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師以后,日子可以過得輕松些,但我依舊保持原來的作風(fēng),勤儉為本。這又贏得了柯秀蘭的好感,她又主動接近我。其實,我在元旦后,就感到她與李衛(wèi)國間冷淡下來了,但我實在不想接受她。有天晚上下班后吃夜宵時,她又向我表示能不能有空聊聊。我說:“待我有空約你。”她微笑了:“我等儂。”
又一周的星期六下午,陳水正來車間推銷:話劇《烈火紅心》的戲票,他走過我身邊,問我要不要?我本能地回道:“不要。”之后,在伸手拿發(fā)條時,看到柯秀蘭的眼光,靈機一動,又喊回陳水正,買了二張票拿了戲票放進抽屜,這天照例是勞逸結(jié)合,有舞會。我看柯秀蘭在磨蹭地放進又拿出,再放進桌上的工具,顯然是待人走后,好讓我將戲票給她。我立刻在她不注意時,將戲票放進了褲袋里,轉(zhuǎn)身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沖進食堂,買了飯菜,端著碗筷去了金工間,找到魯佩德,讓她找人去看。我三下五除二地吃了飯,就悄悄地對魯佩德講了柯秀蘭追我的事兒。她調(diào)侃地說:“不是蠻好,人家姑娘有心于你。”我有點急:“可我不想接受。”“儂看不上伊。”“心里不喜歡。”“所以儂買了兩張戲票又不給她,是要讓她斷了念頭。”“是。”她想了想,紅著臉,又問:“儂自己作啥不去看。”于是我告知要去市工人文化宮圖書閱覽室值班。她心平氣和地說:“好,我找人去看,找我寢室里的鄭阿姨。”于是她告訴我:鄭阿姨今年四十二歲。解放前被人賣到堂子里,解放后被解救出來,安排到廠里。現(xiàn)在廠里女工多了,有些女工有了孩子,廠里辦起托兒所,她在那里工作。她說:“這輩子不再要男人了。”
第二天,柯秀蘭一早興沖沖地來到車間,可蒿寶玉比她早到了幾分鐘,我們倆已將幾大籮筐的零件都拉到我們的長工作臺邊。正各自坐下,開始裝馬達了,她慢吞吞地搬零件,慢吞吞地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蒿寶玉說些話。蒿寶玉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對她只是嗯、啊的。而她平時也不善言談的人,沒幾句,也就息止,只是時不時地用目光掃向我。我始終不搭理,管自裝配馬達。當人們陸續(xù)到了,大家上班了,氣氛活絡(luò)了,別人一說話,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總好接茬并發(fā)揮一通。隨著我的活躍,她也臉有喜色了,心似平靜了。到了中午,下班鈴聲一響,我跳下凳子,拿了毛巾沖出西門洗澡去了。她將怎樣,她的感受如何,這些我通通地不管不顧了。洗了澡吃了飯才再上樓到車間,放好毛巾,收好工具,車間里已無人影。
星期一,一早,車間里除了我并無他人。突然,噔噔地從天橋走來一人,直到我身邊,叫了聲:“紀已巳。”我一臺頭,是柯秀娟,她有點氣乎乎,大聲地對我說:“阿拉阿妹昨天回家,不知為什么,廠里飯不吃,到家飯也不吃,進門就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勸也勸不停夜飯也不吃,今朝生病了。讓我?guī)沤o你。”待她說完,我平靜地對她說:“待會兒錢林福來了,我告訴他。”她噔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自此,柯秀蘭不再來上班。直到年底,十二月廿五日,再遇到她時……
當日子又過了一周,因這周魯佩德是早班,所以車床組周日上午的義務(wù)勞動由他們組參加。中午吃飯時,魯佩德與鄭阿姨與我在一個桌上吃,飯后,又一起回宿舍。在路上,鄭阿姨問起我:“你是上海人,周末怎不回家?”“我沒有家。”“你父母呢?”“我母親在我六歲時死了。我父親是反革命在勞動改造。一個后娘去了北京。”“那你上海還有親人嗎?”“有個姐姐不是嫡親的是我外婆在我媽生下的孩子死了后去抱了人家要丟棄的一個女嬰交給我媽喂奶養(yǎng)大的,現(xiàn)在已嫁人了。我還有外公、外婆、三個阿姨,一個叔叔。”鄭阿姨聽了我直白的敘說,不禁笑了:“儂到爽氣,父親是反革命能直說出來。”魯佩德笑笑:“第一次碰到伊,就感受到他熱情善良。半年多來,更感到他對人是真心實意的。”在出廠南大門前,我們間說了這些話,鄭阿姨是走在中間。在出廠門時,鄭阿姨到門房去了下,當她趕上來后,走在魯佩德左邊,讓魯佩德走在中間,她是否有意而為?魯佩德則談笑自如,是否心領(lǐng)神會?均不得而知,我,心無旁鶩,夸夸其談。
到了宿舍,送倆進了房間,她倆不約而同地讓我進去坐一會。我無所顧忌地進了女寢室,坐在她們房里那張小長桌北頭,那兒正好有張方凳,而魯佩德的床就在旁邊東墻前。小長桌與床間有一人可行的距離。鄭阿姨進屋內(nèi),在靠著北墻的床上忙了一陣子,她的床一頭頂著東墻,與魯佩德床的北頭緊挨著。這屋小,五架雙層床,住著五個人,活動的場地小了些,除了鄭阿姨將自己的一家一當?shù)臇|西堆在上鋪外,其他人因各自有家,不多的衣物放在上鋪上看去屋內(nèi)比較整潔。這天下午除了她倆回宿舍,那三人有會男朋友,有回家的,鄭阿姨忙了一會,捏了個小布卷要出去,她要我坐一會。魯佩德抱膝與我聊著,聊著聊著,就由我談我的家庭,小時候遭受的磨難,她聽后唏噓不已。她說:“儂現(xiàn)在好了。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想學(xué)習(xí)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我對她直抒胸意。她贊嘆了我的進取心,臉微微一紅,說:“儂歲數(shù)不小了,在努力的同時不先成個家。”“我想先立業(yè)后成家。”這時的我有點狂妄。不過也有現(xiàn)實的想法,成家后,有了孩子,哪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學(xué)習(xí),去寫作啊。她笑著反問我一句,那些作家都是和尚、尼姑?我被她說得笑了起來。鄭阿姨捧著一個鼓鼓的紙袋,進屋就問:“啥事體這么好笑。”放下紙袋即說:“吃蘋果。”我站起來要走。鄭阿姨一把拉住我,瞪著大眼問:“我的蘋果有毒嗎?”魯佩德也說:“吃一個吧,我們這屋里,吃的東西見者有份,不分彼此的。”鄭阿姨拿了一個蘋果塞到我手里:“吃。那在講啥,那么好笑?”我朝魯佩德看了看:“談看書。”魯佩德吃著蘋果,似乎有首肯的意思。鄭阿姨卻說:“我是文盲,書有啥好看。我一直對伊拉講:這個小囝起早摸黑地看書,是想考狀元去啊,現(xiàn)在不是不考狀元了。”我對她說:“古人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她咬口蘋果,含著說:“我聽不懂,我只問儂,看書會看出個老婆來?”在她咀嚼時將目光投向魯佩德。魯佩德感受到她的目光,卻看著手中被咬過的蘋果說:“這蘋果又脆又甜,幾鈿一斤?”“二角一斤。”鄭阿姨回道。
舒心的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到了三月,廠里來了一群青年,其中女孩較多。他們是貴州三線建設(shè)需要在上海招了一些青年,委托八一一廠代為培訓(xùn)車、鉗、刨、銑工。鉗工組分到了好些個姑娘。
一天中午,吃了飯我去看老胡、虞岳泉、弗神隆他們。那群姑娘嘰嘰喳喳的,其中有位皮膚黝黑,兩只水靈靈的大眼,身材優(yōu)美的姑娘卻十分文靜。常洪亮走去,問:“聽說你們中誰會唱滬劇、越劇的。”眾人紛紛將她推薦出來。“噢,是儂,湯黎黎。”常洪亮將她打量一下:“能不能給大家來段拿手的。”“我不大會唱,她們是黑說的。”她們中就有人說:“她學(xué)楊飛飛、戚雅仙等都十分像。”常洪亮再次請她給大家來上一段。她也就大方地說:“唱得不好,不要見笑。”她站了起來:“忽聽門外高聲叫,賣我心愛的嫩紅菱,好得今朝屋里嘸末人……”唱了幾句也就停了。常洪亮鼓起掌來:“不錯、不錯。再來段戚雅仙的。”她笑了笑,不等再請,張口就唱了幾句“婚姻法。”我聽了覺得她唱得有板有眼,聲情并茂,真?zhèn)€學(xué)誰像誰。不覺有了幾分好感。常洪亮聽后,不禁拍了拍她的肩頭:“湯黎黎,儂應(yīng)該去劇團發(fā)展。”我立即接茬:“工礦企業(yè)里也需要文藝積極份子。”湯黎黎朝我望來,我用贊許的眼神接住她的目光。她忙閃開了,又文靜地坐下,聽別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