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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伯樂聯(lián)合征文【品】之 秘 + 伯樂主題寫作之【傳承】
01.
這樣說起來,已經(jīng)是四十年前了,我最后一次見到那只叫露西的虎鯨。隨后,它和它的族群便下落不明。
剛在筆記本上寫下這兩句,約翰遜就停了下來,他抓了抓白色的絡(luò)腮胡子,在猶豫要不要把第二句話刪掉。他知道露西去了哪里。那時候,全漁村的人都知道。他們在淺灘上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尸體,它的牙齒已經(jīng)幾乎完全脫落了。對于海洋食物鏈頂端的肉食性動物來說,沒了牙齒,大概也就意味著生命力的消亡。
廚房里煮咖啡的香味從門縫里鉆了進(jìn)來,一起的,還有陶瓷餐碟和不銹鋼餐叉碰撞的清脆響聲。馬上妻子就會來敲門,問他要不要喝點咖啡,她拿手的司康餅也烤好了。約翰遜把面前的筆記本合上,隨意地從桌上抓起一本最新的園藝雜志,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起來。果不其然,敲門聲如期而至,他直了直腰,走了出去。
“最近看你常常悶在房間里看書看報什么的。”妻子給他面前的咖啡杯里倒?jié)M了肉桂色的液體,邊倒邊說著。她的手有些顫抖,咖啡從壺口汩汩而出,像一股又一股沖上海灘的波浪。約翰遜知道,手抖是因為上了年紀(jì),并不是因為她想要窺探他在書桌前的動向而心虛。他們結(jié)婚有五十年了,歲月平靜。
“倒也沒什么,小學(xué)組織的課外活動去了自然博物館,莉蓮看到了鯨魚骨架,就問我以前捕魚的事情。要知道,年紀(jì)大了,怕說錯,我又查了查資料,準(zhǔn)備都寫下來。”約翰遜加了點牛奶,用勺子攪了攪,咖啡杯中央起了白色的漩渦,咖啡的醇香混著牛奶的奶香撲鼻而來,他抿了一口,“嗯,真不錯。”
“別看莉蓮小小年紀(jì),小姑娘可是機靈聰慧得很呢。”每當(dāng)談起剛滿十歲的小孫女莉蓮,妻子總是贊不絕口。約翰遜嗯了一聲表示贊同。他初為人父的時候,很難理解祖父母和孫輩之間那種隔代親的感情紐帶,一個皺巴巴的像小老鼠那樣的幼崽被輪番抱著、哄著,遞到他手里后,那個小東西總會發(fā)出與體型不匹配的洪亮的哭叫聲,讓他驚慌不已,不知所措。現(xiàn)在情況變了,只要莉蓮來家里,他會坐在門口等著,手心里握著她喜歡的糖果,趁她爸媽沒注意的時候塞給她,這已經(jīng)成了他們爺孫倆人的默契。
“原來是這樣,那你可好好給她講講。想當(dāng)年,你也是漁村里獵鯨的一把好手,什么魚沒見過。”妻子點點頭,她的眼神飄在空中,像是陷進(jìn)回憶里去了。“不過,為什么后來你就不下海了?換到煤廠工作了。”她揉了揉太陽穴,仿佛她曾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臨時忘記,所以在腦海里反復(fù)搜尋。她又盯著約翰遜看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yīng),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哎,都是些陳年舊事了。來,試試今天的司康餅,我加了杏仁碎。”她遞了一塊餅干過來。
“真是,一晃幾十年都過去了。”約翰遜又抿了一口咖啡,接過司康餅,仔細(xì)端詳著,“是加了榛子嗎?嗯,真不錯。”他又把它放回到托盤上。
02.
手表顯示早上五點剛過,約翰遜已經(jīng)醒來好一會兒了。說不上是受早年職業(yè)因素的影響,還是人老了,睡眠成了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總之,通常天還沒亮,他就醒了,整個人隱匿在黑暗中,只有眼睛眨動,盯著空洞的天花板發(fā)呆。直到清晨的第一縷光穿過臥室窗簾的縫隙,在房間的墻上投下狹長的印記,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在試圖把籠罩房間的墨色撕碎,他才會起床。
今天倒是不同,醒后,他干脆起來,坐在桌邊,想著再寫點什么。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就是和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最普遍的生存方式了。我早早地上了漁船,跟著大人們?nèi)ズ忱锊遏~。
約翰遜頓了頓,他聽到陽臺上有鳥叫聲,嘎嘎嘎的,雜亂無章。光從聽覺上來說,他是辨不出鳥的種類的,但心里總有條隱約的法則:鳥越小,叫聲越婉轉(zhuǎn)。他擱下筆,又側(cè)耳聽了聽,可能是烏鴉吧。他沒有拉窗簾去探個究竟,因為天還是黑的。于是又動筆寫了下去。
在我十二歲那年,也可能是十三歲,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我差點葬身海底。像往常一樣,那天,大人們夜里三點就駕著漁船去海里下網(wǎng),我也跟著他們一起。我曾問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的曾祖父,為什么天還沒亮我們就要下海?他說,別看大海一望無際,可魚不是無窮無盡的,所以去得越早,收獲也就越豐盛。起初,我覺得有道理,即便睡眼惺忪也要跟船;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次漁網(wǎng)一收,拉回船上,魚兒們?nèi)缤芗难┗ǎ荚谀景迳蠁袅ò衫驳胤瓭L彈跳,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極其有限。那個場景我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聲音混著畫面,就不容易忘。于是我想,就是父親那樣的老漁民也會犯錯,魚會繁殖啊,是永遠(yuǎn)捕不完的;現(xiàn)在,我又覺得他說得沒錯。不知道是出于對于父親的懷念,還是事實確是如此。有些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人會得出不同的、甚至相悖的結(jié)論,這太正常不過了,以后你可能會明白。
陽臺上的鳥兒又開始唱了起來,說是“唱”可能過于勉強,依舊是嘎嘎嘎的,沒什么音律可言,但約翰遜還是側(cè)耳傾聽了一會。他突然覺得,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表達(dá)方式,但人會按自己的喜惡給它們貼上分類標(biāo)簽。他開始反復(fù)讀著筆記本上的片段,覺得偏題了,又寫得很晦澀難懂,摻雜了一些他關(guān)于人生的想法。可他已經(jīng)七十多了,人生在往終點線跑去,而莉蓮才十歲,她的人生才剛剛起航啊。他忍不住用筆劃掉了一些句子。
真抱歉,扯遠(yuǎn)了,現(xiàn)在再回到那件大事上去。那天,我大概吃壞了肚子,上船的時候就有些乏力,又經(jīng)過幾小時的海上顛簸,整個人都頭暈?zāi)垦5摹N乙粋€人坐在船頭,身體不由自主地隨著海浪晃動。父親突然喊我,好像是漁網(wǎng)絞到螺旋槳里去了,我趕緊起身幫忙。我把身體的重量全壓在船舷上,手上扯出一道道紅印,可怎么也拉不上來。突然,船遇了一道大浪,我瞬間失了平衡,一頭栽了下去。入水的一剎那,我似乎看見了從東邊云層里掙脫而出的太陽,和圍繞其飛舞叫喚的海鷗。海上日出是如此瑰麗壯觀,可那橙色的、似乎可以穿透一切黑暗的光卻照不進(jìn)海里,我水性不差,但大海想要吞噬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一個接一個的浪打了過來,我掙扎著,四肢本來就毫無氣力,喉嚨里也發(fā)不出聲,只能越沉越深,眼見著頭頂上的光亮不斷縮小,盤旋的飛鳥也逐漸遠(yuǎn)去。
約翰遜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此刻還陷在冰冷的海水里。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窗簾縫隙露出的光逐漸從墨藍(lán)變成黃白。說起來奇怪,記憶里的那個日出是突發(fā)式的、爆破性的,好像是在身體觸到水面的瞬間,有什么機關(guān)被觸發(fā),以至于太陽的光迸發(fā)出來,黑暗變成光明。可后來,每一個睡不著的清晨都否定了這樣的日出,日出的色彩應(yīng)該是循序漸進(jìn)的,不是嗎?約翰遜撓了撓頭,接著寫下去。
不過,我沒有死,你肯定也猜到了,或許會覺得這就是個大人編出來嚇唬小孩的故事,但這是真實的,故事也并沒有結(jié)束。墜入海水之后,突然有股急速的水流把我往上推,我勉強睜開眼睛,感覺身體輕飄飄的,頭頂上的光亮不斷變大,飛鳥重現(xiàn)。意識渙散之間,我想,這是不是就是死亡的感覺了?大人們都說死亡就是緩慢地升到天堂里去,去到有光的地方,那一定就是了。砰的一下,我的腦袋撞到一塊硬邦邦的東西上面了,那些渙散的意識立刻變成了被沖擊的散沙,都消失不見了。再次醒來,我躺在漁船的駕駛室里,父親和叔叔們圍在旁邊,我看見他們咧嘴笑了。
隔壁房間的陽臺門吱的一聲開了,應(yīng)該是妻子起床了。約翰遜聽到她澆花的水聲和給鳥食盆加堅果碎的窸窣聲。他們分房睡有一些年頭了,他醒得早,睡覺會打鼾,影響她的休息,這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選擇。不過,約翰遜沒有把窗簾拉開,還差一點就寫完了。
父親告訴我,是那只叫露西的虎鯨救了我。你可能會想象到我當(dāng)時吃驚的神色,“那只”“露西”,這聽起來好像是提及鄰居的名字那般平常。虎鯨又叫殺人鯨,怎么會救人了?父親說,露西是頭雌虎鯨,是它們族群的首領(lǐng)。照理說,無論是雄鯨還是雌鯨,背鰭都會筆直地立在背脊之上,唯有露西,它的背鰭歪倒向一側(cè),像野地里那些耷拉著耳朵的兔子。那時候,近海里幾乎經(jīng)常可以看見露西和其它虎鯨的身影。它們與漁民之間向來和平相處,互不干涉。一來二去的,漁民們就給了它一個親切的名字,叫露西。不過,虎鯨救人還是頭一次遇到,他拍拍我的肩膀,孩子,你運氣真好,他這樣對我說。自此以后,每當(dāng)在海上遇到虎鯨群,我都會在甲板上駐足觀看,看它們龐大的身軀在蔚藍(lán)的海里靈巧地游動,時而躍起,時而擊水,時而歌唱,有時我甚至羨慕它們的自由。
約翰遜把筆記本合上,窗簾拉開,天光大亮,他的眼睛一時沒法適應(yīng)。有人敲了敲玻璃,站在晨光下的是妻子。他向她比出“早安”的口型。
03.
手術(shù)安排在了兩周后,盡管深知治療白內(nèi)障唯有依靠手術(shù),而且手術(shù)技術(shù)已經(jīng)相對成熟,但約翰遜還是有種時間上的壓迫感和心靈上的緊張感。他的視力越來越模糊,但筆記本上的故事還沒有寫完。晚飯過后,他又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房間里。
我父親年紀(jì)漸長,接手他的捕魚船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那時候,除了捕各種海魚,漁船又有了新的目標(biāo),那就是一種鯨魚,叫小須鯨。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這下子又和虎鯨群扯上了關(guān)系,因為虎鯨非常聰明,是海洋里的頂級掠食者,而小須鯨也正在它們的捕食范圍之內(nèi)。
寫下小須鯨幾個字的時候,約翰遜仔細(xì)核對著放在一旁的《海洋鯨類圖鑒》,他從來沒有用這么學(xué)術(shù)性的詞語。那時候,他們管它叫“肥魚”,因為小須鯨脂肪肥厚,肉質(zhì)鮮美,鯨須堅固又有韌性,都能在市場上賣個好價錢。約翰遜把眼鏡往上推了推,筆又游走了起來。
可能因為我曾被虎鯨救起,我對它們的族群滿懷敬意,于是,我不得不擔(dān)心因為須鯨這項無法共享的利益,虎鯨和漁民之間會不會發(fā)生沖突。事實證明,是我多慮了。那一天,我們的漁船剛從海灣里駛出,恰巧遇到迎面而來的虎鯨群,露西從水里一躍而起,翻騰而起的水花如滔天巨浪般壯觀,連我都震驚不已。我本來以為這次相遇只是偶然,不承想被虎鯨群包圍在其中,正步步往淺灣里逼趕的竟是一只小須鯨!我揮手示意船員,漁船緊跟虎鯨群返回淺灣。眼見著那頭小須鯨無處可逃,而那群虎鯨只呈包圍之態(tài),并無進(jìn)攻之意。我便和幾位漁民一起,抄起魚叉,跳下甲板,狠狠地朝著小須鯨的心臟刺去。淺灣里的海水開始變紅,直到那只龐然大物一動不動。我們準(zhǔn)備把獵殺的小須鯨拖回岸邊,可圍觀的虎鯨群始終沒有離去,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讓漁民們停了下來。這時,虎鯨們一擁而上,開始啃食小須鯨的嘴唇、舌頭,那些于它們而言的美味佳肴。隨后不久,露西發(fā)出一聲高亢的鯨歌,整個鯨群跟著它離開了淺灣。在那之后,我們才把小須鯨的尸體拉上岸,進(jìn)行后續(xù)處理。
約翰遜寫不下去了,他突然覺得惡心。他想到那滿灣被鮮血染紅的海水,升起了一種對于被獵殺須鯨的憐憫之情。這種心態(tài)是以前不曾有的,也有可能是因為不愿直面而人為地拒絕了這種情感的萌芽。那時候,獵鯨是為了生存,如果生活淪落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階段,那人和其它動物是沒有差別的,只有努力往食物鏈的頂端爬去才行。況且,即便漁民們不下手,須鯨也是虎鯨的盤中餐。那么,這不過是強強聯(lián)合而已。這樣一想,心情才好了一些。他又繼續(xù)握住了筆。
漁民們和虎鯨之間的合作持續(xù)了很久。虎鯨群通常會把小須鯨逼到淺海里,露西用鯨歌和打水聲向漁民們發(fā)出信號,漁民們獵鯨,把小須鯨的嘴唇和舌頭留給虎鯨大快朵頤。我們當(dāng)時稱這個游戲規(guī)則為“舌頭法則”,我反復(fù)懇請漁民們,要遵守和虎鯨之間的契約,這樣雙方才能獲利。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多么希望我們和虎鯨之間的默契能長久下去,可這個世界上最稀缺的就是恒久不變的事情了。
寫完這段,約翰遜覺得懸在頭上的巨石掉落下來,砸得他難以喘息。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連妻子都沒有,連回憶都避免。一想到那件打破彼此信任堡壘的事情,他開始坐立不安,難以下筆。
就在這時,隔壁房間的電視聲音蓋了過來,好像是個歌舞節(jié)目,是妻子喜歡的那種,但約翰遜覺得吵鬧。年輕時,戀愛結(jié)婚那會兒,人總是對未來懷有宏大的憧憬,想著要相互扶持,要共克時艱,最好,連死亡的時刻都綁在一起。現(xiàn)在他視力不好,她聽覺不佳,他醒得早,她睡得晚,他喜歡榛子,她愛吃杏仁。他們平靜地分隔在兩個房間里,各自的天地。他又讀了讀筆記本上最后的那句話,“世界上最稀缺的就是恒久不變的事情了”,好像真的是這樣。
04.
莉蓮的生日在五月,也就是約翰遜眼睛手術(shù)后的第二個周末。通常約翰遜和妻子會驅(qū)車前往,一同慶祝,但今年因為手術(shù)的緣故沒法實現(xiàn),他們只好給孫女一家打了電話。
莉蓮的聲音聽起來很雀躍,大概是她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禮物,一只小狗。約翰遜讓妻子代他向莉蓮問好,這種要說一些祝福語的場合他不太擅長,有時候明明情感十分真摯,可聽起來總是有些怪異。不過,令人詫異的是,莉蓮點名要和爺爺說話。約翰遜接過電話,“呃,莉蓮,你好,祝你生日快樂!”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diào)上揚起來。“約翰遜爺爺,下周末我們?nèi)プ匀徊┪镳^吧,我想給你看那個鯨魚骨架。”對于這個出乎意料的請求,約翰遜先是停頓了一下,他似乎在電話背景里聽到兒子的責(zé)備聲,“莉蓮,爺爺眼睛剛做了手術(shù),不方便。”“沒事沒事,都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是對于誰的回應(yīng),約翰遜不禁脫口而出。“那就這么定了,周六早上十點可以嗎?”莉蓮的聲音一如開始時那般雀躍。
掛了電話,約翰遜想到了筆記本上那個未完的故事。他停筆有一段時間了,因為不知道如何去記憶里搜尋一個事件,一個試圖遺忘而并未成功的事件。有時候,他甚至都不確定,那些依舊歷歷在目的細(xì)節(jié)究竟是事實如此,還是來自懺悔心理作祟下的想象世界。不過,無論在妻子詢問起的時候,還是在他的手無意觸及到桌上那本筆記本的時候,他都有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視力沒有完全恢復(fù),沒法動筆。可莉蓮的請求讓他措手不及,他本以為一個十歲孩子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很快會轉(zhuǎn)移到其它事物上面。他開始往臥室方向走去,不一會兒就坐在了書桌前面。他翻看著前面的手跡,就快結(jié)束了。他咬咬牙,又拿起了筆。
海灣里的鯨類數(shù)量眾多,這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其中也包括了擁有堅船利炮的來自文明世界的人,他們帶著手槍和摩托艇涉水而來,看到他們橫行海上的樣子,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危機感。
我們漁村的捕魚業(yè)一直是以家庭、鄰里為單位,用的也是傳統(tǒng)的木船和魚叉。眼見著沿海一帶不斷建成的捕鯨站,以及摩托艇來往時嘈雜的馬達(dá)聲,我找到捕鯨站的老板,向他說明了我們和虎鯨長期以來的互利合作的關(guān)系,“摩托艇、手槍、加農(nóng)炮都太吵了,這完全會嚇走虎鯨群的。”我是這么說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不屑一顧的笑容,“約翰遜先生,就是有了你所說的這些武器,我們根本不需要虎鯨的幫忙。”他頓了頓,湊到我的耳邊,我甚至感覺到了他那帶著煙絲味道的溫?zé)岷粑澳阒绬幔课覀兩踔吝B虎鯨都可以捕。”他開始笑出聲音。
如果單從收獲的鯨魚數(shù)量來看,來自遠(yuǎn)方的文明人的捕鯨事業(yè)大概更為成功。現(xiàn)在,我好像可以大言不慚地蔑視他們的成果,在句子里加上“如果”“大概”這樣的字眼,似乎他們在某種視角之下其實是失敗者。但在當(dāng)時,漁村里的普通漁民因生計而犯愁,而財富都聚集在另一群人手中。如果連飯都吃不上,那還有什么好談的呢?那他們就是實實在在的勝者啊。
漁民們想要合作,而捕鯨站也需要熟悉洋流鯨群位置的當(dāng)?shù)厝恕>瓦@樣,我不得不又出現(xiàn)在了那個曾大肆宣揚要捕虎鯨的男人面前,漁民們希望我能和他協(xié)商。在那個陰暗的小房間里,我滿腦子都是年少時被虎鯨救起,頭頂上方不斷擴大的光亮。我只和他說了一句話,請他上我們的漁船,請他參與一次我們獵殺須鯨的行動,請他看看我們與虎鯨之間的默契配合。他還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好像這種神色是卸不下來的面具,他說好,但很快又補充了一句,這不會改變?nèi)魏螙|西。
海灣里平靜了好幾天,隨后我們等來了露西的鯨歌和拍水聲。我和漁民們?nèi)ゲ饿L站接上那個男人,駕著木船迅速往淺海方向去。果不其然,虎鯨群正把一頭小須鯨團團圍住,等待我們的到來。我和漁民們干凈利落地獵殺了小須鯨。就在我們等待虎鯨群大快朵頤的時候,海上突起風(fēng)暴,海浪翻涌而來,木船開始劇烈地晃動。那個男人驚呼著要駛回海港,我猶豫了一下,沒有動。很快,一根冰冷的鐵管抵住了我的后背,我猜到了那是什么,我曾在海上見識過它的威力。“立刻返航”,我聽到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我做了他要求的事情,我想,那時我別無選擇吧。露西咬住了船上的纜繩以示抗議,可太晚了,行駛中的木船扯下了露西的牙齒。我看著它的眼睛,我確定它也在回望著我,那里面有一種說不清的神色。那是我一天里第二次看到淺灣里的水被染成紅色。
海灣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虎鯨,露西和它的族群都消失不見了。后來,我離開了蒸蒸日上的捕鯨業(yè),去到煤廠工作。再后來,我聽說他們在淺灘上發(fā)現(xiàn)了露西的尸體,它的牙齒都脫落了,嘴巴也潰爛了,很難看。我沒有去看。
寫完之后,約翰遜把腦袋枕在手臂上,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哭泣起來。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說起他如何背叛了救他性命的虎鯨。隔壁的電視聲音又蓋了過來,很吵,約翰遜突然覺得真好,他沒再壓抑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
05.
和莉蓮約好的那個周六陽光明媚,爺孫倆人一路往自然博物館走去。自然博物館有些年頭了,門廊前高大的立柱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雨水沖刷,已經(jīng)失去了最初精美的雕花圖案,他們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一進(jìn)門,懸在展館正中的是一副鯨魚的骨架。約翰遜定住了,他環(huán)視那森森白骨,想象著他曾親眼所見的那些稱霸海洋巨獸的模樣。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鯨魚背鰭的地方,骨骼處竟是殘缺不全的。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升騰起來,以至于每根毛細(xì)血管里的血液都隨之翻滾。他揉了揉眼睛,請求莉蓮給他讀一讀講解牌上的內(nèi)容。
一個清麗的童聲在耳畔響起。1930年,一只虎鯨的尸體被沖上了淺灘,它是我們海灣里的最后一只虎鯨,在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的牙齒已經(jīng)完全脫落了,胃里也空空如也,研究人員認(rèn)為它死于饑餓。在完成它的骨架組裝之后,它就被陳列在了自然博物館……
約翰遜感覺眼睛里充盈著沉重的液體,它們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莉蓮并沒有意識到他的異樣,她還在輕聲誦讀,“這是最后的虎鯨,但也希望它不是最后一只虎鯨。”莉蓮?fù)A讼聛怼T陔鼥V的淚眼里,他看見她朝自己過來,拉起他的手,吃驚地問道,“約翰遜爺爺,你還好嗎?”他拼命點頭,“嗯,嗯,謝謝你,莉蓮。”
回家后,約翰遜再次打開筆記本,一字一句地寫下去。
我原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露西了,對,自然博物館里的鯨魚骨架就是露西,我沒想到它以另外一種形式永遠(yuǎn)地保留了下來。我總是記得木船返航時,最后那一刻,它盯著我的眼神,有無助有憤慨,我不確定動物是不是能擁有這樣復(fù)雜的情感,還是說它的眼眸里反射出的其實是我當(dāng)時的內(nèi)心。今天在自然博物館時,我依舊不敢直視那具骨架中眼窩的位置,盡管眼睛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但空洞之中留下的似乎還是犀利的責(zé)備的目光。我想,我曾經(jīng)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但事到如今,早已沒有任何可以修正的機會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希望不再有這樣殘酷無情的獵殺了,我希望所有像露西那樣的鯨魚能自由自在地活著。可這些話語聽起來又是多么的無意義!因為海灣里已經(jīng)沒有虎鯨了!
還有,謝謝你,莉蓮。
最后,他在筆記本的扉頁上鄭重地寫下了幾個字,“致我親愛的孫女莉蓮”,他不知道那一天會在什么時候到來,但他希望當(dāng)那一天來臨的時候,這本筆記本會交到正確的人的手上。
尾聲
在露西離開的八十年后,捕鯨業(yè)早就衰敗了,觀鯨業(yè)開始盛行,還是一艘開放式的船只,還是坐滿了人,只不過他們從手持魚叉變成手持相機。
如果約翰遜還在的話,不知道他會不會說,人類還是在以自己的私欲統(tǒng)治著海洋,只是私欲換了樣式,希望新的樣式能給其它生物短暫的生存的機會。
此時此刻,海港邊坐著一位看夕陽的女士,她手上拿著一本老舊的筆記本,不知道在寫寫畫畫些什么。眼見著遠(yuǎn)處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艘觀鯨船,她合上本子,趕忙起身。
她是研究鯨類的海洋生態(tài)學(xué)家,長年追隨鯨類的活動。她幾乎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海洋保護(hù)區(qū)界限的劃定,以保證鯨類族群的生長繁殖和季節(jié)遷徙。她從觀鯨船船長的口中得知海灣里再現(xiàn)虎鯨的身影,它們的背鰭銳利地劃開水面,仿佛在跳一支歡樂的舞蹈。她迫不及待地需要和他面談一下。
觀鯨船在靠岸,游客們歡呼雀躍地從船上下來,她猜他們一定是看到了鯨魚和海豚。人群散去之后,迎面而來的是一位皮膚黝黑的老先生,戴著鴨舌帽,蓄著絡(luò)腮胡,滿身都是大海的味道。那瞬間,她想到了自己的祖父,他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
她迎了上去,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莉蓮。”左手上的筆記本被海風(fēng)吹開了扉頁,上面隱約寫著幾個字,“致我親愛的孫女莉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