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家都說，貓先生是一個內斂的人。
只有薇薇一針見血：“貓先生是一個悶騷的躁郁癥患者”。
薇薇說，悶騷的人，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內心極度敏感，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們坐立難安，徹夜不眠。但他們也是極愛面子的人，即使所有人都看出他們的脆弱，他們還要裝出一副堅強得百害不侵的樣子。
貓先生便是如此。
永遠是一副不為世俗所動的性冷淡臉，見到誰都不茍言笑，嚴肅得令人生畏。同事朋友之間的聚會，大伙都在吃飯喝酒唱歌，觥籌交錯，其樂融融，氣氛如鬧市般喧嘩。他卻永遠是最安靜的那一個，仿佛超脫的得道高僧，漠視著凡塵俗子的浮華和浪蕩，獨自品酌著荒唐和凜冽，直到曲終人散，各回各家。“冷場王”的稱號，多年來他甘之如飴。
貓先生也并非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如此。在最親密最信任的人面前，他整日上躥下跳，如同脫韁的野馬，肆無忌憚地撒歡。有時甚至飛揚跋扈，猖狂得令人側目。十足一個躁郁癥患者。尤其是三杯黃湯下肚之后，他更是拉著衣袖掏心掏肺，恨不得把自己剖開了讓你看看他的良心和忠誠。完全不見了平日里少言寡語，安靜冷淡的模樣。
02
貓先生的悶騷，源于內心的自卑和謹慎。
人之所以自卑，多因缺乏自信。自覺自己某方面能力不足，見識淺薄，技不如人。
貓先生的自卑，來得更徹底。他常常自省，卻難以在自己身上找到任何足以為外人道的優點和長處。相貌平庸，嗜煙嗜酒，好賭好色，暴躁易怒……一切有礙觀瞻、阻礙人類進步和社會和諧的陋習和弊病，反而總能在他身上找得到。
如果說，善良能夠當做一個優點的話，那貓先生總算勉強能夠與優秀搭上邊。可惜的是，善良從來便不是什么稀缺的品質。尤其是這個社會，只有生活在底層，無論是財富還是精神都極為貧窮的人，才常以“善良”二字自慰，算是一種卑微的自我肯定吧。
許是因為自卑，貓先生言行舉止極為謹慎。他嚴格遵循著長輩所傳承下來的處世哲學，也時刻留意旁人的說話之道。什么場合該做什么事情，見到什么人該說什么話，自打步入社會以來他反復練習著如何做一個“受人喜歡”的人。
03
他努力活得圓滑，也努力維持著單純；他試著融入集體，卻不由自主疏遠他人；他從未與世界對抗，因此談不上“與世界言和”，但也從來沒有與世界親近過。此生活至今日，談得上可以親近，任他放肆撒歡的對象，只有從未離棄過自己的父母，同窗多年互損互愛的阿狗和蟲子，以及感情趨于平淡的戀人薇薇。
自中學時代開始，貓先生便從未在父母面前有過任何越矩的行為，說話做事更是畢恭畢敬。與薇薇的感情自從她為了夢想遠走他鄉之后便日漸降溫。現在，也只剩下阿狗和蟲子，會在每個周六的晚上，帶上啤酒和花生，陪他小酌幾杯，聽他講講一個星期來發生的事情，把所積累的情緒全部傾瀉而出。然后互相開開玩笑，打打鬧鬧，然后擠在一張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04
貓先生經常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斷不了六根的出家人。在四面墻圍護的空間內，他關掉電視、電腦和手機，以為逃離的方式便是斷了與世界的聯系，自此便可顧自芳華，自成一國。
但陰暗的房間內，他偏偏又開著兩扇中正四方的窗戶，時時聆聽窗外的聲音，偷窺暗夜里的行人。他明白的，終究是他離不開世界，斬不斷寒暑過往。
他獨坐在鋪滿月光的空房間，卻只顧搜尋影子里虛妄的狂，忘了彌漫四散三月玉蘭的香。他獨行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卻只敢低頭凝視腳尖縹緲的光，不敢抬頭仰望暈染無邊的藍。他想要朝著世界怒吼，在末日到來之前，做一個乖張不羈至死方休的人，做一個張牙舞爪狂妄自大的反派，做一個吞噬一切遺臭萬年的惡魔。哪怕是死，也要鮮血淋淋地赴死。
但酒醒之后，所有的臆想和意淫，一剎那便化為烏有。貓先生一如既往，安穩地做一個在內斂沉默和悶騷躁郁之間來去切換的人。他繼續在自卑和謹慎中亦步亦趨，偶爾張開嘴巴卻咿咿呀呀說不出話，如鯁在喉是他這些年來未表的情和未盡的言。
05
貓先生說，有些情表了，有些話說了，會覺得害臊。
薇薇說，那就寫出來吧。寫出來，就不覺得害臊了。哪怕是詞不達意，哪怕是胡編亂造，多少也總有一些心里話藏在其中，是平日里不敢或者不能說出口的。
貓先生深以為然，卻無從下筆。望著面前那張白紙，他恍然發現自己原也是一片空白。壓抑太久的情緒仍然無從表達，藏掖太久的話語仍然羞于啟齒。他原以為“寫出來”比“說出來”可以更真情流露和肆無忌憚。因為“寫出來”之后，他可以選擇“閱后即焚”或者“僅對自己開放”。所有的情緒，蒼白也好，充沛也罷；所有的話語，好聽也好，不堪也罷。至少在寫出來的那一刻，都是未經潤飾的，都是直白真實的。
但難就難在，他自己無法面對自己的真實。因為那真實里，包含最多的是自卑。他甚至都懷疑自己能否在一個個虛構的世界里，做一個開朗明媚，自信陽光的人。別人眼中的內斂，薇薇口中的悶騷，以及他自以為的自卑，竟成了他這前半生最為恰當的概括。
06
貓先生思忖良久，終于還是在白紙上寫下了一句話：
我要奮發圖強！
這句話，是父母對貓先生最大的期待，是挽回薇薇和愛情最有力的誓言，是貓先生、阿狗和蟲子每個星期六晚喝醉之后對著漆黑的夜空聲嘶力竭的吼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