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悱惻心寄《六幺令》 詭秘尤現“旋驚散”(1)
溫柔蘇醒得很突兀。和一切于夢魘中驚醒的人一樣,驚魂未定戰戰兢兢。
在她恐怖的夢寐中,依然在躲避那鬼魅一般的惡漢和他那血淋林空蕩蕩的眼眶。雖然樓外已經是陽光普照,但她只覺得冷。抬起酸軟的手臂拭去額頭的汗水,回想那可怕的經歷,仿佛只是昨晚的一場惡夢。
畢竟那不是一場夢。因為她看到了裹在自己身上的玄色布袍,一件有些褪色卻很整潔的細葛布衣。然后看到了衣服的主人------向鐵衣。
“你醒了?!毕蜩F衣的語調依然冷冷淡淡,雖然他已經是在極力的緩和著自己一貫的語調,同時將頭轉向一邊。隨著她的驚醒坐起,滑下的黑色舊袍遮蓋不住她瘦削纖弱的肩膀,露出一片柔和的白。讓人不經意的聯想到烏云蓋月,卻掩蓋不住的月輝。大宋儒風盛行禮教甚嚴,雖然她只是個青樓樂伎,向鐵衣的態度依然是“非禮勿視”。
意識到自己的窘態,溫柔低呼一聲,手忙腳亂的裹好自己的身子,下意識的扯著衣角不知如何是好。雖然曾經無數次想過再見到他,但是真的見到了,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只恨不的鉆進地縫里。但是她畢竟沒有地盾的本事,只能緊緊的抱著自己,頭幾乎垂到了地上,就象只掩耳盜鈴的鴕鳥。隔著他的舊袍子,感覺得到自己的手心燙得象火炭。
“我是汴梁捕快向鐵衣?!毕蜩F衣留意到她的不自然,特別是聽到他名字的時候,她的身子微微的顫了一下,越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想:“你認識我?”
“不…..不認識?!睖厝崦偷奶痤^,卻又做賊心虛的轉過臉去。她撒謊的本領并不高明,就連自己都騙不了,又怎么騙得了別人?
向鐵衣摩挲著手里的碎琴,心念一動,終于想起來在哪里見過這怯生生的女孩子,也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幾句《六幺令》會鐫刻在這把琴上。
當年金兵初次圍困開封,李綱臨危受命官拜尚書右丞、任京城四壁防御使,主張聯合各方勤王之師,共同保衛開封。向鐵衣雖然身屬刑部,然而政見一致,自然是歸附其麾下以供驅策,往來奔走,與同屬幕僚的吏部尚書溫仲藺私交甚深時有來往。
開封脫困之后,李綱卻因為反對議和與當時朝廷的主流官員政見不合而倍受排擠,終于被貶知揚州,一干幕僚被迫解散,因畏懼權貴,多數官員都韜光養晦,避之惟恐不及。出京之前,惟有向鐵衣和溫仲藺相送于城外十里亭,而溫仲藺更是舉家而至。
他便是在那時見過溫柔。
溫仲藺雖是一介儒官,卻頗有游俠慷慨義烈之風。明知此時與李綱來往會招來無妄之災,依然無畏無懼踏歌相送,為之撫琴伴奏的就是他的獨生愛女溫柔。當時的情形至今還歷歷在目…….
那時溫仲藺吟唱的便是這首《六幺令》。
長江千里,煙淡水云闊。
歌沉玉樹,古寺空有疏鐘發。
六代興亡如夢,苒苒驚時月。
兵戈凌滅。
豪華銷盡,幾見銀蟾自圓缺。
潮落潮生波渺,江樹森如發。
誰念遷客歸來,老大傷名節。
縱使歲寒途遠,此志應難奪。
高樓誰設。
倚闌凝望,獨立漁翁滿江雪。
老夫聊發少年狂,歌聲不會好聽到哪里去。只是在此時此刻聽來卻比妙齡少女拍著牙板曼聲輕唱的“揚柳岸,曉風殘月”更為動人心魄。此恨不關風與月,是一種憤懣,也是一種壯志未酬的喈嘆。即使明知今日所為會為將來埋下禍根,他們依然是義無返顧。
人生本已寂寞,知己更是難尋,管他什么天長水遠,管他什么明哲保身,即使是刀子架在脖子上,他們也是一樣的會唱下去。
或許這是一種愚蠢吧,但是當你的血在燃燒你的心的時候,你又能怎樣?
歌罷酒罷,向鐵衣拔劍起舞,劍是李綱的劍,舞劍的卻是御刀的人。
當刀氣駕御著劍意的時候,卻是一種無比的蕭殺。劍光如電,在十里亭外的石壁上飛濺出轉瞬即逝的火花,一如曾經的豪情壯志,在暗夜般的時局動蕩中消逝殆盡。
一曲終了,劍已斷,而弦也斷了。
李綱的劍在墨色一般的寒夜里拖弋出最后的絢爛,將《六幺令》永遠留在了十里亭外的石壁上。
而溫柔的琴弦也在同時崩離,歸于寂寥。
弦斷有誰聽?
溫柔纖弱柔美的手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得血肉模糊,染紅了銀弦。只是她并沒有停下她的手指,一直到琴弦最后的斷裂…….
目送李綱孤寂的身影遠去,剩下的只有曲終人散的寂寞。
寂寞之后,他依然要踏上追捕珊瑚盜的道路;溫仲藺依然要回到那黑暗的官場繼續周旋;李綱依然要經歷萬水千山去那風景如畫的揚州。
溫柔的臉上沒有十指連心的痛楚,有的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寂寞。那一刻,向鐵衣隱約覺得這個溫婉女子的心其實和他們一樣的火熱,雖然從頭到尾她沒有說過一句話。
一別經年,那女子的樣貌已經模糊于記憶,而那種寂寞卻已經定格于十里亭外的石壁上的《六幺令》,從此揮之不去。而今重逢故人,卻已經物是人非。溫仲藺已殪,李綱又一次經歷仕途的大起大落郁郁遠放,溫柔成了顧盼居的樂伎,而向鐵衣卻依然是向鐵衣,只是早已不再是那時的熱血青年。
“你可是吏部尚書溫大人的千金?”向鐵衣并不知道溫柔的閨名,雖然這只是第二次看到她,卻從溫柔閃爍回避的眼光中看到了答案。
然而,對溫柔而言,卻并非只是第二次見到向鐵衣。以往在家中的繡樓上遠眺,在父親的書房外偷偷觀望,面前這個剛毅男子的容顏早已印入心田。是以才會著人將那石壁上的《六幺令》拓下來時時帶在身邊,便是經歷國破家亡的慘事,也依舊收藏妥當,每每沮喪悲苦,便取出來觀望臨摹,對身陷樊籠的溫柔而言,這不經意留下的字句便是天大的慰藉。是以挑選其中最為喜愛的兩句,重金托付能工巧匠縮小鐫刻在常用的古琴之上,字跡形狀一絲不差。
而今雖僅一步之遙,可溫柔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后只變成了一句蹩腳的謊話:“柔兒只是個出身低微的青樓樂伎,”她的臉依然溫婉如初,只是將要涌出來的淚水一滴不落的咽進了心里,“大人認錯人了?!?/p>
大人認錯人了…….
“也許真的是我認錯了…….”向鐵衣沒有勉強人的習慣,她不承認自然是有她的苦衷。
預知前后故事,請點以上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