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班第一天，早到了三十分鐘。上了公司大廈的樓頂，倚著護欄。晨光意猶未盡覆滿我的眼睛。從高處往下望，我看見終點，也看見起點。

月亮盆滿地閃著光，這是高考結束那天的夜，我記得清清楚楚。女朋友的頸子枕著我的手臂，她將身體的重量托付到我身上，我在她耳畔呢喃：咱別跟班里畢業旅行了，咱自個兒去不更好。

兩天后，我們牽手在了云南西雙版納的綠蔭下。那是為期五天的二人旅行，掏光了我高中的所有積蓄。因為出發前，我向她承諾，以后上了大學，我掙錢，她來花。她淘氣撇撇嘴，說不能這樣。我堅持地說可以，并且必須這樣。出發前一晚，倚著幽藍玻璃窗打網游的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開頭就說了這么一句，“我們明天確定要去嗎？”

我放下手中的游戲，道，“你現在反悔可來不及了。”我指的是火車票都買好了。

“萬一我們上不了同一所大學.......”

“不會的，這次高考我還是相當自信的。”我嘻嘻笑起來，仿佛已經看見未來我與她在大學的青草地上相互依偎說著情話。我滔滔說著消除她顧慮的話。那一晚上，我一邊說，她一邊沉默，偶爾“嗯”幾下。第二天，我拎著行李與早餐在火車站左顧右盼，她怎么還沒來。我提前半小時繞去學校附近的早餐店買了她喜歡的菠蘿包與芝士奶油方包。六月的早晨焦灼的陽光烤著我，面紅耳赤。我心里愁死：她不會不來吧，昨晚她就有隱隱不來的沖動。她最后出現的那一刻我使勁揉揉眼睛，難以確信。

她拖著行李過來，“快擦擦，怎么滿頭大汗的，剛剛塞車，所以遲了十分鐘。”

2

在西雙版納那五天，前所未有的暢快與通順，不用扎堆在題海里，感到人生的灰暗都消失了。回來后我感到我與她的感情翻開了嶄新的一頁。無時無刻都渴望彼此的溫存，高考壓抑的斷絕的扼制的人類情欲統統得到釋放，甚至膨脹。

直到有一天，我迷糊被電話吵醒。

“我上了2A！”是她的聲音。

我問什么2A？

“成績！之前模擬考一直是2B線，這次我上了2A！”

她這么說，我即刻翻起身。她的成績與我的一向相差無幾。這次她考上了2A，我的屁股坐不住了。匆匆掛斷電話，我急忙打開電腦，電腦亮了，我急忙打開高考查詢網站，網站亮了，我急忙對著鍵盤敲下準考證等信息。我心里想，千萬也要讓我上個2A線吶！

由于網速在最后關頭崩潰一次又一次，整個上午我都在如臨大敵地焦頭爛額中。我安慰自己，哪怕上不了2A也沒關系，讀一所離她近一些的學校也沒問題。

整個上午，我爸我媽敲了我無數次房門，都在啰嗦同一個問題，“成績出來沒？”我的耐心一點點在褪盡，索性扯起嗓門朝他們喊，“反正能上本科就是了，我自己心里有數！”

我是下午查詢到分數的。下午的空氣很悶，我推開玻璃窗，要不是窗欄桿，估計當時我早跳了下去。偷偷出門那會，我是趁我爸在看球賽，我媽在廚房剁菜溜走的。地上明明滅滅的樹影在我心里一下子全滅了。想到離本科線還差兩分，眼淚止不住地打濕我的衣襟。

我在淚眼滂沱中迷糊地走到她家樓下，小聲喚了喚她的名字。屋內的拖鞋下樓聲像敲在我心上噼啪亂響。她見了我，急忙的腳步慢下來。在那幾秒鐘里，在她走向我時，她的猶豫似乎捉拿住了我臉上因失敗而破碎的淚花。當我們只有一步之遙，她大概完全猜對了我當時當刻的絕望。

我們找了附近一塊樹蔭坐下，互相交替著沉默。她望著遠方說些安慰的話，我緊緊去擁抱她。她明顯感到窒息，呼吸變得猝然。我問她會不會離開我？過了很久，她才回答，“不會。”

3

當晚，我媽我爸從我口中得知我的失敗時，我媽猛地栽進沙發里，我爸舉起根煙大力吸進肺臟，吐著霧對我說，“沒關系，專科也挺好。你要是不想讀專科，復讀也不錯。”

我在煙霧中辨識我爸的嘴臉，我一向討厭吸煙，曾經苦口婆心地勸我爸戒煙。那瞬間，他抽煙的舉動刺激到我。他存心要刺激我，朝我吞云吐霧是看不起我。我什么話也不說，轉身回房間。我失去反抗甚至發言的勇氣，他們可以盡情打壓我，我是個失敗者，他們完全有這個權利。

那個夜晚，風像一潑接一潑的冷水灌滿我的身體。我抓著窗欄愁眉苦臉。未曾想過高考失利這回事，未曾想過她超常發揮這回事。在分數查不到那會，我曾惡狠狠希望她打給我的那通電話是個夢，她上不了2A，或是真真切切盼望自己也能有個超常發揮的成績。我和她從來是分數平起平坐。這下好了，下午看見她的我簡直矮了一截。她的安慰反而加劇我的自卑，摧垮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們曾彼此許諾要上同一所大學。

第二天天未亮，我出去時，我媽叫住我。她在廚房做饅頭，面粉披到了臉頰上。我過去為她拭干凈。她的眉毛忽然垮下去，莫名其妙地委屈道，“兒子，這么早你去哪？......”

“去走走。”我平靜整理干凈她的臉。這是一張堅強的圓臉，我爸事業失意那會這張圓臉抿抿嘴就是一個決心：出去找工作，撐起一個家。三年，這張臉日曬雨淋，變得又焦又黃。

“早點回來。”她說。

走出家門那一刻，身后又傳來一句，“一定要回來......”但那時，我心里回應道，“對不起.....”

4

“決定去死”這個念頭是從得知成績起，到昨夜未眠時的反復斟酌。我認真想過了，一死可以鏟除我心里的痛不欲生，可以免遭人們對我的鄙薄，反正高考失敗，我的未來等于黑暗一片，與其要在將來戰戰兢兢摸爬滾打去過日子、去受人眼色，不如現在就斬釘截鐵，一了百了。

我本來打算淹死。結果到了河邊，發綠腐臭的河水實在讓我惡心，于是我走到一座高樓。站在最頂層時，我發現此地并不能將城市一覽無遺，要死當然要找個最高處不勝寒的地方。既然活著沒法賽過別人，那么死就必須轟烈恢宏。這座城市最高的大廈是幾里之外的電子商務大廈。

我在路邊招來了的士。下車付錢時，我告訴師傅一百塊不用找了，多出來的這頓吃好點吧。大廈一樓的保安見我來勢洶涌，結實的手臂一擋，問我上哪。我說我是學生，我的父親在里面上班。說著我從錢夾拿出學生證給他看。他大手朝后一揮，示意我可以進去了。進去后走到電梯前，又有一名鮮亮革履的女人走過來。艷麗的紅唇又是笑又是說話，“您好，請問您上哪去？”

我朝女人說了剛才的同一番話后，拿出學生證給她看看，涓細的手也是朝后一揮，送我進電梯了。進了電梯，選了最高層，我呼一口又深又長的氣：幸好我是學生，不然去死都費勁。

到了最高層，我伸長頸子四處探探，確定無人才撒腿走到中央。這里是第八十一層，炎熱使明黃的空氣騰騰冒著白煙。

當我坐上樓的護欄那會，我的腳開始在云霧里晃蕩，一百多米將我的不理智迅速抽離：我真的要跳下去？從這里？！

猶豫不決中我撥了通電話給她。

響了至少十多秒才接，以前五秒內準接通。答案在我心內逐漸浮現。她聽著我冷冷的笑，說“怎么了”。我問她打算去哪上大學。她說去西北，西北有她的親戚。噢？以前不是說在省內？她讓我別這樣，以前我們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說的都是瞎話，高考后身邊的人給她事無巨細地分析過了，分數就擺在面前。她讓我清醒地想想，高考填志愿是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選擇只要稍微出一點差錯，人生就毀了。她說很抱歉，她不能陪我冒險。電話的最后，她祝愿我有一個美好的前程。

“等等！別掛斷！就這樣分手了？”那邊氣氛開始死寂。我那晃在一百多米高的兩腿霎時不慌了，有主意了。

我慢慢收回腿，先是跪在護欄上，再遲緩地繃緊渾身肌肉，一點點撐起自己。兩腿叉開，兩只巴掌左右分布，我在努力適應風力與氣壓，在死之前我必須要好好俯瞰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我稍微扯出一點脖子，凜冽的風就刷進我的眼球。我發現我全身在抖汗，我激動地哭出許多淚。讀了十二年書，終于要解放了！那些個埋頭苦干挑燈夜戰的日日夜夜在我面前涌現，讀書真的好苦，特別是對于我這種不聰明的人而言。學校、老師都在關心那些聰明的人。他們何時想過我？！我們這種笨鳥就算先飛也飛不出林子，我們注定要失敗！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承受未來受聰明人的折磨？！

我的一只腳已經離開大廈護欄。眼淚迅速掉出來又迅速被風干，臉皮一下子緊繃繃的。一剎那我媽的圓臉出現了。今早她如履薄冰的語氣此刻回憶更像是哀求，“兒子，這么早你去哪？......”“早點回來。”“一定要回來......”

她只有我一個兒子。她今年四十二歲了，再生育恐怕很難。她挺過了許多艱難，要是我死了，她會挺過這一關嗎？想著想著，我的一只腳又回到護欄，隨即兩只哆嗦的腳軟成一灘爛泥躺下來。

5

回到家，已經是傍晚。我媽見了我禁不住哭了起來。我在我媽的擁抱里不耐煩地說，“我都說了是去走走，你非要胡思亂想。”

那次之后，我沒有再和女朋友聯系。應該是前女友。在我爸我媽的鼓勵之下，我含著一口不甘進了個專科學校。不甘使我三年里從未松懈自己。參加社團，嘗試各式各樣的比賽，每年成功申請到了國家獎學金，畢業后順利進入一家民營的電子商務公司上班。上班地點就是當初我選擇自殺的大廈。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經理讓我面對大家做自我介紹。我淺淺一個鞠躬，簡簡單單地自我介紹完，經理問我還有什么特別想分享的話。那一秒，莫名地，我想起高中三年班主任反復唱反復跑調的一句班歌，“啊~人生沒有失敗，只有妥協！”。說完再是深深一個鞠躬。

在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