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隨著一聲笛鳴,窗外的站臺緩緩向后駛去,逐漸加速,直到完全消失于我的視野中。
現在是8月24日晚8點51分,在駛往武漢的D5920次列車上,我手中拿著一本日記,16開,將近兩公分厚,棕色紐扣式封皮,封皮右下角陰刻著一行英文:Memory Forever。我還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我想找的東西,我只知道它屬于一個已經消失了的女人。
二
半個月前,我去漢陽造創意園的一間酒吧參加聚會,在門口看到了一個久違的人——迪迪,他正在隔壁的音樂工作室門口乘涼,他也看到我了,表情僵硬、錯愕,我大概也一樣。不過我們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相互打了招呼,我得知那間工作室是他的。
聚會結束時已是晚上10點,我出來看到隔壁工作室的燈還亮著,忍不住走了進去,這里地方很大,設計考究,一樓有幾個年輕男女在沙發上彈琴說笑,我在二樓的一間錄音室找到了迪迪,他好像并不意外,問我是不是想聊聊,我嗯了一聲,他給我倒了杯酒。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聊什么,只是被一股莫名的想要一探究竟的沖動驅使著。看我不說話,他首先打破了沉默:“瞬子還好嗎?”瞬子,我心中一凜。
三
瞬子是我大學女友的同學,大三那年,她們和另一個姑娘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三室一廳,還給那兒起了個名字,叫寶萊塢,三傻大鬧寶萊塢的意思。那時我沒事就去找瞬子玩,我們一起彈吉他,聽歌,看無聊的文藝片,通常她喜歡坐在地板上,右手捻一根520,左手抱膝,然后把下巴墊在膝蓋上盯著屏幕,看累了就把頭側枕在我腿上,我會幫她撥開流海,以免她視線受阻。瞬子的魅力是天生的,她嘴唇厚實而小巧,眼神溫柔卻深邃(我后來知道她是近視),讓所有與她對視的男生都心跳加速。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有好幾次只穿著內衣在客廳里畫人體素描,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小麥色的皮膚和豐滿的胸部上游走,她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如果說她還有什么不完美的話,那就是她雖有一顆藝術家的心,卻沒有藝術家的才能,我看過她臨摹梵高的向日葵,那與其說是向日葵,不如說是幾棵倒伏的棉花團子。
暑假期間,不知為什么,瞬子的情緒非常低落,眼神呆滯,總是一個人跑到天臺抽煙,又或者連續好幾天都不在寶萊塢出現,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八月。一天,瞬子突然要我陪她去見一位小有名氣的搖滾樂手——迪迪。迪迪住在曇華林附近,他十分熱情地招待了我們,倒酒,放唱片,還拿出一包白色粉末,問我們要不要加點料,我沒有拒絕。酒精和藥物的雙重作用很快顯現,一會功夫我就覺得天旋地轉,投影里woodstock的鏡頭如洪水般向我涌來,音樂、歌聲、裸體的男女和刺眼的陽光迅速將我吞沒,我失去了意識。半夜醒來的時候我已躺在寶萊塢的客廳沙發上,頭疼欲裂,好不容易站起身,我搖搖晃晃地走到瞬子房間的門口,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房間里彌漫著一股酒精混合著氯胺酮的惡心氣味,我隱約看到瞬子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臉泛潮紅,眼睛癡癡地望著我,像一副油畫,我不顧一切地走上前去。
四
“小賈,沒事吧?”迪迪在我面前打了個響指,把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沒什么,你是問瞬子吧?我也很久沒見過她了。”
“哦。”他抿了一口酒。
“對了,你和瞬子怎么認識的?”我隨口問道。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他又抿了口酒,“那天小付的事,完全不是我的意思。”
我腦袋嗡的一聲:“小付?你說付恬甜?”
“應該是你當時的女朋友吧。”
“她怎么了?”
他長吐了一口氣:“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說說當年的事。”
【以下是迪迪的自述,他廢話太多,我對無關的內容做了刪節】
應該是在蘇荷吧,那次我們樂隊演出剛結束,有兩個女生,也就是瞬子和小付,沖上來一定要跟我認識一下……。后來她們就經常去我們樂隊的工作室玩,有時候也到我家來,當然主要是瞬子,小付基本沒來過。瞬子在性方面相當開放,比我認識的所有女孩都開放,后來我知道她在老家坐過臺,就有些刻意疏遠她了,畢竟……。她發現我的態度起了變化,開始自暴自棄,一直發展到把我們樂隊所有人都睡了個遍,連過來幫忙調試設備的師傅都不放過。有好一段時間我們那兒簡直成了窯子窩,誰想解決生理問題都會去碰碰運氣……有一天她突然說要帶個男朋友來見我,我知道,她是想證明還有一個人把她當回事。說實話我覺得這樣挺好,我打心眼里祝福你們,但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我送你們回去,不知怎么就和她上了床,我本來是準備走的,但……,這些我全記得,但甜甜是什么時候來的,我真不記得了,再說我跟她本來也不熟,那天我也沒碰過她……
聽完迪迪的自述后,我平靜地離開了,離開前我抄起桌上的酒杯,朝他頭上狠砸過去,他沒來得及躲,眼角掛了彩。
五
我有點后悔跟迪迪動了手,畢竟他對我還算坦誠(除了最后一句)。現在我必須承認,瞬子對我的感情從來沒有越過普通朋友的界限,她愛的人是迪迪,我過度解讀了自己和瞬子的關系,又將這錯覺印刻在了記憶之中。最重要的是,我還在記憶中有意無意地抹去了付恬甜,而那段時間她一直都是存在的。事實上我每次去寶萊塢都是去找付恬甜,至少名義上是。我基本上沒有和瞬子單獨相處過,對她的了解也僅限于付恬甜的轉述。還有,瞬子那時也是有男朋友的,夏立軍,一個看起來很憨厚的山東人,我差點把他忘了,他在江漢大學附近開了家網吧,瞬子的日常開銷都是他提供的,他偶爾來,彈吉他,陪瞬子畫畫,和瞬子依偎著看電影,有時還和我們一起看三級片。你們瞧,我的大腦可真是編造了不少虛假記憶。不過他們幸福的日子也很短暫,大概是瞬子認識迪迪以后夏立軍就很少來了。好了,現在事實基本都清楚了,只有一點,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么?對此我既不能相信自己混亂的記憶,也無法相信迪迪那番甩鍋的話。
凌晨1點15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還是忍不住給付恬甜打了個電話,鈴聲響了60秒,自行掛斷。我再打,那邊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誰啊?”
“賈韜。”
“……,這么晚了有事嗎?”
“我想問問你那天晚上的事。”
“哪天晚上??你還在糾結這個?多少年了?我掛了啊。”
“等一下,你有沒有瞬子的聯系方式?”
“瞬子三年前就死了你不知道?”
“死了?”
“自殺,她老公家暴。”她打了個哈欠。“我把她姐的電話給你,有事問她吧,以后別這么晚給我打電話,拜托。”
六
今天一早我去了趟宜昌,找到了瞬子的姐姐,她明顯不愿和我多談瞬子死前的情況,只說瞬子死于心肌梗塞,口氣冷硬,一副趕我走的腔調。不過在我問瞬子葬在哪兒的時候,她大概是看出我真心關心她妹妹,又心軟了,翻出一本棕色的筆記本交給我,說這是瞬子大學時期的日記,送給我留個紀念。
現在我正在回程的火車上仔細翻閱著這本日記,內容十分零散,有時十天半個月也沒有一篇,有時一天就有三篇,絕大部分都是流水賬,其中有些頁面還被撕掉了。我既擔心沒有那天的內容,又擔心會有那天的內容,不過它最終還是出現了,另一個8月24日。
8月24日? 晴轉陰
我知道他已經看輕我了,因為我年輕時干的那些傻事。我也知道他和付的關系,畢竟她對他的了解比我還多,她甚至知道他的五斗柜里有多少□□。可笑極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就是放不下他,即便他提出那樣□□的要求,我已經因為他干了不知多少傻事,簡直傻透了。在昨晚濤子沖進來之前我們就應該徹底結束這種關系。現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這篇簡短的日記有好幾處筆跡不清,而且也沒有提到那晚的細節,比如我沖進去干了什么?無法挽回什么?不過這些問題已經不那么重要了,人就是這樣,讓你無法割舍的人和事,有時會在一瞬間變得毫無意義,轉變的速度讓自己都吃驚。合上日記本的那一刻,我發現封底內頁有兩個米色馬克筆寫下的小字,我把它斜對著車廂的壁燈才看清楚,上面寫的是:「愛過」。我想起一個經典段子,笑了。在武昌南站下車以后,我徑直去超市買了一包520,沒抽過,不知會不會導致不舉,我有些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