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進水
穿過巒山,渡過草原,有同道者,走四方。家藏在心底,誰都不能去到的地方。
01
這座山很有些特別,山那頭雨淅瀝地下,翻過山卻是大太陽天,太陽俯瞰一望無際的平野。
平野上空懸浮著燠熱的風(fēng),表層覆蓋蜘蛛網(wǎng)似的水域,河床又淺又窄,江流干涸在荒野深處,日頭亦追著阿媽的背影愈落愈斜。荒草地的夜晚干冷而漫長,黑色的星空包裹著上萬公頃的黑色的地,風(fēng)礪過它,吹蝕裸露的土壤,飛砂走石,一路歸藏。轉(zhuǎn)日即見大地裂開一道縫隙,宛若人之肌理被撕出一條鮮活血肉,綻著如血肉般紅白相間的花,連綿一線,是荒野的邊緣。
對了,那座山叫二郎山——不過這不重要了——荒野的邊緣,藏匿著我的家鄉(xiāng)。
前行,前行,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切割這些血肉,你聽過它的名字——狼毒花。每逢我隨阿媽歸家,她都會挖一把它。它有毒,猶可入藥;它在死生的邊界怒放,接連兩種地貌,既是川藏草原最后的封鎖線,也是荒漠抬頭的第一絲希望。它就是我的阿媽,遇劣猶善,遇強則強,旺盛而不自知,美麗不失堅毅,頑譎得如同浴血的斗士,又寂靜無聲,好似年華,好似朱砂。
02
我的哥哥是活佛。
在我們那兒,一個家族認證出一位活佛是件殊勝光榮的事,可這并沒意味著什么。縱植當(dāng)代,仍有太多人因為不了解,所以或多或少曲解著藏傳佛教及活佛、法王的概念,事實上,他不單單是受人敬仰的仁波切,他也是母親的兒子、妹妹的兄長,也會有常人都會有的需求跟愿望,只是,他愿意放棄它們。而對于他的家人,尤其對于生他的母親,依人情言,必然是會舍不得的。
我哥七歲被堪布帶去佛學(xué)院,常年閉關(guān)修行,人難能回來,家人亦難能去探望,阿媽的思念之情豈是言語可以說清。適逢大前年哥哥眼睛害病,阿媽更謂心如刀絞。但她從不過分表露,日復(fù)一日,夜復(fù)一夜,無論聽聞哪類消息她皆隱忍不發(fā),眼彎一彎,嘴角兩側(cè)的肌肉微微緊繃,又靜悄悄松弛,就是一個好慈悲的寂靜調(diào)柔的笑,我隨時可以聽見她捻珠子的聲響,她不眠不休,活佛為眾生祈請,她為她的兒子祈請。
太多時候,她會讓我覺得是有一條河在她的生命里流淌,她的法與她的人匯合成大片水域,蘊藏所有對子女的祝禱。
〇九年我去往漢地學(xué)習(xí),因著前一年拉薩之事,遭受了不少莫須有的非難。其時尚且年輕的我不理解、不寬恕,回鄉(xiāng)與她哭訴。
“沒關(guān)系,不要怪他們,他們不了解嘛。”
我的阿媽依舊平和,之后她告訴我的話,如今回想一番,以漢語翻譯,大抵即是:別在意,別在意任何以個人的經(jīng)驗認知作為槍口去評論批判你的民族和你的宗教的人,他們有他們發(fā)言的欲望跟局限,你也有你的欲望跟局限;只一點你要記住——將宗教信仰作為仇恨與世俗政治的合理辯護抑或武器,是人間之假象,蒙蔽的是無知者的眼,因為誕育仇恨與權(quán)利的不是宗教信仰,而是傲慢、貪婪、期求與恐懼。
佛教講因果,倡導(dǎo)眾生平等,而最早教會我這些的人是阿媽。就顯相來看,世間萬物其實并不平等,那佛所言的平等究竟謂何?——說到底,是因果的平等。種何因,得何果,從長遠看,每個人都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因此頂要緊的從來不是深究平等與否,而是你了知世間之不平等后,你是怎么做的。人生在世,當(dāng)歸要自己去認清事情的本末因果,一朵狼毒花,扎根在生死線上,人能武斷地為它賦予恒定意義,以斷然口吻直接決定它到底是草原的絕望還是荒漠的希望嗎?人不能,因為人人背負的因果皆然不同,要理解與你所知所想所得意義不同的人。
我阿媽沒讀過書,彼時年輕的我卻在她身上看到了智慧,一種經(jīng)佛力加持的大智慧。誠然即便如此,她作為人仍會有習(xí)氣繁重的一面,這一面讓她更可愛,更可親。
03
一日暮色篤沉,月懸在天邊像掛了半顆死人頭。我們送完哥哥趕夜路回鄉(xiāng),不料嚴冬好生狂躁,天氣驟變,月亦不見。阿媽闔了雙眸,面部肌肉嵌在皮囊與骨骼的細縫間哆嗦,未幾圓睜眼瞳,露出一點奇異的倔強的睥睨。
走吧?走罷。
風(fēng)暴自上空刀割般切過,她靛青色的褲腳沾滿灰塵跟泥土,背后滿是風(fēng)雪碎屑,裹頭布下是一張凍結(jié)實的臉。我艱難地呼吸著。她的睫毛亦掛了霜,口鼻翕動,絆著舌,含糊不清地猶在念經(jīng),呼哧呼哧,仿佛灌滿冰沙。我已無力去辨識,咬了咬牙,霜落進唇角,碎針?biāo)频摹TS多年以后我去到東北,我開始曉得有種類似的疼痛叫舔鐵。我想,我阿媽大約舔了半生鐵。下一秒她試圖解開腰間那塊污臟的帕——動作未免有些太過遲緩——低溫給這裁氈布砌上一層冰棱,一扯束帶,嘎啦啦響。她費了老大勁,才自內(nèi)摳出半塊酥油,抹進我的嘴。
一絲絲暖意。我咧嘴笑,于是她的面色也回暖。隨即我脧見她的手,它們幾要被風(fēng)吹成臘肉,川北高原丘壑地間的枯草枝子亦在風(fēng)的作用下來回掀扯,搖搖晃晃,頂著一粒粒凋萎了的花苞。
我的阿媽彎腰薅了一把它,以小刀割開,俄爾自莖流出一些白白的稀薄的汁液。今時憶及是有點奇怪的,此等凜冬,這植物何方神圣,不被風(fēng)雪凍結(jié),猶能濕潤地活;而那時的我,不過眨了眨眼睛。
阿媽將此汁液涂于我手,旋即自個兒亦涂了兩把,復(fù)將我的衣裘系得嚴實。風(fēng)嗚嗚咽咽傳了很遠,使我再瞧不清她的面龐。她這時候三十出頭,并不大,卻身形孱弱,似狂風(fēng)拍打的紙。故而我會想,她會不會為己悻然呢?我得不出答案,縱使行至眼下,我甚不懂我該不該為她哀悼。
現(xiàn)在,我們回歸這條冬天的土路。路面尚留有牦牛與車拖出的轍痕,黏著被壓癟的雜毛、糞便,混著雪水,如骯臟的河。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得不承認,當(dāng)初的我狷狂、憤世嫉俗,之于現(xiàn)狀,我有點恨。
突然點點光亮自遠方急遽而來,亟近亟強,撕破了那密不透風(fēng)的黑,反射雪芒,刺得我睜不開眼。阿媽摟過我咒罵了一聲,很快便有幾輛車轟隆隆沿我倆身側(cè)呼嘯駛過。她當(dāng)然知道那是馱石子的重卡,這邊一貫有限行令,重卡只能在晚十時后方可上路;她當(dāng)然會咒罵,誰讓它們晃了我的眼。她又罵了幾句,既而按住我肩膀,拍了拍我的襖。
尖銳的胡攪蠻纏的罵聲自然早隨車燈及車的嘶鳴被黑夜吞沒,漸悉匿蔽于空……待雪小一點、天空放晴一點時,她從胸口掏出一塊干硬的糌粑團子遞我,開始懊惱她自己的惡口,捻珠子,念金剛薩埵,為己懺悔。珠子的穿線早已毛糙不堪,她的眼睛濕著,充滿虔誠、篤信,與方才怨懣急躁的她判若二人。
“不要學(xué)我,不要學(xué)我,不要放任嗔恚心作怪,不要臣服于情緒,”她嘟噥著我們的康巴話,語速極快,嘰里呱啦,“要相信造化,它從來不會弄人。”
我喝風(fēng)吃我的糌粑,阿媽的胸脯沒能給它焐熱,我腮幫子僵硬地咀嚼著,十二分酸痛。我并不清楚我的眼眸是否擁有著與阿媽如出一轍的矍鑠,是否亦飽含藏族女人被狂風(fēng)、被雪山礪出的堅韌。只是這一夜,涂了狼毒花汁液的手,果真不再干澀。
自然并時代交付給一個女人和一類植物以磨難,她卻用內(nèi)在的慈悲度化了外境,時時不忘調(diào)伏自己狂野而無奈的心,與人為善,回饋歲月以包容。記憶正是這一夜的狼毒花,當(dāng)太陽將余暉系作一束投向山壑,它在影影綽綽中醒來,當(dāng)朝霞初生,它沉睡。
04
今天,我不得不離開阿媽和生滿狼毒花的川北高原。我心悅,很歡喜,并未憂戚。
那一夜,已然過去太久、太久,此后的每一個清早,我的心,猶在阿媽的捻珠聲中蘇醒,她親吻它,為它做無窮盡的禱告。她教會它——接受當(dāng)下正在過的生活,接納并感知生活背后的因果,因果不會耽誤誰,不會誤會,亦不辜負。暇滿人身短,終是盲龜值木,滄海一粟。
同時你明白,一些地方你離開了也早晚都要回來。因為這是你的家,你的歸宿,你不能離開這塊土地,因為它給予你太多了,你不能離開你的母親,因為這塊土地因她而成就了你。
05
雖然,她已經(jīng)不在了。
06
我們相信輪回。
死生分隔兩世,隔開兩世的是禁錮的思維。如若人能夠從思維及時光的軸線中跳脫出來,那么千百劫中的每一生世皆定然會在某一剎那重疊。
我不怕離別的痛苦。我認識它,我不在乎它,我與阿媽在哪兒重逢,哪兒就是我全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