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下,古地名。在今江蘇省南京市西北。唐移金陵縣于此,改名白下縣 。后因用為南京的別稱。
畛畦,拼音zhěn qí,意思是田間小路引申為界限,隔閡。
誚姍,讀音qiào shān ,意思是諷刺;譏笑。
候銓拼音:[hòu quán]解釋:聽候選授官職。
窶[jù ]貧窮,貧寒
恒產,拼音:héng chǎn釋義:指家庭比較固定的產業,土地、田園、房屋等;不動產。
制行,拼音zhì xíng,意思是指規定道德和行為準則。指德行。
豚,讀音為tún,泛指豬:~肩。~蹄。~兒(謙稱自己的兒子)。
良匹,拼音是liáng pǐ,意思是佳偶。
求伐,請媒人來求親
冰人 bīngrén舊時稱媒人
覈讀音:[hé]釋義:1.檢驗﹑查核。 2.詳實﹑嚴謹。3.深刻。4.米麥舂馀的粗屑。
氣結,呼吸不暢形容心情郁悶。
淫奔 yínbēn 拋棄丈夫而和情人逃跑;舊時指私自投奔所愛的人 多指女子 。
援拾,拼音為yuán shí ,指提攜收錄。舊用為締姻時女方對男家同意訂婚的謙詞。
若何,注音:ruò hé是指如何;怎樣。
撲責 pūzé 責打。
取盈,讀音為qǔ yíng,謂取足賦稅。
憐拯lián zhěng憐憫拯救。
耦拼音:ǒu1.?古指兩人并肩而耕。2.?同“偶”。
署券(簽署券約)
賕:賄賂;用來收買、買通他人的財物。賕,讀作:qiú
陵夷,讀作líng yí,釋義:1、指衰敗;走下坡路。2.衰落,衰敗。3、山坡緩平。
槥,讀作:huì。粗陋的小棺材。
冢室拼音:[zhǒng shì]解釋:嫡妻;正妻。
祝發,拼音為zhù fā,是指斷發、削發出家為僧尼。
簪纓,拼音:zān yīng,意思是古代達官貴人的冠飾,后遂借以指高官顯宦。
胄,? ?zhòu,? 頭盔。引申為受到保護的帝王或貴族的子孫。裔也、系也、嗣也。
?晡bū 申時,即午后三點至五點。
撾,讀音是zhuā ,是指打,抓等, 古同"抓",用指或爪撓。
肩輿,拼音是jiān yú,釋義為轎子;抬著轎子;乘坐轎子。
起復,拼音是qǐ fù,原指封建時代官員遭父母喪,守制尚未滿期而應召任職,
涓吉?:juān jí1.選擇吉祥的日子
合巹,讀音為hé jǐn,即交杯酒,漢族婚俗之一,源于周代 。在古代,結婚時人們用它作盛酒器;合巹,成婚。巹是瓢,把一個匏瓜剖成兩個瓢,新郎新娘各拿一個飲酒。
當夕,拼音dāng xī,指妻妾侍寢;今夕。
行取,讀音xíng qǔ,意思是明制,地方官知縣、推官,科目出身三年考滿者,經地方高級官員保舉和考選,由吏部、都察院協同注擬授職,稱為行取。
【原文】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為畛畦。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端沉沉,若有物墮。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后出,掠發微笑,麗絕。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于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誚姍之。程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徑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蕩無行,欲鬻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于家,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梅忻悅,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聽,以眉語,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窶貧,無恒產,稅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于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啖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為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
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托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贊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也,即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了不長進!欲攜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愿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彼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臨去,又囑曰:“君倘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而實告。女嘆曰:“不茍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癡婢能自主耶?”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欲慈悲也?果爾,則尚有微情,并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子又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梅聞之,泣數行下,但求憐拯。女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干數,藏待好音。
會王授曲沃宰,喜乘間告母曰:“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門,價當倍于曩昔。”女急進曰:“青梅侍我久,賣為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于生。入門,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于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不為苦,由是家中無不愛重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貲稍可御窮。且勸勿以內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別阿喜。喜見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壽。”遂泣相別。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嫗勸之嫁,女曰:“能為我葬雙親者,從之。”嫗憐之,贈以斗米而去。半月復來,曰:“我為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為而葬,富者又嫌子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搢紳裔而為人妾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價。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嫗至,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茍活者,徒以有兩柩在。己將轉溝壑,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媼于是導李來,微窺女,大悅。即出金營葬,雙槥具舉。已,乃載女去,入參冢室。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女披發零涕,進退無所。
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女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發,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脫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輒打門游語為戲,尼不能制止。女號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斂跡。后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因復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責,始漸安。
又年馀,有貴公子過庵,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啖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胄,不甘媵御。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既去,女欲乳藥求死。夜夢父來,疾首曰:“我不從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愿尚可復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面,濁氣盡消,橫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語未已,聞叩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奴驟問所謀,尼甘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復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女大悲,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復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殺自當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為。尼冒雨啟關,見有肩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仆從烜赫,冠蓋甚都。驚問之,云:“是司李內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艷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舍。尼引入,睹女,駭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翁病故,生起復后,連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諸眷口。女嘆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贊勸之。女慮同居其名不順,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別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涓吉合巹。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艷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鼓樂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脫去。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慚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取入都,過尼庵,以五百金為尼壽,尼不受。固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張仕至侍郎,程夫人舉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紈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于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翻譯】
南京人程生,生性磊落,不拘俗套。有一天,程生外出歸來,松緩衣帶,覺得衣帶的一頭沉甸甸的,像有東西掉下來。往那兒一看,卻一無所見。而轉身之間,有一個女子從身后走出,掠一掠頭發,微微一笑,漂亮極了。程生懷疑女子是鬼,女子說:“我不是鬼,是狐貍。”程生說:“只要能得到佳人,連鬼都不怕,何況狐貍!”便與她親熱起來。兩年后,狐女生了一個女兒,小名青梅。狐女時常對程生說:“你不要娶妻,我將為你生個兒子。”程生相信這話,便不娶妻。但是,親友都譏笑諷刺程生。程生被迫改變初衷,娶了湖東的王氏。狐女聽說后,怒火中燒,給女兒喂完奶,把女兒丟給程生說:“這是你家的賠錢貨,養她殺她都由你。我為什么要替人當奶媽子呢!”出門就徑自走了。
青梅長大后很聰明,容貌秀美,非常像她的母親。后來程生病逝,王氏再嫁,離開了程家。青梅依靠堂叔生活,而堂叔行為放蕩,品行惡劣,想把青梅賣掉,自己賺點兒錢。恰巧有一位王進士,正在家等候吏部選授官職,得知青梅聰明,便用重金買了青梅,讓青梅侍候女兒阿喜。阿喜十四歲,容貌冠絕當代。她見到青梅很喜歡,與青梅同住同行。青梅也善于察言觀色,眼一瞥,眉一皺,便能領悟其意,因此一家人都喜歡她。
城里有位張生,字介受,家境貧寒,沒有房業田產,租住王進士的房屋。張生生性極為孝順,注重德行,一絲不茍,并且專心向學。青梅偶然到張生家去,看見張生坐在石頭上吃糠粥,她進屋與張生的母親嘮叨閑話,看見案子上放著燉豬蹄。當時,父親臥病在床,張生進屋抱起父親,讓他小解,尿液弄臟張生的衣裳,張父覺察之后很懊喪,而張生遮掩住尿跡,急忙出門清洗,唯恐父親得知。青梅因此對張生大為賞識。回來后,青梅講了目睹的情景,對阿喜說:“我家的房客,不是常人。小姐不想找如意郎君就算了,要找如意郎君,就是張生。”阿喜擔心父親嫌張生太窮,青梅說:“不是這樣,只看小姐的決斷。如果你認為可以,我就暗中告訴他,讓他請媒人來求親。夫人肯定要叫你去商量,你只要回答說行,事就成了。”阿喜擔心終身受窮為人恥笑,青梅說:“我自以為能相看天下之士,決不會錯的。”
第二天,青梅前往告知張母。張母大吃一驚,認為她說的未必是好事。青梅說:“小姐聽說公子是個賢德的人,我有意試探過她的心意,才來說的。媒人去了,我們倆從中幫忙,想來會成功。即使不同意,對公子有何損害?”張母說:“就聽你的。”便托賣花的侯氏前去說媒。王夫人聽說張家提親,覺得好笑,便告訴了王進士,王進士也哈哈大笑。他們把阿喜叫來,講了侯氏的來意。阿喜沒來得及回答,青梅連忙稱贊張生如何好,斷言將來一定大富大貴。王夫人又問阿喜說:“這是你的百年大事。如果你能吃糠咽菜,我就替你應了這門親事。”阿喜把頭低了許久,看著墻壁回答說:“窮富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命好,就窮不了幾天,不窮的日子長著哩。假如命薄,那些貴族子弟貧無立錐之地的難道還少嗎?這事就由父母做主。”起初,王進士叫阿喜來商量,只是為了博取一笑,及至聽了阿喜說的話,心中不樂,說:“你想嫁給張生嗎?”阿喜不作回答,再問,還是不作回答。王進士生氣地說:“賤骨頭!一點不長進!打算提個筐當乞丐的老婆,真是羞死人了!”阿喜漲紅了臉,心情郁悶,含著眼淚抽身離去,媒婆也只好逃之夭夭。
青梅見提親不成,便想為自己打算。過了幾天,她在夜里去見張生。張生正在讀書,驚訝地問青梅從哪里來。青梅回話時吞吞吐吐,張生態度嚴肅地要她走開。青梅哭著說:“我是良家之女,不是私奔的女人。只是認為你是個有賢德的人,所以愿意以身相托。”張生說:“你愛我,說我有賢德。在黑夜里私會,自愛的人都不這么干,你難道以為有賢德的人會這么干嗎?以胡來開始,以成婚告終,君子尚且認為這么做不行,何況假如婚事不成,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說:“萬一婚事能成,你肯收留我嗎?”張生說:“娶妻如你,還有什么可求?只是有三點是無可奈何的,所以我不敢輕易答應。”青梅問:“怎么講?”張生說:“你不能自己做主,這便無可奈何;即使你能自己做主,但我父母不滿意,還是無可奈何;即使父母滿意,但你的身價一定很高,我窮,不能把錢備齊,尤其是無可奈何。你快走,瓜田李下,備受嫌疑,人言可畏!”青梅臨走時又囑咐說:“如果你有意,請與我一起想辦法。”張生答應下來。
青梅回去后,阿喜問她到哪兒去了,她便跪下來承認自己去見了張生。阿喜對她的私奔非常生氣,打算加以責打。青梅哭著表白自己沒干非禮之事,于是據實相告。阿喜贊嘆說:“不肯茍合,是禮;一定要告訴父母,是孝;不輕易許諾,是信。具有這三種品德,一定會得到上天的保佑,他不用為自己的貧窮擔憂了。”接著又說:“你想怎么辦?”青梅說:“嫁給他。”阿喜笑著說:“傻丫頭能自己做主嗎?”青梅說:“要不行,一死了之!”阿喜說:“我一定讓你如愿。”青梅伏地叩頭大禮拜謝她。又過了幾天,青梅對阿喜說:“你前些天是說笑話,還是真的大發慈悲?要是大發慈悲,我還有些難言的隱衷,一并請你垂憐。”阿喜問隱衷是什么,青梅回答:“張生不能來下聘禮,我又無力為自己贖身,一定要交滿贖金,說是嫁我,等于不嫁。”阿喜沉吟著說:“這不是我能出力的了。我說嫁你,恐怕還不合適;而說一定不要贖金,父母一定不會答應,也不是我敢說的。”青梅聽了,淚水流成了線,只求阿喜憐憫她,拯救她。阿喜想了許久,說:“沒辦法,我存了一些私房錢,一定傾囊相助。”青梅行禮道謝,于是暗中告知張生。張母大喜,經多方借貸,共得到若干錢,存了起來,等待著好消息。
恰巧王進士被任命為曲沃縣令,阿喜乘機對母親說:“青梅年紀已大,現在父親要去上任,不如把她打發了吧。”王夫人本來就認為青梅太機靈,恐怕會引誘阿喜干壞事,每每想把青梅嫁出去,只是擔心阿喜不樂意,現在聽了阿喜這么說,也很高興。過了兩天,有個傭人的老婆來講了張家的意思。王進士笑著說:“他只配娶個丫頭,此前太狂妄了!不過把她賣給大戶人家做妾,價錢應會比當初加倍。”阿喜連忙上前說:“青梅侍候我很久了,把她賣給人家為妾,我實在過意不去。”于是王進士給張家傳話,仍然按原來的身價簽了贖身契,把青梅嫁給張生。進了張家的門,青梅孝敬公婆,曲意順從,超過了張生,同時操持家務更為勤快,吃糠咽菜,不以為苦,因此全家沒有不喜歡不看重青梅的。青梅又以刺繡為業,賣得很快,商人在門口等候收購,唯恐買不到手。這樣掙的錢稍可應付家中的窮日子。青梅還勸張生不要因為顧家而誤了讀書,全家的管理照料都自己一人承擔下來。由于主人要去上任,青梅前去與阿喜告別。阿喜見了青梅,哭著說:“你有了如意歸宿,我真的不如你。”青梅說:“這是誰賜給的,我怎么敢忘記?但你認為自己不如我,會折我的壽的。”于是二人悲泣告別。
王進士來到山西,半年后夫人去世,靈柩停放在寺院里。又過了兩年,王進士因為行賄被免職,罰交贖金數以萬計,逐漸窮得不能自給,仆從四散而逃。這時,瘟疫大作,王進士也染病身亡,只有一個老媽子跟著阿喜。沒有多久,老媽子也死了,阿喜愈發孤苦伶仃。有個鄰家的老太太勸阿喜出嫁,阿喜說:“誰能為我安葬雙親,我就嫁他。”老太太可憐阿喜,送來一斗米,走了。半月后老太太又來說:“我為小姐費盡力氣,事情還是難成。窮人不能為你安葬雙親,富人又嫌你是沒落人家的后代。真沒辦法!我還有一個主意,只怕你不會同意。”阿喜說:“什么主意?”老太太說:“此間有位李郎,想找一個偏房,倘若他看到你的姿容,即使讓他予以厚葬,也一定不會疼錢。”阿喜放聲大哭,說:“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卻要給人家當妾嗎!”老太太沒說什么,隨即走了。阿喜每天只吃一頓飯,茍延殘喘,等待有人出錢安葬雙親。過了半年,阿喜愈發難以支撐下去。一天,老太太來了,阿喜哭著對老太太說:“活得這么艱難,常想自殺,至今還偷生茍活,只是因為有這兩具靈柩。我要是死了,還有誰來收雙親的尸骨?所以我想不如就依了你所說的吧。”于是老太太領著李郎,暗中偷看阿喜,非常滿意。當即出錢辦理入葬之事,兩具薄棺都已抬送入土。事后,李郎用車把阿喜接走,讓她去參見正室。正室一向兇悍妒忌,李郎一開始不敢說阿喜是妾,只托稱是買的丫頭。及至正室見了阿喜,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用木棒把阿喜趕走,不讓阿喜進門。阿喜披頭散發,淚流滿面,進退無路。
這時有個老尼姑路過這里,邀阿喜與自己同住。阿喜很高興,就跟老尼前往。來到尼庵,阿喜請求削發為尼,老尼不同意,說:“我看小姐不是久沒風塵的人。庵中粗茶淡飯,大致可以支撐,你姑且寄住在這里等待一時。時運一到,你自當離開。”沒過多久,城里的無賴子弟見阿喜長得漂亮,總來敲門說些調戲的話取樂,老尼無法制止。阿喜號啕大哭,想自殺。老尼前去求吏部某公張貼告示嚴加禁止,無賴少年這才稍有收斂。后來,有人半夜在尼庵墻壁上打洞,老尼發現后大聲呼喊,來人這才離去。于是老尼又上告到吏部,捉住首惡分子,送到州衙加以責打,這才逐漸太平無事。
又過了一年多,有一位貴公子經過尼庵,看到阿喜,為之驚嘆絕倒,強求老尼傳達情意,并用厚禮賄賂老尼。老尼委婉地告訴他說:“她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甘心做妾。公子先回去,稍后我會給你個答復。”貴公子走后,阿喜打算服毒自殺。當天夜里,阿喜夢見父親前來,痛心疾首地說:“我沒滿足你的意愿,致使你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后悔已經晚了。你只要稍等很短的時間,不要死,你的夙愿還可以實現。”阿喜驚異不已。天亮后,盥洗已畢,老尼望見阿喜吃驚地說:“我看你臉色,濁氣完全消失,公子的橫暴無理不足為憂了。福氣就要來了,別忘了我呀。”話音未落,就聽到敲門聲,阿喜變了臉色,心想來人一定是貴公子家的仆人,老尼開門一看,果真如此。仆人開門見山地問謀求的事情辦得如何,老尼好言好語地陪話接待,只要求緩期三天。仆人轉述貴公子的話,說是如果事情辦不成,就讓老尼自己前去復命。老尼恭敬應命,表示歉意,讓仆人回去。阿喜異常悲痛,又想自殺,老尼把她勸住。阿喜擔心三天后那仆人再來,將無言以對,老尼說:“有我在,是斬是殺,都由我承當。”
第二天,剛到申時,暴雨傾盆,忽然聽到有幾個人敲門,人聲嘈雜。阿喜心想發生了變故,又驚又怕,不知所措。老尼冒雨開了庵門,看見門前停放著轎子,幾個女仆扶著一位麗人走出,仆從很有氣派,車馬也都很豪華。老尼吃驚地問來人是誰,回答說:“這是司理官人的家眷,到這里避一避風雨。”老尼將夫人一行領到大殿里,搬來坐椅,請夫人坐好。其馀家人婦女直奔禪房,各自找休息的地方。她們進屋后見到阿喜,認為阿喜長得非常漂亮,便跑回去告知夫人。不久,雨停了,夫人起身請求看看禪房。老尼把夫人領進禪房,夫人見到阿喜,大為驚駭,不眨眼地盯住阿喜,阿喜也把夫人上下打量了許久。原來夫人不是別人,正是青梅。兩人都痛哭失聲,青梅于是講起自己的行蹤。原來張父病故,張生在守喪期滿后,連續考中舉人、進士,被任命為司理。張生先侍奉著母親去上任,再來接家眷。阿喜感嘆說:“今天再看你我,何止天壤之別!”青梅笑著說:“幸虧小姐連受挫折,沒有嫁人,這是上天要我們兩人相聚哩。如果不在這場大雨中受阻,怎能有今天的偶遇?這里面都有鬼神相助,不是人力可為。”青梅于是拿出珠冠錦衣,催阿喜換裝。阿喜低頭徘徊,老尼從中幫著青梅勸她。阿喜擔心與青梅同居名義不順,青梅說:“往日自有固定的名分,我怎敢忘記你的大德!你再想一想張郎,豈是不義之人!”便強迫阿喜換了裝,告別老尼,一起離去。
抵達任所后,張家母子都很高興。阿喜下拜說:“今天沒臉來見伯母!”張母笑容滿面,把她安慰一番,此后便商量選擇吉日,舉行婚禮。阿喜說:“只要庵中有一點兒生路,我也不肯跟夫人到這里來。倘若顧念往日的情誼,給我一間草房,可以放下蒲團,我就心滿意足了。”青梅只是笑,不說話。到結婚那天,青梅抱著艷裝前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聽見鼓樂大作,阿喜也無法由自己做主。青梅率領老少女仆給阿喜強行穿衣,把她攙扶出來。阿喜看見張生身穿朝服向她下拜,她也不由自主地盈盈下拜。隨后,青梅把阿喜拽進洞房,說:“空著這個位置等你很久了。”又看著張生說:“你今夜能報恩了,要好好地對待啊。”便轉身要走,阿喜抓住青梅的衣襟。青梅笑著說:“別留我,這是不能代替的。”掰開阿喜的手指,走開了。青梅侍奉阿喜非常恭敬,不敢代替正妻侍寢,而阿喜終究慚愧不安。于是張母命兩人互稱夫人,但青梅始終奉行婢妾之禮,不敢懈怠。三年后,張生被調進京,路過尼庵時,贈給老尼五百兩銀子,老尼不收。張生堅持要給,老尼便收了二百兩,建起觀音大士廟,樹起王夫人碑。后來,張生官至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二子一女,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子一女。張生上書陳述其事,二人都被封為夫人。
異史氏說:上天降生佳麗,本來是要報償名流賢德的人;而世俗的王公,卻要留著贈給紈袴子弟。這是造物主一定要與之相爭的。而事情離離奇奇,致使撮合者費盡經營,上天也是用心良苦了。唯有青梅夫人能識英雄于困厄之時,立下嫁給張生的誓言,決心以死相期;而曾經衣冠端莊的人,反而放棄賢德之才,謀求膏粱,其見識竟在一個丫環之下,這是為什么呢?
【點評】
這是一篇寫婢女青梅與小姐阿喜自主擇婿,共嫁窮書生張生,幾經曲折最終獲得美滿生活的小說。
蒲松齡認為擇婿要有眼光,不能以貧富論,擇婿的標準是“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于學”,這個標準實際上是為包括蒲松齡在內的窮書生在婚姻上打抱不平。根據蒲松齡的《述劉氏行實》,早年蒲松齡的婚姻就差點因為家貧而落空,幸好老丈人劉季調有眼光,加以堅持才得成婚。這對蒲松齡的心靈乃至創作均產生了深深的影響。除去《青梅》篇外,《聊齋志異》尚有多篇為窮書生在婚姻上吶喊的篇章。當然,窮書生們后來一一飛黃騰達,不負佳麗的青目,只是蒲松齡浪漫的想象。
小說前半部分寫青梅不屈不撓地爭取嫁張生,后半部分寫阿喜歷盡艱辛終于如愿以償,皆以青梅為主導,“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體現了作者編織故事的高超本領,具有傳奇色彩。但由于作者意在說教,某些情節顯得牽強。比如前半部分青梅對于張生的孝之觀察令人難以置信,因為這些孝行不可能同時出現,“抱父而私”也不可能被青梅所見;后半部分青梅的性格不夠真實,所謂“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完全出自于蒲松齡的等級觀念,婢女要安守于妾的名分。相反,青梅母親的描寫雖著墨不多,卻真率可愛,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