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你已老去,堅硬如巖,并且極為冷酷。卻沒有人知道,我仍是你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帶淚,并且不可碰觸。
——席慕容
母親,用削瘦的肩膀,挑著一家子的清苦,星辰推月,起早摸黑。炊煙裊裊,溫暖了半生清寒,把曾經貧窮的家門站成最動人的風景。
秋的夕夜,雨不期然而至,一樹一樹的芙蓉花在風雨中飄搖,風過一梢,花落一地。雨后,那半卷的花兒在涼風中瑟縮著,是盛開后的凋零,一種無法避免的損毀。細看花瓣外隆起的細條紋兒,如母親曾經潤澤豐盈的肌膚,在歲月的催化下漸見蒼老。那藏在皺紋里的滄桑,竟再也無法一一展開述說,似乎也不再需要將這褶皺里的風霜細數,因為這些早已經在坎坎坷坷的歷程里,融入了靈魂,醞釀為淡定與從容,修為成一份獨特的的風韻。而半卷的心事里,總有著最柔軟的牽掛。
母親年輕時是民兵團里的文藝隊隊員,能歌善舞,可謂一方伊人。正因如此,她總把自己打扮得干凈利落,家里的什物永遠收拾齊整,容不得一絲半寸的凌亂。在那些清苦的年月里,家里生活并是清貧的,但生活卻是考究的,一些較為簡陋而細致的擺設,幾幅有深意的字畫,甚至于對瓷碗花紋的選擇,都是極為嚴謹的。當然,纖塵不染的院子里總是擺著一些花花草草,該蔥綠的蔥綠,該艷紅的艷紅,但從不會有多余的枯枝與雜草。而母親每每出門,總是把鞋子擦了又擦,再三整理衣衫,給人清清爽爽的感覺。
那些年月,我們兄妹倆上學路程很遠,那段曲曲折折的荒涼山路,便成了母親最為牽腸掛肚的遠方。那條彎彎的山路,把母親深情的目光牽引得很長很長……上學的目送,放學的期盼,刻入季節的輪回的脈絡里,在時光的倒影里明晰成永遠的畫面。每每遇上雨季,那份深情的目光里便多了幾許擔憂,那淺淺的嘆息沿著山路無限延伸。若是回家晚了,必定可體會到那份焦灼的憂慮,因為那熟悉的身影,那灼灼的目光,總會管不住地往村口方向探尋,這時候總是免不了挨一頓責罵。當然,回到家,桌面上照例是熱氣升騰,即便簡單,也是溫軟可口。
關于母親的記憶,總離不開那些誘人的美食。母親總能把菜蔬照料得青綠誘人,肥厚豐潤的葉子,粗壯汁多的菜莖,過了油鍋,盛在白底素花的圓形鑲邊瓷盤里,綠的綠,紅的紅,白的白,那個香味一勁兒襲來,總是讓人吸溜著鼻子,饞涎欲滴。簡單的日子便有了溫度,縱然清簡貧苦,也委實平淡馨寧。母親會弄各種風味小吃,每每秋收后的閑暇時光,母親總會弄些小吃來犒勞一下全家,用木薯粉或糯米粉攤煎餅,用種甘蔗換來的面粉蒸饅頭,或是與父親一起搟面片,這是父親的拿手絕活,他在部隊那會常做,平淡的日子有了小吃的插曲便鮮活起來。我樂得屁顛屁顛地跟在母親后面幫遞遞小東西,盡管有時候幫倒忙,母親也會責怪,但更多的是寬容,因為我向來懂事。
母親最拿手的便是做湯圓,一切都很講究,糯米粉必定要是水磨的,而且須磨到不能再滑膩,然后把粉放布袋里,把水漬干,這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然后趁機做餡兒,蘿卜、香菇、肉、木耳、粉絲、蔥與蒜……那餡兒很講究刀工,須切得細細碎碎,炒好晾涼,很費時間;然后是揉粉,揉粉也是很講究的,須揉到光滑,柔軟,韌性十足但又不沾手;最關鍵還是包湯圓時,母親的手法特嫻熟,把皮兒捏得均勻且薄,包得餡兒特別多,看起來一個個圓滾滾,胖乎乎的。我總是幫忙燒水,水開后放進紅糖和姜片,母親便將湯圓下鍋,這時候需慢火煮,若火急了,湯圓便會開裂,露餡了。等一個個白凈的湯圓變黃了,浮上來,便可食用了,姜糖特有的清香逸散充盈廚房每個角落……但一年是難得做上幾回的,一是沒時間,二是經濟不寬裕。然而湯圓的獨特質感及其清香和著母親的愛縱橫交織于整個童年時代。
如今,母親日漸蒼老,體質大不如從前,很少再做這些小食物,而我用再好的料,花再多的功夫,竟也做不出當年的味道;想必當年的小食物,必定融入一道調味劑,那便是母愛,這份記憶里的馨香,讓我惦記了多年,并將永久惦記著。
母親心靈手巧,會在我的衣服繡上精美別致的小花點綴。那些年月布料奇缺,母親便自己織布,做被子。每天紡紗,晾紗,織布,梭子滑過來,推過去,配上嫻熟的踩踏,竟教人看得發呆。一經一緯,不厭其煩,竟也織出了好幾床棉被,還硬是多織了兩床,說是要留給我們兄妹成家后,一人送一床。
薄涼的秋季,母親總要選用柔軟的絲線編織毛衣,若經濟不允許,便把以前舊的短了的毛線拆開,重新間色編織,花色總是古樸而典雅,簡約而大氣的,即使翻織,也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總有著動人的小美,著實讓我們喜歡。那些年的冬季是特別寒冷的,但母親總在陽光明媚的白日里,把床上用品翻曬,攏一室溫暖;晚上,任寒風猖狂呼嘯,室內依然有著陽光的味道——棉被散發出來的陽光的味道。
母親的愛伴隨我走過童年,少年,青年。記得我出嫁前夜,一屋子的熱鬧,而母親卻兩眼空洞,呆坐在一個角落,總是叫了半天,才茫然轉過眼來,卻似乎并不知道要作什么樣的反應,呆呆地站起來,走幾步,復回來,又木然地坐下去,如此反復許久,最后母親絮絮叨叨地叮囑我到了夫家要侍奉好夫家一家子,要把公婆當親爹親娘對待,末了止不住地掉淚;出嫁當天,母親時而神經兮兮地東翻西抄,看看有什么該準備的小器物還沒準備齊足,其實這些根本不用她操心,已經有嬸娘們幫備齊了,她時而茫然不知所措地立著,要么就呆呆地看著我,似乎又不是看我;時而又把已經收拾齊整的物品拆開又重新折疊;迎親隊伍到后這些表現更明顯,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總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寧的姿勢。我看得生疼,別過臉,出門那會,她干脆躲起來,我踮起腳尖,卻怎么也尋不著她那瘦小的身影,想起往日種種溫暖,如今需到新家侍奉公婆了,心中無限惆悵。
新婚那會,母親總變著法兒找理由叫我回去。不斷地變換口味做著拿手的小吃,便總是叫上我回去吃,要么就是姑媽的表親來了,甚至是父親的戰友來了,也成為叫我回去的理由。我心里清楚,母親是想我了,舍不得我,其實我又何嘗舍得母親呢,每每短暫的相聚后的離別,最怕面對母親那失落的身影,在風中顯得那樣脆弱與無助,總在轉過身后默默落淚,從不敢回頭讓母親看見我的淚。
新婚還未滿月,母親便著手編織孩子的衣服鞋襪,選用的料必定是上好的柔軟的料子,做得厚實而質感柔軟,花樣素簡又雅致。小鞋子納得厚實。知道我怕冷,母親還幫我納毛線鞋,露后跟的,包后跟的,面料花俏的,簡樸的,應有盡有……
每當思念如潮而至,在閉上眼睛的剎那,便能描繪出那一池秋水倒影的月光,以及廣袤的稻田、青磚黛瓦的村莊,模糊中又見屋頂那一縷縷淡藍色炊煙,母親用故鄉的山和故鄉的水哺育我,在年復一年中,綠了青山,卻老了母親的容顏。
今夜,憶及母親,我想尋一個永恒的夢境,留住母親的容顏,卻徒握一手濕漉漉的思念;黑暗中,我以方塊字勾勒出那瘦小的身影,淺蘸往事的墨跡,書寫安暖,再也無法晾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