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當(dāng)來世

臘月,明州城,初雪。

遠(yuǎn)方的山巒隱沒在雪霧之中,好似水墨畫上輕抹的那一塊淡墨。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半空中飄蕩而下,將黛色的瓦片,蒼黑的枯樹枝干與青色的石板一同染成銀裝素裹的模樣。

沙沙。枯樹的樹影之后顯出一道人影,只見他披著單薄的衣衫,冷得渾身發(fā)抖。斗笠擋不住風(fēng)雪,他的眉頭已是兩道皓白,干裂的嘴唇露出病態(tài)的暗紫。

步履蹣跚,他只覺得腿腳越來越沉,眼皮越來越重,從口鼻里呼出的白霧更加頻繁地遮擋住視線。

就這樣躺下吧。

閉上沉重的眼皮,放任身體向前傾倒。臉上一涼,他料想著定是躺在了雪地里,大概不消幾個時辰,身體便會完全被雪覆蓋吧。

還不想死啊,但是,已經(jīng)沒辦法了,如果沒有人發(fā)現(xiàn)的話。

叮鈴——

風(fēng)雪之中,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響。

他掙扎著抬起頭來,在細(xì)密的雪花之中,他見到不遠(yuǎn)處的一道門扉徐徐打開,一團橘黃的光亮從那里探出頭來。

“救…”

微弱的聲音,微弱到他自己都沒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出了聲。

啊,真的要死在這里了。

他再也無力支撐起頭顱,終是再一次把頭埋在了雪中。


“雪壓冬云白絮飛,萬花飛謝一時稀。”

披著錦裘的少女一手撐傘一手提燈,緩步邁出家門。

叮鈴、叮鈴。

她每走一步,手腕上系著的鈴鐺便會發(fā)出一聲響動。仿佛在提醒她,如今在做的是不被允許的事。

她上一次走出家門時還是深秋,眼見著家門外的數(shù)里桂花林繁花似錦,滿目都是燦爛的金色。

轉(zhuǎn)眼間,如今已是臘月。

“又被鎖了數(shù)月的光景啊。”她神情黯然,回憶起了那時的事——


那時她不顧下人的阻攔,固執(zhí)地站在院門外等著經(jīng)商歸來的父親。

她癡癡地抬腳遙望著道路的盡頭,將懷里的竹簫與衣衫緊了又緊。

不知爹爹是否會喜歡我為他做的竹簫,我為他縫的衣衫又是否合身。

她如此想著,不知不覺就兀自笑了起來。恰是此時,馬蹄聲逐漸從遠(yuǎn)處傳來,枝頭桂花之間依稀可以看見隊伍的旗幟。

她笑得更歡了。

老爺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了那站在院門外的身影。

“嘖,是誰允許小姐走出莊院的?真是越長大越不懂規(guī)矩了。”

老爺板起臉來,回頭呵斥起同行的下人們。眾人都惶恐地低下頭來,生怕觸怒了老爺。

老爺見無人應(yīng)答,也不便細(xì)究,一揮韁繩就沖出了隊伍。

她望見爹爹一人一馬搶先趕來,卻還未察覺到異樣,仍是笑臉相迎的模樣。

老爺來到女兒的面前,翻身下馬,未松開馬鞭,抬手便將馬鞭揮到了女兒的臉上。

“呀!”

她驚慌之下,仍是緊抱著懷里的物件。

“女孩子家,整日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當(dāng)真是不知羞恥。”老爺厲聲罵道。

“女兒、女兒只是盼望能早些見到爹爹。”她言語顫抖,唯唯諾諾地低著頭,始終不敢抬頭看向面前的人。

“奶娘,丫鬟何在?”老爺轉(zhuǎn)過身去,喚起莊里的下人。

下人們本是聽著小姐的話在前院等候,此刻聽得老爺?shù)穆曇艏娂娮吡顺鰜怼?/p>

“你們要好生照看小姐,以后不可再發(fā)生讓她走出莊院之事。”

“是。”站成一排的下人們整齊劃一地低頭應(yīng)道。

“爹,女兒為您刻了一支竹簫,縫了一件秋衣。”她趁著爹爹訓(xùn)斥下人的工夫,終于是鼓起勇氣把懷里的物件遞給他。

“嗯?”老爺?shù)囊暰€掃過女兒捧出的物件,停留在她的手上。

“啊,疼。”她的手被爹爹一把拽過,掌心平攤,只見其上滿是被竹屑與針頭扎破的小傷口。

“你還真是不愛惜自己。”老爺摸著她的手掌,仔細(xì)拂過一道道傷痕。

“爹…”她抬起頭來望向面前的人。此刻,她久違地感受到,面前的人確實是她的父親。

“如果傷了手,那么將來嫁人的時候人家一見便知,你還怎么嫁一個好人家?”

老爺仍然握著她的手掌,她卻覺得他的手掌好冷,冷到感覺不出絲毫的溫度。她仍掛著笑容,然而這卻只是因為來不及收回便如同雕塑一般,神情僵在了臉上。

老爺接過竹簫與秋衣,轉(zhuǎn)手便將它們交給了隨行的下人,接著從自己的袖里取出一條拴著鈴鐺的手鏈,親自系在她的手腕上。

“你既然為我做了笛子和冬衣,那我便也送你這條手鏈,記得要時刻佩戴著。”

“爹,那是竹簫和秋衣。”她喃喃道,可面前的人滿是不耐煩的樣子,都未曾細(xì)聽她的話。

“我走了,下次再來見你。”老爺背過身去,騎上了馬。

不再留一留嗎?爹你連院門都未曾進去啊。

她半張著嘴,本想如此言說,可到底未曾出言。

她知曉的,娘生前只是爹府上一個低賤的下人。如果不是夫人身患疫疾無法生育,她又豈會是爹唯一的孩子,又怎會有“小姐”的虛名?

畢竟那娘家勢大而又善妒的夫人逼死娘的時候,爹就坐在一旁,卻甚至未曾抬頭看娘一眼。

爹只是保住了她的性命,保留她“小姐”的身份,讓她搬出府里,在這茂山上修了一座院落。

而她的唯一價值就是日后嫁于名門,為家世奉獻自己。

如此的她是沒有資格在這時挽留爹的。

她閉上眼,好讓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不落下。

馬蹄聲漸遠(yuǎn),風(fēng)雪聲漸起。

她終于是緩過神來,如今已是臘月,不是深秋了。


她何嘗不知,爹將鈴鐺系在她腕上是為了讓下人知道她的行蹤,好讓她不得出莊院。然而,這是爹送她的寥寥幾物之一,她舍不得解下。

下人們憐她禁錮于此的際遇,因而與她相約,若遇雨雪,在雨雪天及其后的第一個晴天她可出院門探看。茂山上的小徑崎嶇,若遇雨雪更是泥濘難行,老爺是不會在此時來看望她的。

奈何明州自那之后久未下雨,她已無法記起等了多少個日夜,終于是于今日見到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救…”

伸出手接雪花的她仿佛間聽到了男子的聲音,四下張望,竟在不遠(yuǎn)處的雪地上見到一人栽倒。雪片已在他身上覆了薄薄一層,面容青紫。

“呀!奶娘,快來啊。有人暈倒在雪地里了!”

穿著破舊棉衣的中年婦人從院門里疾奔而出,她把燈籠交給奶娘,彎下腰來顫抖著用手指去探男子的鼻息。

雖然微弱,但仍有氣息。

“快、快點把他搬進院里!”她抓住男子的手臂,拼盡全力想要將他拖起,奈何力有未逮,最終竟是力竭跪在了雪地里。

“小姐,老爺吩咐過,我們這兒不能允許外面的男人進院的。”奶娘躊躇道。

“…可是,他會死的。”她伸出手撫摸男子的臉龐,竟比這雪片還冷。

她回想起來了,當(dāng)年她就是這樣跪在地上,哭求爹救救她娘,當(dāng)年娘的臉就是這般冷。

“求求你了!”她維持著跪在地上的姿態(tài),靠著膝蓋挪動身子,面向奶娘,重重地磕起頭來。

“小姐快起來,折煞妾身了。”奶娘撲通一下跟著跪在地上與小姐面對面地相互磕頭。

“求求你了!救救他!”

奶娘緊抿雙唇,不發(fā)一言。她的耳畔只能聽到風(fēng)雪聲與鈴鐺晃動的脆響。奶娘臉上的五官幾乎都糾結(jié)到了一起,她知道這是任性,卻怎么也狠不下心來見死不救。

“…好吧。”


好溫暖。

他翻轉(zhuǎn)身體,只覺得整個身子都輕飄飄的,好似落在云巔上。伸手觸到的都是綿軟滑膩的感覺。

“公子?公子可醒了?”

一聲溫潤的音色滲入他的耳中,他立時醒了大半。

睜開眼來,明亮的光亮霎時驅(qū)散了眼里的黑暗,他下意識地用手掌遮住眼,待片刻之后才得以端詳起自己所處之地。

裝飾簡單的廂房。從床上望去,一眼便可以窺得屋子的全貌。窗扉梁柱纖塵不染,看得出主人家時時打掃;房門前立著一道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是副山高水長的丹青,畫的左下角繪的是一戶人家的窗臺,窗臺里站著一女子,她抬頭仰望,似是望著那翱翔在外的燕子;床的對面是一張桌案與兩張黃花梨的扶手椅,中間的桌案上僅擺放著一盞茶,想來平日里是有人獨居在此;床頭坐著一位眉目含羞的少女,他低下頭來才發(fā)覺自己的左手正蓋在她的手上。

“啊!”慌忙收回手來,他挺直上身拱手作揖,“在下失禮了。”

少女跟著收回手來,她幾乎將整個手掌都縮回了衣袖里。她自記事起,除了父親,從未有過男子如此摸過她的手。思及此處,她只覺臉頰發(fā)燙。

他呆呆看著她,想著方才在夢里摸的竟是她的手掌,不由得低頭看起那雙手,奈何她將手掌縮回,未能得見。再見她周身幾乎都縮了起來,本顯瘦削的肩頭此刻更是纖弱的姿態(tài),微紅的臉頰低垂,無法得見眉眼,青絲落下,從鬢角墜到膝上,雙腿緊閉,就像是只受驚的兔子。

“公子可還覺得不適?”

“…啊,嗯,無礙了。”

他的頭有些犯暈,連話語都慢了半拍,回過身來才連忙收回視線,深感自己方才的掃視實在失禮。

冷靜下來后,這才回憶起來暈倒前的事:他記得自己昨日在暉州見到一沿街乞討的少年,彼時天寒地凍,他便給了他些許銀兩,還將自己身上的棉衣贈與了他。那時剛過正午,加之久聞臨近的明州盛產(chǎn)美酒,嗜酒的他便打算扛著寒意直接奔赴明州投宿,之后再添衣。奈何在半路上迷失于山林之中,直到夜色降臨,天降大雪。他始終未能找到下山的路,饑寒交迫之下栽倒在雪地里。

“莫非是姑娘救了在下?救命大恩,在下永生難忘。”

“只是舉手之勞,談不上什么大恩。”她低下頭,胡亂搓著雙手。

“話雖如此,但如果不是姑娘扶我入這屋子,在下怕是挨不過這場雪了。”

“既然要報恩,可否請公子盡快離開呢?”端著熱湯的丫鬟板著臉進入房內(nèi),“小姐,剛剛老爺托人飛鴿傳書過來,說是等雪停后要上山來看看。若是被老爺發(fā)現(xiàn)小姐你留外面的男人住下,怕是我們一眾下人們又要遭罰了。”

“這便罪過了。”他掀開被子就下了床。雖是在屋內(nèi),但他身上的衣衫畢竟單薄,仍是冷得瑟瑟發(fā)抖。

“公子,至少添些衣物再離開吧。”少女取出事先疊好的裘衣交到少年的手上。

“大恩不言謝。若有機緣,在下他日定當(dāng)報答。小姐不必送了,在下告辭,后會有期。”他接過裘衣,眼見隨侍在旁的丫鬟臉色越來越陰沉,便也不敢多加叨擾,匆忙將裘衣披上作揖告辭。

雖是不讓她送,她最后還是走出了廂房,?望著那人跳上屋檐,如同飛鳥一般躍出庭院,緊接著在枯樹枝上輕點幾下,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忽然無比羨慕起他,仿佛如同丹青上的燕子可以自由自在地飛出這庭院。

“后會有期。”

雖然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的背影,雖然她想著此生怕是不會再見,但仍是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如此念道。


然后,那天之后是過了五日還是十日呢?

躺在樹杈上的少年掰著指頭算日子,卻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記不清了。

第二天他就趕到了明州城,為自己添了衣物,將她贈與自己的裘衣疊好,然后快馬加鞭地回到了莊院前。

卻被告知,外人是不能入內(nèi)的。

下人頷首低眉地接過了他手里的裘衣,然后合上了門。

他一下子覺得手上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從那之后他在附近的山麓里尋得了一處洞穴,草草收拾之后便住了下來。

每日他都要花上許多時間躺在能望見一棵桂花樹的樹叉上,在那上面可以窺得庭院的全貌。

“我這是在做什么啊?”

他隨手折下眼前的一枝小樹枝,叼在嘴里,瞇著眼抬頭望那從樹葉縫隙里漏下的陽光。

“哈,好困啊。”


深夜,劈啪作響的聲音與眾人四下奔走的呼喊吵醒了樹上的人。

火光!幾乎掩蓋住了后半個莊院的火光!

“你們誰看見小姐了?你們誰看見小姐了?”

他在前院慌忙奔走的人群里找到了那日為他開門,托著裘衣進門的丫鬟。只見她揪住人便問,臉色越來越焦急。

“這可糟了。”他起身一拍樹叉,躍起數(shù)尺,緊接著在樹干上一蹬,跳進了著火的莊院中。


她慢慢醒轉(zhuǎn)過來,朦朧之際便感覺臉頰發(fā)燙,用手一摸竟是滾燙的灰落到了臉上。

再看眼前所見,她驚詫非常。

床幃、屏風(fēng)、窗扉,眼前所見的都在燃燒。火勢甚至蔓延到了梁上,要不是方才梁上的灰燼落下,她怕是還未醒來。

空氣里滿是嗆人的焦味,她不由得咳嗽起來。

她回憶起來,剛?cè)胍沟臅r候,她本打算在桌案上臨摹字帖。為求安靜,她屏退了左右下人。然后,她在半途睡了過去,忘記熄滅桌案角落的蠟燭。

定是蠟燭在那之后翻倒,燭火點燃了垂到地上的床幃,進而燃起大火。

“咳咳、誰、咳咳、有誰在嗎?”

“小姐勿憂,在下前來救你。”英武的聲音傳來,緊跟著見到的就是一人踹開了房門。

他在莊園里尋了許久,那時他離開時未曾留意莊院里的布置,加之如今大火侵蝕,也看不出原本的房舍布置。

憑著記憶到處亂撞之際,聽得了女子的呼救聲從自己身后的房舍里傳來。

立即轉(zhuǎn)身踹開了房門。

她已被熏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從彼處到房門只有幾步路,她卻只覺得雙腳發(fā)軟,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

砰!一聲巨響從頭頂傳來,原是被燒斷的房梁墜了下來,而其下正是她與他之間的空當(dāng)!

“小姐別動!”他也顧不得自身安危,奔向了房里。電光火石之間,他搶先一步抓到了她的手,握著她的手向前倒在了地上。

房梁應(yīng)聲落下,屋頂上的瓦片跟著紛紛落下。

他趕緊抱著她站起,四下探看,再無退路。

“小姐?”他低頭看向她,眼見她緊閉雙眸,再無言語。

情急之下也無其他辦法。他打定主意摟住她,一躍而出,從屋頂跳出火場。

莊院四周都是一片火海,無從著地。他只得抱著她跳上莊院外的桂花樹,再從樹上落到莊院外的空地。

“小姐?小姐!快醒醒。在下還沒能報您的救命之恩啊!”他奮力搖晃著她的肩膀,探鼻息,掐人中,手忙腳亂。

“…你是?”仿佛過了許久,她終于是醒轉(zhuǎn)了過來。

他已經(jīng)急得噙了淚。他不知自己因何如此在意懷中的女子的安危,過去他也曾出入危難之中,結(jié)果沒能救到垂危之人,但都未如此焦急。

“在下是數(shù)日前小姐在雪地里救下的人。”

“哦。”她憶起來了,再回頭望向火光沖天的庭院,當(dāng)即明白了現(xiàn)狀,因而勉強站起身來彎腰行禮,“多謝公子的救命之恩了。”

“哪里哪里。”他撓著后腦道,心里卻沒詞了。他是孤兒,自小便與師父師兄弟一同長大,從未跟女子說過許多話,此刻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女兒、女兒!你可不能死啊!”一墻之隔的莊院里飄出了中年男子的呼喊。

她這才憶起,父親之前曾與她說過,今日會上山來看她。

“多謝公子相救,我要回去了。”她低下頭來,輕推開了他扶著自己的手。

“啊,嗯…”

他一時語拙,不知該如何言語;她則低著眉頭,快步走向了莊院的前門。

他放心不下,但覺此刻追上去未免失禮,只得轉(zhuǎn)身爬上了桂花樹,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的身影。

她在院門外停了下來,草草整理好衣衫,這才邁進前院。

“爹,女兒沒事。女兒在房間里睡著了,等醒過來的時候,火已經(jīng)很大了。女兒原本想要跑到前院,可中途的道路已經(jīng)被火阻斷,只好從后門繞出院子,然后再從莊院外繞過來。”

老爺上下端詳了她一番,見她周身并無傷痕,緊皺的眉頭方才舒展開來。可緊接著,他便換上了怒氣沖沖的樣子,走到她面前,“啪”的一聲賞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站在樹上的他見此情景,連忙騰起身子跳到了莊院前廳的屋頂上。他本欲接著跳入前院,卻在此時對上了她的目光。那是勸他不要管的眼神。

“嗯?”老爺見她的神色有意,疑惑地轉(zhuǎn)過身來,見到的只有空無一人的屋頂。眼疾手快的他早已翻了身,趴到了屋檐之后。

他趴在那里,聽不清底下的話語,只聽得那個男人說了許多,而她只是言語寥寥地應(yīng)了幾聲。

他一直等到前院靜謐下來,才小心地抬起頭來。

彼時,空蕩的前院已只剩下了她一人。許是衣衫穿的少了,寒風(fēng)拂過,她只得無助地抱住自己的身子。

“好冷啊。”


老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下人們端著鍋碗瓢盆,跑向臨近的小河,打算取水潑到后院著火的屋舍上。

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時竟不知何往。直到寒冷透過薄衣,她撫著胳膊才想到去客房稍坐。

她步履蹣跚,他亦步亦趨。

二人躲開了前院即將到來的吵雜,先后走入了僻靜的側(cè)院。

叮鈴、叮鈴。

喧囂漸遠(yuǎn),鈴鐺的響聲變得尤為清脆。

側(cè)院廊上的石板并不十分平整,她六神無主地往前挪步,突然腳尖磕上了一塊突起的石板,身子一下失去平衡,向前踉蹌著撲去。

“小姐當(dāng)心!”他快步上前,立即扶住了她。

“公子,你還在啊?”她雙眼茫然地盯著前方,仿佛穿過了他的身體望著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

“小姐,你沒事吧?在下實在放心不下。”他眼見她臉色蒼白,不由分說地扶她到長廊沿的長凳處坐下。

她深呼吸了幾次,總算是緩過神來,然而未及道謝,她的視線就被從他衣襟里劃出的玉石吸引。

那日她于風(fēng)雪之中救下他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塊玉石,只是那時未曾在意。

那時一則忙于救人;二則房內(nèi)的燭火明亮,玉石并沒有此時在微弱的星光下顯得如此明亮。

他跟著她的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前:“小姐莫非喜歡這塊石頭?這是我在漠北的時候,在深山里偶遇一石匠,他贈給我的。”

“漠北?”她重復(fù)著他的話語,抬起手指到處指著。她突然發(fā)覺自己并不知道哪里是北。

他抓著她的手腕,引著她的手指向屋后:“那里是北。”

“漠北…漠北有多遠(yuǎn)啊?”她踮起腳來,想要盡可能遠(yuǎn)眺,奈何連面前房舍的屋頂都望不見。

“這莊院后面是茂山,茂山的另一側(cè)是暉州。暉州再往北是澈河。渡過澈河之后是連綿千里的廣袤平原,平原的盡頭是京城。京城向北是險峻的橫山,橫山的山麓里有一關(guān)隘,名曰望月關(guān)。踏出望月關(guān),再向北走上數(shù)百里,就是漠北了。”

“好遠(yuǎn)啊。”她伸出手來撫摸玉石。這塊玉石并不大,手掌可以完全包覆其上。圓潤光滑,還微有寒意。星光之下,玉石的邊緣散發(fā)出一層淡淡的光芒。

他眼見她神情專注地把玩著玉石,當(dāng)即將掛著玉石的細(xì)繩解下,把它掛在了她的胸前:“小姐既然喜歡,這塊玉石并贈給你吧。”

“啊,不可以不可以。”回過神來的她連忙想要把細(xì)繩解開。情急之下,他只得抓住她的手。

“啊!”她一驚,叫出聲來,嚇得他又縮回了手。

“…玉石,我是絕對不能收的。若公子還想報答,可否多與我講些外面、遠(yuǎn)方的事情?”她還是解下了玉石,硬塞到他的手里。

“嗯!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見她堅持不收玉石,還有些失落,又聽得她希望自己講遠(yuǎn)方的事,立即又歡喜了起來,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只是這莊院不許外人入內(nèi)。”

“每逢雨雪天及其后的第一個晴天,我能走出莊院的。”毫無猶豫地將自己能走出莊院的事和盤托出,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她一面覺得有些忐忑,就像是在做什么萬惡不赦的事情;一面又欣喜非常,一往無前地深陷進去。

“多謝小姐信賴!”

“小姐、小姐,你在哪里?”從正院里傳來下人的呼喊,她扭頭看向那里,不知是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正當(dāng)此時,她只覺身后一空,再回過頭來,他已躍上了院墻,繼而消失在了遠(yuǎn)處的山林之中。

“后會有期。”她望著他的背影,低眉淺笑,喃喃道。


那之后,他肩上所負(fù)的便不僅僅只有長劍與美酒,還多了許多物件。

他冒著漠北的風(fēng)雪,從高山上鑿下許多玉石帶回明州郊外的那座莊院。

他原本只知道這些玉石的顏色與別不同,是她告訴他,那綠的喚作“草木潤”,那深藍(lán)的喚作“淵生珠”,金色的則叫做“黃金脂”。

他不知如何寫這些玉石名,她便折了樹枝,以枝代筆教他在泥地上寫字。

他總是寫不好,但仍然覺得這寫字比起舞劍別有一番意趣。

他再次離去后,赴了西北戈壁。

漫漫黃沙之中,他騎著駱駝一路向西,見到了許多深目高鼻的西域人。

他用身上的銀錢換了許多樂器,或彈或吹,盡是些未曾在中原見過的物件。

他心里想著,要讓無法踏出莊院的她聽聽來自遠(yuǎn)方的聲音。可他走得太急,只草草聽那些胡人說了大概。

終是沒能完全明白樂理,思忖再三,他還是背著各色樂器來到了那片桂花林。

她眼見著他從行囊里取出幾樣樂器,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然后快步跑回了莊院里。

不多時,她捧著一本書名已難以辨認(rèn)的古籍跑回來。

那本書上的文字只有部分可讀,她翻了幾頁,竟翻到了有關(guān)這些樂器的記載。

像簫一般的桿狀樂器,名叫“巴拉曼”;比之琵琶略小一圈,只有三弦的琴名為“庫姆孜”;小鼓則名為“省達吾勒”。

書上記載著的這些樂器的演奏方式,只有只言片語可以辨認(rèn)。她雖熟知樂理,可要真正將這些樂器演奏出聲,仍是有些困難。

她專心擺弄起樂器,而他起先也因好奇一同習(xí)練樂器。

然而,宮商角徵羽,對他而言,還是劈砍崩截刺來得有意思。

每每他陪著她吹彈了十幾個音節(jié)便感意興闌珊,到后來一談起樂理他便昏昏欲睡。

某日,他依舊是在半途睡了過去,可后來竟是聽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音樂醒來。

她低頭彈奏著那像是胡琴的樂器,雖是十分生疏,但到底是彈奏出來了。

“真好聽啊!”她見他醒來,手壓在弦上,樂聲戛然而止。

他望著她燦爛的笑顏,頓時覺得自己跋山涉水拿來這些樂器與習(xí)練樂器的辛勞也都無甚關(guān)系了。

他硬是將樂器塞給她,她推脫不掉只好收下,然而與之對應(yīng)的,她態(tài)度堅決地要回禮。

他最后只好與之約定,她能熟練演奏這些樂器時,定要演奏給他聽。

那之后的歲月里,她練習(xí)著那些樂器。樂理到底是相通的,故而雖然并不熟悉,但她還是進步神速。

他閑來無事,便伴著她演奏的曲調(diào)舞劍。

琴聲陣陣,劍影紛飛,歲月就在琴曲和劍舞之間悄然流逝。

數(shù)月之后,他聽聞京城有一貪官,賣官鬻爵。與商賈勾結(jié),壟斷市場,抬高物價謀取私利。

他決心為民除害,然而到底是天子腳下位居高位的貪官,此去怕是兇險非常,故而他未曾告知她便北上前往京城。

他想著,若是能回來,定要帶著她離開這堪稱牢籠的莊院。

而彼時的她,望著枝頭的桂花漸次盛開,心里越發(fā)惴惴不安起來。


他到達京城時方才見識到都城的廣大,房舍縱橫數(shù)里,鱗次櫛比。

正當(dāng)他在街上打聽貪官的住所之際,恰逢他的車駕于鬧市上橫沖直撞地飛馳而過,將來不及躲避的許多臨街?jǐn)傋酉品诘亍?/p>

“真是囂張啊。”他如今親眼得見貪官的囂張跋扈,更是無法坐視不管了。

打聽好貪官的住所,又暗中觀察了幾夜之后,他在月色如鉤的深夜?jié)撊肓怂母谩?/p>

黑衣蒙面,一劍寒光。

貪官因為突如其來的刺客嚇得癱軟在地。

他無意取他性命。畢竟是公門中人,他知曉的,若是在這里殺了他,雖是痛快,可日后難免許多麻煩。

他挾持著貪官,讓他領(lǐng)著自己去那堆積著民脂民膏的金庫。

黃金鋪地,玉石堆山,偌大的一間庫房里塞滿了珍寶,隨手拿起一件的價值怕是都足夠?qū)こH思見^斗一生。

他氣憤得咬牙切齒,可又不能殺他,于是將劍收入鞘中,用劍鞘劃過貪官的脖頸。

貪官驚嚇過度,竟因此昏了過去。

他踢了踢他那臃腫的身體,見他確實是昏了過去便不再理他,仔細(xì)挑揀起庫房里的寶物。

玉石雖然精致昂貴,但大多都已被雕刻成了各色樣式或是鑲上了金邊,他想著若是拿著這些分給窮人,怕是只會給他們帶來禍端。

他打定主意,決定只拿些金錠元寶。然而當(dāng)他往包裹中取元寶之際,卻發(fā)現(xiàn)了這庫房里不僅有著金錠,還有著樣式與市面上流通的銀兩略有不同的銀錠。

他因好奇而將銀錠取出,翻轉(zhuǎn)后竟在銀錠的背面發(fā)現(xiàn)了戶部庫銀的刻字。

這是足以定罪的證據(jù)。他因而又揣了幾塊庫銀到自己懷里。

打包好金錠后,他本欲離開,這才想起光是庫銀并無用處,轉(zhuǎn)過身來見那貪官仍未醒來,便用劍鋒割開了他的指尖,用他的血在紙上寫下“庫銀于貪官XXX府上搜得”的字樣。

寫字之際,他不由得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她。若不是她教他寫字,如今這番恐怕只能讓這貪官逍遙法外了。

用紙包好庫銀,他連夜翻過了宮墻。因不信任各級官員,他打算直接將血書與庫銀扔進皇帝的寢宮。

與皇宮侍衛(wèi)數(shù)次擦肩,不過他還是有驚無險地將證物扔進了寢宮。

第二天清晨,官兵包圍了那貪官的府邸,一番搜查之后,大腹便便的官員被銬上了手鏈腳鏈,趕上囚車,十?dāng)?shù)箱贓物被裝上了馬車,與他一同押往殿上。

囚車所過之處,百姓拍手慶賀。

有一人戴著斗笠,穿過摩肩接踵的圍觀人群,頭也不抬地從剛出攤的攤販們手中買了毫不起眼的雜物,卻留下了沉甸甸的金錠,待攤主想要找錢,那人已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可當(dāng)他行至最后一攤時,未等他拿取攤上的物件便被搶先握住了手。

“恩公,你幾時到了京城?”


原來這人是當(dāng)初他在暉州救下的乞討少年。

如今已是攤販的少年強拉著他的手,硬是要邀請他吃上一頓便飯。

無力負(fù)擔(dān)客棧酒樓的費用,他少年終是拉著他在狹小幽靜的巷子里拐了好幾個彎,在一間搭著簡陋雨棚的面攤里坐了下來。

“老板,來兩碗牛肉面!”

“好咧!”老板顛著勺,劈啪作響,他想著這老板大概沒法聽清少年方才說的話吧。

果不其然,老板后來是端著一碗陽春面來到少年的桌前。

“哎呀,這次是跟人一起來的啊。老板失誤了,還以為跟往常一樣。”

少年尷尬地笑笑,只好把陽春面挪到自己面前,再向老板點了一碗牛肉面,還反復(fù)強調(diào)要多放肉。

“是陽春面啊,你介意讓給我嗎?”他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望向少年打算藏起來的那碗面,“我最近油腥吃得太多了,正想換換口味。”

“怎么能讓恩公吃這個?”少年百般推脫,最后還是被他搶了過來。

他之前便見得少年粗麻衣著,盡是補丁,料想他如今生活也定是艱辛,一路上本就擔(dān)心他為了款待自己而大肆破費,見是這小攤才略放下心來。

如今看來,即便是如此小攤,少年平日也只吃得起陽春面,他又怎忍讓他與往常一般。

“滋溜。我跟你說,這攤的陽春面當(dāng)真好吃。這不加牛肉的素面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正統(tǒng)的陽春面仍需要豬油入味,看似清淡仍是香濃,只是這家的陽春面,面條并不筋道,湯里也著實沒有絲毫油味,其實是相當(dāng)難以下咽。

少年只得接過老板后來端來的牛肉面。

“錢我來付。”他搶先掏出了錢囊,取出銀兩交給老板。

“恩公,我請你吃面,你先搶了我的陽春面,現(xiàn)在又搶著付錢。這讓我置于何地?”少年急得拍案而起。

他揮著手示意少年坐下:“你的情誼,我確實收到了。陽春面是我喜歡吃的,你無需介懷。至于這銀錢,本就是從貪官污吏那里得來的。”

少年仍然不愿坐下,他只好站起身來親手壓著他的肩膀,把他壓回座上。

“你若仍覺得過意不去,那么,就幫我一忙吧。”

“恩公敬請吩咐。”少年正襟危坐。

“不是那么嚴(yán)肅的事情。”他低頭吃了一口面,臉色微紅,“你知道這京城有什么討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喜歡的物件嗎?”

“恩公,你莫不是?”少年顏色緊張地盯著他。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只是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盡心圖報而已。”他慌張了起來。

“呼。”少年長舒一口氣,“原來如此。這也是正好…”

彼時少年沉默下來,坐立不安地來回踱步,過了許久才從衣袖里戀戀不舍地取出一綠玉簫。

“這是?”

“這是我一故人的物事。”少年眉頭緊皺,托著簫的手掌顫抖。

“你說謊了。”他卷起少年的手掌,讓他牢牢握住掌心里的玉簫,“這簫對你來說肯定是十分重要,我不能收的。”

“人已不在,我留著它徒增傷悲而已,倒不如讓恩公贈與他人。”少年強顏歡笑,難掩黯然。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詳細(xì)說說!不然,我是決計不會收的。”他連忙問道。

“…好吧。”少年長嘆一聲,只得娓娓道來事情的原委。

原來他自小父母雙亡,窮困潦倒,一心只求考取功名。上京趕考途中路過暉州,與當(dāng)?shù)啬硶汩T第的小姐一見鐘情,二人瞞著女方父母私下交往。

后來那家小姐許了別家公子,情急之下他便帶著那小姐私奔。

他本來想帶著她一路北上趕考,奈何那兩家人攔住了北上的大小道路。他不得不放棄了趕考的想法,結(jié)果也是錯過了當(dāng)年的考試。

他自小便讀圣賢書,未曾拿過比筆桿更重的物件,那家小姐亦是如此。二人身上的銀兩用盡后,不得不過上了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

感情終究是抵不過現(xiàn)實的寒涼。

某日,他醒來后已不見她的影子,只有一封告別信與這綠玉簫。

他到底是難以割舍,一路乞討回了暉州,結(jié)果得知的是她嫁于那戶人家的“喜訊”。

萬念俱灰之際,他于一處墻角蜷縮起來,只覺得越來越冷。

“然后你就遇到了我?”

“正是。后來我強打精神,決定還是先趕赴京城做些小生意,勉強糊口,準(zhǔn)備參加下次的科舉…”

少年繼續(xù)言說,他卻沒了繼續(xù)聽的心思。

他想著,這二人的狀況與他和她之事何其相似。她的父親定然也是不會同意她與自己的婚事,而且自己過的也是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日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又怎能適應(yīng)如此生活。

“恩公?”少年難得與人言說慘事,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訴說了許多,待他說得口干舌燥之際,這才發(fā)覺面前的恩公沉吟不語。

“啊?你說完了?”他把少年握著綠玉簫的手推回,神情僵硬地戴上斗笠,“如此重要的物件,我確實不能收。我方才想起還有急事,先走了。”

他步履蹣跚地晃悠著起身,像是喝醉酒一般腳步虛浮地準(zhǔn)備離開。

“恩公,你忘了行囊。”少年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卻未見他回身。

少年本打算直接追趕上去將行囊交予他,又見得仍握在自己手中的綠玉簫,于是將簫塞入行囊,這才趕了上去。

“我沒事的,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就好。”他婉拒了少年的同行,只是接過了行囊。

行囊并不重。他想著,里面只有換洗衣服與散碎銀兩,既無文房四寶,也無綾羅綢緞。

如此的他又能帶給她什么呢?


明州,茂山上的桂花又盛開了。

漫山遍野的金燦將樹枝間的縫隙填滿,湛藍(lán)的天空只得龜縮到了穹頂?shù)姆酱缰g。

這幾日都未曾下雨,她也就未能出院。

不時會有秋風(fēng)掃過,搖晃起那枝頭上的花朵。她總是把那樹上的搖擺看成他,可每次都不是他。

那日他不告而別,未跟她提起要去何地要去多久。

她總以為還要許多時日,總等著他下次歸來,如此等待之際就又到了深秋。

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

“你真的要趕我走?”

“至少讓我再看你一眼吧?”

“我很快就可以攢夠錢了…”

她忽聽得前院傳來男子焦急的聲音,悄然走到通往前院的半月門后窺看。

一男子拉扯著她隨身丫鬟的衣裙,丫鬟卻始終背對著他,任由他越說越焦急,始終不肯回頭。

“從今之后,你我便是陌路,莫要再來找我了。”

丫鬟說出決絕的話語,掙脫開男子的手,快步朝著半月門跑來。

她慌亂之中躲到墻里,望著丫鬟一面抹淚一面跑進了莊院的深處。

她再次探出頭來,遠(yuǎn)遠(yuǎn)望向那男子。她這才依稀想起,他是數(shù)月前自愿來莊院做木匠的下人。

男子佇立原地,緊咬牙關(guān)似是忍耐著什么,他從衣袖里取出錢囊,將錢囊砸在地上,緊接著頭也不回地朝莊院外奔去。

“唉,又是一對苦命鴛鴦啊。”站在前院角落的奶娘目睹了全程,嘆氣道。

“奶娘,這是發(fā)生了何事?”她從半月門內(nèi)走出,向奶娘詢問道。

“只是一出有情人未能成眷屬的悲劇而已,小姐還是不知為好。”

“我想知道!”她這數(shù)月來,眼見著貼身丫鬟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雖并不算十分關(guān)心,也可看出她定是遇上了好事;可是從幾日前,她便是一臉陰霾的模樣,今日更是讓她目睹了這番場景,自是無論如何都想打聽明白。

奶娘見小姐如此堅持,只好和盤托出。

原來那丫鬟本是農(nóng)家女,與鄰家少年青梅竹馬。后,丫鬟的父親突遭重疾,耗盡了家中積蓄,丫鬟于是將自己賣于富貴家,以換得錢財讓家人過活。

鄰家少年不忍丫鬟就此在莊院里度過余生,故尋得機會入莊院做了木匠。

少年一面是希望與她同處一屋檐下,另一面是希望攢下酬勞為她贖身。

丫鬟起初十分感動,可眼見少年于莊院做著極苦的活計,本該仗劍行俠或是考取功名的大好時光卻因自己而耗在這里,她深感不安。

思來想去,她終于是下定決心,演出這么一場寡情絕義的戲,只為了讓少年割舍下兒女情長。

她覺得,他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遇上更好的良人。

“……”她聽完之后,默然不語。

她想起了他于烈火之中救出自己的身影,想起了他從遠(yuǎn)方帶來那些西域樂器的歡呼雀躍的模樣,想起了他配著樂聲舞劍的飄逸身法。

他何嘗不是配得上更好的良人。


京城連下了數(shù)日的雨,而他始終窩在客棧里。

半醉半醒之間,他看著窗外的雨簾會想起茂山的她,忙著起身去找她,還未出房門又想起這里是京城不是明州。

“…好累啊。”

每一次,他都如此念叨著,然后重新栽倒在床上。

究竟何時醒著何時醉著,他漸漸分不清晰,到后來竟連日夜都難以分清了。

押在掌柜處的銀兩終于是花費一空,狼狽的他到底還是因為再也付不起房錢而被趕出了客棧。

他離開客棧的那天,下了許久的雨竟停了。

而他還是想去見她。


明州刮了數(shù)日的北風(fēng),寒風(fēng)甚至將枝頭的桂花都扯了下來。

她將自己鎖在房間里,閉門不出。

裝著鳳冠霞帔的箱子被下人們搬進了房間,父親去年與她定下的婚約之日終于是要到了。

一遍遍擦拭著那些西域樂器和漠北玉石,她總是忍不住落淚。

滴滴晶瑩的淚水落在喜服上,鮮艷如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無處可逃的。

可她還是想再見他。


他回到明州的那天,陰云密布,老天爺似是在醞釀著一場大雨。

茂山之上,莊院院門的燈籠上貼著喜字。

他打聽之下才知,正是今日,她要出嫁了。

紛繁的思緒瞬間被斬斷,頭腦一片空白的他匆匆便奔向了山下的明州城。

男方是明州有名的商賈之家,迎親的隊伍聲勢浩大,綿延數(shù)里,他遠(yuǎn)遠(yuǎn)便能望見。

飛檐走壁,腳步不輟,他迎著猛烈的風(fēng)勢向前奔去,終于是從隊伍的末尾一直追到了隊伍的前頭。

翻身落地,他穩(wěn)穩(wěn)立在迎親隊伍的必經(jīng)之路上,大喝一聲,震得路上的行人紛紛捂住了雙耳,隊伍最前的馬匹嘶鳴著高高躍起,把新郎摔在了地上。

新郎狼狽地從地上站起,扶正冠帽:“這位壯士,所為何事?因何攔路?”

他默認(rèn)不語。

連他自己都不知曉,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明明這般嫁給商賈之家,于她是再好不過的。

他是知道的,他是明白的。

可是卻無法挪動腳步。

她坐在轎內(nèi),緊緊握住了她偷帶上花轎的西域短笛。

明明戴著喜帕,明明隔著花轎的簾子,明明那人未曾開口。

可是她偏偏能篤定,是他來了。

新郎見攔路人不發(fā)一言又不讓路,煩躁非常,示意下人上前驅(qū)趕。

幾乎是憑著本能,他簡單粗暴地撂倒了撲上來的人,奈何人數(shù)眾多,其中一人抓到了他背上的行囊,將之扯了下來。

粗布衣衫與零碎銀兩灑落一地,一竿綠玉簫滾落到了他的腳邊。

他微微愣神,過了半響才想起在京城遇上的那個少年。

“那傻小子還是把這簫送給我了啊。”他苦笑著拾起簫。

掙扎著站起的下人退了回去,擋在新郎面前,誰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的視線躍過那一排下人與新郎、吹打彈唱的樂人、落在花轎的那塊紅簾上。

她就坐在那轎里。

空氣凝重,所有人屏息以待,就連事不關(guān)己的路人都跟隨著氣氛靜謐下來。

恍惚間,他憶起了那時在桂花林中他與她吹彈舞劍的時光。

而此刻,他手中所執(zhí)并非長劍,卻是綠玉簫。

靜心回想,他憶起了,那時,她所彈的曲子是——

她聽到了簫聲,生澀到幾乎不成曲調(diào)的樂聲,但她仍然聽出來了,那是她曾吹過無數(shù)次的曲子。

含淚拿起了西域短笛,她顫抖著把短笛放到了唇邊,卻緊抿著雙唇。

他所吹奏的曲調(diào)并不長,不過十幾個音節(jié),片刻便吹完了。

他想著,若是她有些許的回音,哪怕如初遇時那般只是晃一晃手腕上的鈴鐺,他定會闖進隊伍里,帶她離開。

她想著,若是他喊自己逃婚,哪怕只是簡單的問她是否愿意跟他走,她定會拋下家世臉面,跑出花轎,跟他離去。

他終究是沒有問,她到底是沒有出聲。

驚雷響起,霎時間傾盆大雨落下,把所有人澆得濕透。

他讓開了道路。下人們起先仍有些害怕,后來終于是壯起膽子,抄著棍棒毆打起來。

她癱坐在了轎里。短笛落在腳邊,隨著顛簸掉出了轎子,墜落在地碎成兩截。


“若當(dāng)來世,只愿不再是書香門第,命運由己定。”

“若當(dāng)來世,只愿不再去浪跡天涯,安居且持節(jié)。”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