡忘了。可是有些瞬間是很難忘記的啊”
“就像是潛下深水的潛水艇吧,有些情感,我沒膽量再觀看第二次,也只有那個時候敢去經歷吧,現在?找個男朋友也不再考慮太多了,他能懂什么呢?”
“這就是我的生活吧,曾經的,你還滿意嗎?嗯?檔案抄寫員?”
面對L的微微嘲諷,我在本子上寫好了最后幾個字。
“我也是個笨蛋吧,有些事情,我自己不想去再觸碰,就拜托你們依舊愛我了,朋友們,畢竟,我沒有故事。”我喝了口咖啡。
“那么B君,你的高三,又是怎樣的呢?”
“你真的要知道嗎?”
“愿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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