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那場繁華的山河舊夢里,從風嘶馬哮中驚醒的那些恥辱感,在刀光劍影里沒落的那些故國情,因著一場少年登樓中年遲暮江南江北亦惆悵的古詩雨,識得蔣捷這一清冷的詞人。
而亦是因蔣捷,知曉南宋的那些末代詩人,那一群看盡山河景,望盡天涯路,卻難以極目楚天闊的悲情文人,張炎亦是這樣一個悲情的雅士。
宋詞之書,不論版本不論譯法,最后一頁應是他的詞,也只能是他的詞,大廈將傾,危樓難倚,入骨蒼涼,唯他無二。
南宋最后一位詞人,這樣的形容于他是沉重的,像極了本該儒雅的少年戴著破落的發(fā)冠,不合時宜,卻也無能為力。
01
張炎,字叔夏,自稱為樂笑翁,他的一生坎坷難以見笑意,大抵帶了些許自嘲之意,亦或是在亂世之中生性開朗不拘俗禮自得其樂。
生于世族之家是循王張俊六世孫,其祖父張濡與其父張樞皆是精通詩詞,與南宋頗有名氣的詞人都有往來,多次開詩社,吟詩作賦,相互評比,盛極一時。
他生于一個書香世家,耳濡目染,才情自是不差。
他生于一個官宦世族,鐘鳴鼎盛,懷才得以施展。
他生于一個繁華的朝代,珠環(huán)翠繞,醉臥美人之懷。
是了,早年的他,在桃紅柳綠掩映的舞榭歌臺里流連,在紅妝翠袖偎依的金燈華筵里玩樂,在笑語盈盈遮蓋的秦淮河畔徜徉,不知人間歲月,但求美人在懷。這樣的他,一個十足的風流公子,與戲文之中以悲劇結(jié)尾的反派人物相似,他的公子生涯隨著南宋的滅亡戛然而止,而他自從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淪為無處可歸的亡國奴。
02
一夕之間,國破家亡,先輩忠心的王朝被易了名字,祖父就地被誅殺血濺當場,全數(shù)家產(chǎn)片刻化為烏有,國沒了,家也沒了,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生如浮萍,沉浮朝夕間。
《高陽臺》
古木迷鴉,虛堂起燕,歡游轉(zhuǎn)眼驚心。南圃東窗,酸風掃盡芳塵。鬢貂飛入平原草,最可憐、渾是秋陰。夜沉沉,不信歸魂,不到花深。
吹簫踏葉幽尋去,任船依斷石,袖里寒云。老桂懸香,珊瑚碎擊無聲。故園已是愁如許,撫殘碑、卻又傷今。更關(guān)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泠。
《高陽臺》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xù)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相同的詞牌名,相同的地方,卻是物是人非,欲語淚先流,一首是宋亡之前,一首是宋亡之后,不復當年風流,入目便是對山河的擔憂,彼時少年生了悔意,滿心憂愁難以平復,卻無處可舒,無計可施。
03
生于末世,實為悲哀。
對君主的忠義,有人以身殉國;對世間的絕決,有人歸隱于山林;對來日的期待,有人改朝而仕良木而棲。
君子之道,儒墨道法,自有因由。
三十不惑,他隱于山林,不問塵世,許是頓悟,許是生活所迫,許是為了證明南宋文人的筆力,他曾赴元政府抄寫金泥字藏經(jīng)。
一生僅此一次的北游,次年南歸入家。晚年歸隱杭州,在書肆謄寫文章以此為生,而后落寞而終。
有人稱他與姜夔并稱“姜張”,與宋末著名詞人蔣捷、王沂孫、周密并稱“宋末四大家”, 有人評價他說:“鼓吹春聲于繁華世界,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錦秀山水,猶生清響。”盛名之下,卻是一顆落寞的靈魂,徘徊于人世。
不論是《八聲甘州》里的“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qū)こR皹蛄魉衼聿皇桥f沙鷗”,還是《朝中措》里的“折得一枝楊柳,歸來插向誰家”,可見的都是他孤身一人獨自漂泊的一顆心。
蔣捷與他生于末世王朝,山河之痛,家亡之苦,同病相連,蔣捷歸隱于山林不問俗事,他在外游離半俗半隱,蔣捷終于山林,他終于南宋詩詞之海。
窗外雨聲孱孱,春意闌珊,汝歸滄海我歸山。
提及南宋之詞,大抵是不能忘了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