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被幾個人念著一,二,三小心翼翼抬下了移動鐵床,安置在病床上。-喉嚨上,鼻上,手腕,下腹部,尿道上,插滿了管子。包著一層層碘酒染黃的紗。--手術做完了。花了六小時。-在癌細胞擴散前割掉的腸內腫瘤。-足足一斤多。---而六小時前,聽完護士一再強調的手術風險,她簽了兩次家屬同意書,以及大大小小附加的保證書。-依舊還是堅決要求他不能再拖延,必須做手術。一切后果與醫院無關。-他才終于躺在手術臺上。--她知道他之前還有冠心病。他的腎有結石,胃,膽,都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所有肝臟功能都在衰竭。--這是他這四年內的第七次手術。----他躺在病床上,她幫他蓋好被子。-拿棉簽沾了點溫開水涂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觸摸他手腳,冰涼。-她起身去灌滿熱水袋,捂在他四肢旁。-然后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看他無神地睜著灰色的眼睛,盯著點滴瓶。---她開始和他輕聲說話。-注視著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不停地說。--疼嗎。-很疼吧。-等過年,爸爸還有媽媽他們都會回來看你。-你想玩什么呢到時候。-我也陪你去。--你聽我說話。-不要閉著眼睛。-醫生說你還不能睡覺。-不要睡。-再堅持兩個小時,就可以好好休息了。--手術很順利,他們說你過了最難的幾關,現在只要好好調理。-不用多久,會好的。--他發出像是呻吟又像是笑的一聲悶喘。---她想他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現在的他,只是靠著意志在博。---而手術前,他依舊聲音洪亮,與她說笑。-即使那時也已經吊了四天的點滴。-洗了無數次腸。-滴食未進。-就像一直那樣堅強般,她 從未見他皺眉喊過一聲疼。---那天她還陪了他去照過胃鏡。-她站在旁邊,看著他脫了褲子,側躺縮在小床上,醫生把粗的橡皮管緩緩捅進他肛門。--那天上午他洗過一次腸,也許是護士大意沒有灌干凈。-胃鏡快做完的時候,她看到他下身周圍噴濺流出少許稀黃的液體。-醫生小聲發出咒罵聲,回頭責備地看了她一眼。似乎錯在她身上。-她默默從口袋掏出紙巾,彎下身一點點幫他擦拭干凈那些污水。--有那么一秒鐘,她和他的目光相對到。-他無力地埋下頭。不讓她看見他的臉。-她心里忽然一陣惡狠狠的快意。-指尖微顫。-
關于他。她有那樣一個小盒子。
裝滿幼時姑姑對她說過所有關于他的片段。
那些話語是極秘密的記憶膠卷,她把它們埋進骨骼,隨著她慢慢長大,醞釀成形。
由著最初模糊的想象畫面,愈漸清晰。
他的暴行。 他一次次地把那個孩子吊在屋檐,用軍帶狠狠鞭打。
只是因為各種孩子犯下的小錯誤。
拳打腳踢,不準他吃飯。小學時的第一次因貪玩而放學晚歸。
他恐嚇孩子跪在門外,不準離開半步。
那是在冬天,他任他整整跪了一夜。
隔天沒有準許孩子繼續去上學,而是拖著孩子發高燒已近昏迷的身體,
用帶刺的粗藤條,扎進孩子的小腿里。
不管孩子怎樣哭喊,他像著了魔般不停地扎抽。
直至鄰居聞聲趕來叱責,他才住了手。丟下孩子給鄰居草草包扎傷口。那年的一整個冬天,孩子的小腿骨發炎腫脹,傷口潰爛。
走路瘸跛。
他視若無睹,甚至變本加厲地凌虐。
孩子十八歲生日那天出了一場車禍。幾乎喪命。
住院間。
他去看望過一次,用最暴戾的語言恐嚇威脅病床上的孩子。
并告訴孩子,他是他的累贅。
孩子在他拂袖而去的第二天,放棄了所有求生意識。
偷偷擠去輸液瓶內的藥水,試著往自己大腿脈絡注入空氣。
卻被護士及時發現,孩子活了下來。他當然也聽說了那件事。
在出院的那天,孩子一個人慢慢走回家。
于是迎接孩子回家的,依舊是一頓鞭打。
而孩子從那時起便不再與家人說話。r /> 他沉默著,以驚人的韌性開始生長,離開了他,以雙手謀生,起業,養活自己。孩子經歷了什么,誰也不知道。
那是全國經濟復蘇的新幾年。
孩子的成功來得迅速。像是一夜之間筑就的城堡。當孩子在某天衣冠楚楚回到那個家時,那時的他,已是憔悴不堪,神情邋遢。
逃離般地,遠居愛爾蘭。
那個孩子,是她的親生父親。 她一直深愛她父親。
如果一定要有這樣一個形容詞的話。
是的,深愛。
并自然地理解了她父親對于他之間的沉默,隱含著什么。
她見過那一圈淡白的痕跡,環繞在她父親的小腿膝骨處。
她知道得太多。
印象里她父親的那次暴怒,緣由她過早問過不該問的問題。
于那時起,她從此不再提問。有關年代。有關他。
只是因為,她父親不喜歡她這樣。 她八歲時,他曾回國內住過一段時間。
他帶著她一起睡。
那個夏天的晚上,他的手指伸進她的被子,可恥地探入她腿間。
她閉眼假裝睡著,感受他的觸摸。
似懂非懂。
只覺有隱晦的骯臟。
想象若她父親看到這幕,會是什么樣。
而她終究只是恐懼而小心地守著這個秘密。像某種齷齪而危險的寶藏。
她把它一并埋進了小盒子。
在她的成長游戲里。
她悄悄想著她的姑姑。
那個曾被他逼著接受一段倉促的交易式婚姻的女人。
結婚后另一半揮金如土,背叛,分裂,家道中落。
年輕時的艷麗驕傲已被瑣碎磨成黯淡枯黃。
她父親同父異母的姐姐。
她的姑姑。抱著幼時的她,曾那樣地咬牙切齒,神情怨恨。
一遍遍低聲輕訴那些故事。亦像自言自語。 她看過他年輕時的一張照片。
穿著軍裝。五官英俊。
不帶表情卻是在微笑,嘴角恍有愁苦的線條。她知道他曾有過四門婚事。
而她父親的親生母親,是他第二任妻子。在產下她父親那刻,失血過多死亡。
一定是在那時起,他也跟著死去。帶著他對妻子癡迷到古怪的所有情感。她這樣想。
認真地想。
也許,她不恨他。
而有種毒液,卻像是烙在遺傳基因的每一滴血液里,與生俱來。在骨骼。如毒針般扎進心臟。r /> 也許是在更早以前。
當她不經意在成長中的某天清晨發現,
那些毒汁早已淌進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帶著她父親十八歲那年殘存下的憤怒隱忍。
她走到病房外,靠在走廊盡頭的陽臺上,點了支煙。
從九樓往下看著車水馬龍。
有點冷。
她張開手掌,輕輕動了動微麻的指尖。
天越來越暗。
摻著幾抹不協調的灰紅色浮云。
抽到第三支的時候外面忽然有人開始在放煙花,
一聲接一聲地巨大轟鳴,在已經變黑的天空上綻出一朵朵鮮艷的色彩。
她愣了幾秒鐘。掐熄了煙頭,走回病房。
他已經睡著了。
下午的時候他說想吃點有味道的東西。
她去買了話梅粉,微微加熱,注入插在他口腔的輸管里,
看他貪婪地舔坻嘴唇,吸著咸味。
他目前只能這樣進食。
她盯著熟睡中的他看了一會兒,然后起身,去和值班室的護士打了個招呼,離開了。
她坐在江邊,看著水面發呆。
已經很久沒有去了。
以前她很喜歡一個人在那里坐上半天。
已經快晚上十點。
想起明天還要趕早去醫院幫他洗上次換下的幾套睡衣,她收起煙盒,正準備起身回家。
有情侶小聲嬉笑著從身后走過。
女孩子的聲音很悅耳。
又是那種熟悉的甜腥味。
她敏感地回過頭,注視著那個女孩陌生的背影。
下意識地扶住左邊手臂。
她一直沒有問起YLJ那種有著甜腥味香水的名字。
05年的夏天。
是她最后一次見到她。
那種味道,依然清晰如昨天。
YLJ坐在她的床上。
穿著那件紫色吊帶背心,用水筆在畫簿上悠閑地亂畫著。
而她坐在另一端的軟椅上,漫不經心地隨手翻著書,偶爾抬頭看看YLJ一眼。
什么時候走?她躊躇了會兒,盡量用隨意的口吻問床上的人。
恩?啊。不知道。YLJ也抬起頭,看了看她。隨即又低下頭繼續涂畫。
他沒打電話嗎?她問。
打了。但是這幾天好像比較忙的樣子。說有空了就過來接我。
恩。她又低下頭看書。
怎么啦?我在這里打擾到你了嗎?YLJ揚起眉毛。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YLJ放下筆,瞪著她。死小孩。
沉默了一陣。
她忽然小聲說,他人怎么樣?
就那樣唄。
你爸媽都喜歡他吧。她問。
恩。這才是重要的啊。YLJ略帶諷刺地嗤了聲,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趴在床上,你是什么時候從那回來的?
很久了。你走了沒多久我就轉學了。
啊,我不知道呢。
你當然不知道。
肯定很想我。YLJ笑瞇瞇地把臉枕在手彎里看著她。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
有什么東西突兀地升上來積在胸口。像是怒氣。
我覺得自己有時候接受不了很多東西。
YLJ忽然輕聲說。把臉轉到另一邊,沒有繼續看她。
但是好笑的是每當我那樣想的時候,
就一定會有人告訴我,那些我覺得接受不了的,其實往往才是正確的,是我真正所需要的。
再后來,我難過到不行的時候,就開始會向自己妥協。
我想著,到底是我不正常呢,還是他們不正常。
也許是我……
不然為什么只有我這么難過……
然后我又會想,這個問題也許我只會問你一個人,也只想從你那里得到答案。
她沒有說話。頭低了下去看著地板。
我很害怕。YLJ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我真的很想你。
但是沒有用啊,是不是?她說。聲音微微顫抖,
我們不會得到想要的。
有好一陣,她們都沒有再說話。
她抬頭。
還是和從前一樣,YLJ哭的時候總是不肯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仿佛快要微笑般的神氣,勾出左邊臉上一道狹長的酒窩。
大顆的眼淚緩緩滑過那張瘦削而倔強的面頰。
她狠狠瞪著YLJ。
然后,表情淡漠,別過頭去、
最后一個晚上。
她們縮著腳坐在地板上說話。
送你一件禮物。
恩?
可以讓我們一直在一起呢。
真的嗎?
恩。你想要嗎?
想。
剛開始會有點疼,你怕不怕?
你給的就不怕。
這是什么?
她看著YLJ從床頭的包里拿出的針管,一支導管和一包白色晶體物的東西。
冰。YLJ輕輕說。我一直在用它。讓我很快樂。
我想要我們有同一種感覺,想著我們在一起……
她盯著YLJ那張恬靜的臉。心忽然疼得厲害。
然后,點了點頭,神情堅定。
針冰涼地刺入血管的時候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氣,弓起身體。
那是什么樣的陌生感覺。
硬生生地注進了身體。
有一瞬間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卻又像四周全充斥著最尖銳的噪音。
血液像有了生命般在體內怒吼,她恐懼地在失真的寂靜中聽到它們在沸騰的聲音。
心臟在迅速鼓脹,快要破裂般地亢奮。
每一塊肌肉似乎都在震顫起來。
小腹絞痛得讓她不能呼吸。
大腦一片空白。
左手臂漸漸完全沒了知覺。
她開始痙攣。
忘記過了幾個世紀。
背部已全被汗水浸濕。
她像浮在另一個失真的世界。
有只無形的手在拉扯著她所有的意識。
她就像一個極度疲倦的人,只是想睡,卻被那只手不停地殘酷地喚醒。
那只手在她體內,翻攪著她每一個細胞。
令她更困倦,卻也更亢奮。
有另一只更溫暖的手在輕輕撫摸她頭發。
她艱難地握住那只手,和它指尖相扣。
有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
她抬眼,小聲對那只手的主人說,讓我抱抱你。
YLJ一語不發地跪在地板上,摟過她的頭。
她虛弱地抓住YLJ腰上的衣服坐了起來,臉貼在她柔軟的胸上,聽著那顆心臟熟悉的律動。
痛楚隨意識變得模糊而遙遠。
她的世界,全是她的影子……
一切都被巨大的黑暗所帶來的溫柔吞噬。
那時候。
她忽然渴望著就那樣死去。
想要帶你去往那個小小哀傷的世界
沒有快樂,沒有痛苦,沒有欲望
想要再抱抱你,和你十指緊扣,我們取暖
沒有任何聲響。那里只有我和你。
她還是總會在某個凌晨夢見她。
空蕩蕩的大體育館。
YLJ坐在大理石階梯的最上面一層,小腿露出一截輕輕晃著笑嘻嘻地招手叫她過來。
她站在下面,抬頭看著她。一時間忘記說話。鼻尖發酸。
腳底卻有突如其來的冰涼。
猛然低頭,體育場內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成一片汪洋。
恍惚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移不動身體。
YLJ還在叫她。
口氣開始焦急。
快點啊。過來……你在做什么?
她想張口回答,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瞪大了眼睛看著YLJ。
水已經快要淹到了脖子。
她辛苦踮起腳尖。
過來啊。你怎么了?快點哦……
聲音漸漸變成一片巨大嗡鳴。
她驚恐地注視著周圍的海水在迅速上漲,一點點往上淹沒掉自己。
沉入海底。
夢醒。
呼吸輕微急促。
她睜著眼睛呆呆望著天花板片刻。
再也睡不著。
坐起身,從枕頭底下摸索出匕首。
紅線已經褪了色,黯淡地纏在那把銹跡斑斑的刀柄上。
刀尖亦不再鋒利。
她伸出一只手臂,細細端詳上面那些交錯著的丑陋而不成形的疤。
有些刀傷已很早痊愈了,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粉紅色疤痕,泛著淡白而不自然的光。
還有幾條尚未完全剝落的細長血痂,幾禮拜前的新傷。
她握緊了刀柄,緩慢地,用力開始在手腕豎著劃了下去。
小心地避開著筋和血管。
閃著暗色鐵光的刀尖劃過新的皮膚。
一下,兩下,三下……
漸有鈍器割裂的痛楚。
她慢慢加重每一道的力度,似在雕琢一副圖畫般的專注而認真。
沿著那條已紅腫的凹線原地劃著,旁邊的皮肉有碎小的纖質開始微微翻起,滲出細的血絲。
呼吸愈漸平緩下來。
剛才割的傷口還在隱隱抽動。
她把匕首放回枕底,側身躺了下去,把自己蜷成一個溫暖的小球。
閉上眼睛。
那把匕首。
她一直帶在身邊。
是她們認識第二年的平安夜里,交換的第一份禮物。
同樣的刀身,找鐵匠刻了兩人的名字,纏上紅線,一人一把
沉(四)-中2007年03月10日 星期六 下午 02:31記憶是所有溫暖的源泉。
潛伏在靈魂深處。
她時常聽見它們的呼吸。
以緩慢而溫柔的姿態,一點點吞噬掉所有光線。
小學中途曾被父親送往一所私立學校寄宿。
六年的時間。
YLJ是在她念六年級時轉校進來的。高她兩個年級。
當時和她編在同一個寢室。
都不愛說話的樣子。
她們第一次真正認識,是在那年學校舉辦的圣誕節晚會上。
只記得那天不開心。
忽然的想家。
已經是進校第三個學年, 爸爸沒有來看過她一次。
當全校的人都聚在了操場上圍著一堆堆篝火吃東西,看各個年級表演的節目。
她卻獨自坐在說說笑笑的人群角落,默不作聲只是低頭發呆。
到開始播電影的時候,篝火都滅了,操場變得黑壓壓的。
她四處望了望有沒有老師在,決定先走。
她總喜歡帶著CD去教學樓四樓音樂教室窗外的大平臺上一個人聽上半天。
那天去了那里的時候才發現平臺上已經有人在了。
看背影是個女生。
她沒有出聲,獨自走到平臺另一邊,往下看著操場。
那個女生似乎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警覺到旁邊有人,急忙轉過身看著她。
她也側頭看過去。怔了怔。
音樂教室里的燈光隱約透在平臺外,打在她們臉上。
YLJ頭發被風吹得亂亂的。
臉上還掛著幾行沒有沒有干涸的淚痕在。
看見是她,表情仿佛有點調整不過來,帶著微微詫異,瞬間又換成惱怒的神情瞪著她。
你看什么啊,低年級的。
她也瞪著YLJ。不說話。
氣氛有點尷尬起來。
兩人都很用力僵著表情大眼瞪小眼。毫不示弱。
片刻。
她忽然哼地一聲笑了出來。
YLJ也笑了,擦了擦臉。
你在這里做什么?YLJ側頭問她。
不知道。你呢?
一個人瞎轉著就轉來了。
她們就并肩坐在那個平臺上,開始聊天。
忘記她們說過了什么。總之誰也沒有再難過。
當時的不開心,似乎成了那么遙遠的事情。
只記得那天風很大,她們緊緊坐在一起瑟瑟發抖。
當12點學校的鐘聲敲響,晚會結束,她們回到宿舍時,臉上都凍得紅紅的。
卻是掛著微笑。
學校是全封閉式管理。
當時全校學生也才不過兩三百人。
各個班級的人數更是少得可憐。
教學老師,生活老師,各種教官,加起來都比學生人數多。
而學生卻大多來自單親家庭,亦或有錢有勢的高干子女。
一切枯燥而乏味。
那些日子。
她們會在晚自習時偷偷各自從自己的班上溜出來,
一起跑去趴在校門口的鐵門欄桿上用食物把對面那家面店的小黑狗逗過來玩。
YLJ很喜歡那只狗,總是叫它墨墨。
她們每次都會把墨墨從窄窄的欄桿外抱了進來,帶著它一起躲去學校車庫的大巴士里一待就是幾小時。
到晚自習結束大家回寢室前再偷偷把墨墨還給很親切的面店老板。
每到周末,學校里本市的孩子都會回家和家人一起過。
全校就只剩下二三十個寄宿生。變得更空更安靜。
她們兩都是外地的。那幾年甚至寒暑假甚至過年都是在校長家。
好多個周末,YLJ和她睡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
YLJ總是會一邊摸她頭發,腿纏在她腿間,小聲說話。
他們又吵起來了。我今天給外婆打了電話,外婆哭了。
說他又打了媽媽,也不準媽媽回外婆家。
你說,大人為什么老喜歡那樣……
一邊自己做不要臉的事情,一邊那么理所當然地教育孩子,任性是多不好的……
你知道廉橋嗎?
恩?
以后我們一起去那里玩吧。
那是什么?
很遠的一個小鎮。我來這兒之前在那里住過一年。
很漂亮的。恩……小小的一個鎮,小得只有三四條街道的樣子,但是旁邊都是漂亮的山和湖。
真的?好。那我們去。
我以前總是喜歡磨著阿姨帶我去那邊玩……
有兩邊很高的巖崖……下面就是幾條火車鐵軌,從橋上慢慢回轉走上
゛木子 も 獨自悲涼。 11:47:36
去,有好大的草坪呢。
真的很漂亮,到處都是軟軟的綠色。還有很多奇怪的花花樹樹。小小的湖,透明得要命。
廉橋的大人們都好忙哦,做生意啊……忙賺錢,所以小鎮旁邊那些漂亮的地方都很少有人去。
哇……
想去吧?想去就笑笑,我以后帶你去啊。
哈哈你怎么那么像個老頭子。
你……
真的像嘛。
還有……那個湖的名字叫淚湖。
啊,好好聽。為什么?
我以前也去問阿姨為什么,以為有什么很古老的故事。
結果后來她告訴我那座山的名字叫豬山……我就沒有再問了。
……
就大人們亂取的名字啊。其他的山他們就叫南瓜山冬瓜山的。一點美感都沒有了。r /> 哈哈……好好笑的鎮。
恩恩。
那我們自己給山取個名字吧。
好啊……叫什么?
叫墨墨山好不好。
……你是不是從小到大看到貓貓狗狗就連鄰居之類都想叫墨墨的。
才不是。這個名字多好聽啊。
好。那就叫墨墨山。
恩……說好了以后我們一定要去墨墨山。
真的想去啊?那再笑笑。嘴咧大點。
……
那次她們一起翻墻外出。
YLJ被圍墻上尖的玻璃扎傷手肘。
她忍不住發了火,罵她笨。
YLJ氣得一路上都沒有理她。
到了天園俱樂部的時候她跑了很遠去買創可貼。
回來的時候YLJ一個人坐在那里玩游戲機,見她回來了把頭扭過去。還在生悶氣。
她湊了過去逗她,臉色不錯嘛,給我舔一下…
YLJ還是假裝繃著臉,不理她。
——呃咿——真舔啊你,變態,哈哈走開……
YLJ生日。
她去挑了一個很大的史努比的布絨玩具。
趁YLJ不在宿舍時悄悄放在YLJ床頭,附寫著一張小小的卡片。
你是我所有的快樂。沒人取代。
我們永遠在一起。
中午大家回宿舍午睡時YLJ看到娃娃和卡片一臉的驚喜。
她也高興起來。
就連宿舍另外兩個她同班的女生那樣眼神怪怪地看著她。都來不及多想。
那天下午上課課間休息。
她趴在座位上看電視。
后面幾個男生女生圍坐在一起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發出一陣陣竊笑。
有男生故意大聲起來。
啊——你就是我所有的快樂,沒人取代——
我愛你!
她僵了僵。
一定是她們。
中午她們動了那個娃娃……她們看了卡片……
“哈哈楊彬你不是喜歡她,吃醋了啊?”
“拜托,誰喜歡她啊?同性戀,沒搞錯吧。”
“別人是美女咧……”
“嘔……”
男生嬉笑著作干嘔狀。
她低下頭不做聲。
努力假裝沒有聽見。
過了幾個禮拜。
有天YLJ忽然問她是不是那天的卡片有被寢室的另兩個女生偷看了。
她微微驚訝,你怎么知道?
YLJ氣沖沖的,就知道是她們。這兩天我們班都有人在傳我們兩的事。胡說八道的。
她忽然一陣火大。他們為什么那樣。
YLJ一定也被班上的人取笑了吧……
那天午休時那兩個女生回寢室,她一言不發快步走了過去。
猛地用力推了一把其中一個女生。
那女生來不及反應,撞到門上。
大聲吼起來,“你發什么神經啊?”
你嘴很臭。
“說什么?”女生臉瞬間漲得通紅,惱羞成怒地吼她。
手也很賤。以后別動我和易瓏靜東西。 她一字一句地說完,轉身就走。
也沒有再看那兩個女生的表情。
YLJ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她。
半天才反應過來,吃吃偷笑起來。
那天之后她和YLJ一起搬出原來的寢室,兩人住在了另一間空寢室里。
YLJ得意了好幾天。
看吧……還是我去磨羅老師,好不容易答應的……
所以說還是要和生活老師打好關系……嘿嘿。
而那件事,她兩默契地誰也沒有再提過。
只是當時她覺得。即使再被同學亂傳,也無所謂了。
只要,YLJ還在。
她們依然每晚睡在一起。
說話。相擁而眠。
你有沒有夢想?
有啊。
是什么?
不告訴你。
……我就知道又要來這套……
那你的夢想是什么?
恩……以前想過,等有能力了,要賺很多錢,去很多不同的國家,買很多漂亮衣服,交很多很帥的男朋友。
花癡啊你。
哈哈。
……
哎,你說,我們會不會真的變成同性戀?
放心,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
死小孩,我對你也完全沒興趣。你別亂來啊。
啥叫亂來?
……
是指啥?易瓏靜姐姐?
嘿嘿。
你是說這個啊?
不等YLJ說話,她來不及思考,一股沖動,嘴唇小心翼翼地貼住YLJ嘴唇。
有那么一刻,她感覺手里握著的那只手微微動了動,然后從她手心抽了出來。
她心怦怦跳得厲害,直覺地等著被推開。
可是那只手卻輕輕扶住她后腦勺,將距離拉得更緊。
她們生澀地接吻。
牙齒還會輕輕磕到牙齒。
似乎過了幾個世紀那么長的幾秒。
她差點忘了呼吸,整個身體似乎只剩下那顆急劇跳動的心臟。
兩人狼狽地分開。
YLJ首先回過神。忽然笑了。
黑暗中摸了摸她的臉。
你臉好燙哦……
她伸手輕輕抱住YLJ,頭埋進她肩窩。
不想說話。
深怕一點點任何聲響破壞了這恬靜的暈眩。
錯了嗎
也許錯了。
太貪玩,太任性。
以為,只要有了她就可以。
卻忘記原來身邊還有那么多的人。
老師,同學……
全看不見。
有沒有朋友。
誰在乎。
她們明明站在外面。
不會有人來打擾的啊。
那個夏季學期。
中午坐在餐廳角落,
“噯,陽主任叫你們兩吃完飯去她辦公室一趟。”
YLJ班上的一個女生走過來冷冷地說。
哦。
她和YLJ疑惑地對望了一眼。
完蛋。YLJ忽然驚叫,肯定是上次考試好幾門沒及格,班主任去找老陽告狀了?
——不對啊,那干嘛你也得去?
不知道。我們先去看看吧。
兩人飯也來不及吃,隱約不安地往教學樓走去。
到了辦公室,門虛掩著。
她們一前一后走了進去。
兩人的班主任都在。
年級主任陽老師正坐在辦公椅上和對面的什么人說話。
進去后她們才發現那個位置坐著一個男人。
四十來歲的樣子,淺灰色西裝,神情嚴厲。
頭發往后梳得一絲不亂,耳鬢卻微有白發。
五官似乎帶點熟悉。
爸。YLJ囁囁開口。
她意料中地看了看YLJ。沒有說話。
男人微微抬眼,鐵青著臉緩緩掃了她一眼,目光定在YLJ身上。
“呃,你爸爸今天過來辦事,說到這里來看看你。
這正好馬上也要家長會了。”
YLJ的班主任看見她們進來,連忙開口。
“你的情況,我已經和你爸爸說了。老師也是不希望學生這樣下去。
你馬上都要升高三了,成績一直下滑,還有……”
老師瞟了瞟YLJ身邊的她一眼,不自在地說,“現在這個關節眼,怎么還這樣呢?”
什么啊?
YLJ似乎一時沒聽明白,迷惑地看著班主任,又看看她爸爸。
啪!
誰也沒有反應過來,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一步跨到YLJ面前就是一耳光。
“我花錢讓你在這里安心讀書,你都野了什么!一個女孩子,丟不丟臉!”
啊。
她輕輕從喉間啊了一聲。似乎剛從某段夢中被人打斷一般。
轉過頭去看YLJ。也是正呆呆地捂著一邊臉看著她爸爸。
男人嘴角惱怒地輕輕抽動,就像YLJ身旁站著什么不雅的東西似的,
鐵了心看也沒有再看她一眼,只顧盯著YLJ。
YLJ一臉倔強,也狠狠盯著他。
辦公室一片沉默。
陽主任尷尬地站了起來打破僵局,慌張地叫她名字,
“你先去徐老師辦公室,她和你單獨談談。”
來不及說話,她被自己的班主任拉出房間。
“坐,”徐老師指了指辦公桌前的一張椅子不安地對她說。
“之前本來老師就想找你好好談一次的,只是……”她局促地看了她一眼,
“已經不止一次聽幾個班上同學反映過了,你和易瓏靜的事……
老師想也應該不會,你們都還這么小,但是多少是不是影響別人了?校園風氣……”
“當然老師還是相信你的,易瓏靜的班主任其實已經找她談過一次了,好像沒什么效果。
這次和她爸爸說了,也是不得已……老師是為你們好。一個快上高三,你也馬上要初中畢業……
畢竟學生還是要有學生的樣子。你明白吧?”
……
……
慢慢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剛才……發生什么了?
她楞楞地看著徐老師嘴巴一閉一合還在絮叨不止。
腦袋忽然間一片空白。
猛地站了起來往外跑。
沉(四)-下2007年03月10日 星期六 下午 05:53有那么一陣,她眼神失焦,茫然地盯了會到處鋪著白晃晃瓷磚板的盥洗室墻壁。
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現在獨自一人站在這里。
不知道……
想躲起來……
不想去平臺……
才走到這里……
手不自覺地伸到口袋里,碰到了一小塊東西。
她把它拿出來。
是一塊小曲奇餅干。
YLJ最喜歡吃的。
學校平時不準吃零食。
她總是喜歡瞞著生活老師偷偷藏一些零食揣在口袋,
突然地伸一塊放進YLJ嘴里,然后看她笑瞇瞇地露出那一邊狹長的酒窩。
YLJ……現在在哪里?
她怔怔地咬了一口餅干,機械地嚼著。
困難地吞咽了下去。
太陽穴突突直跳。
毫無預警地,喉嚨火燒火燎,胃像被有人在里面用力擠了一下。
她撲到洗水槽邊痛苦地發出可怕的干嘔聲,彎腰吐出股股酸的胃液。
直起身的時候腳忽地一軟,頭皮發麻,眼前一片模糊。
她慌忙攀住水槽邊緣才沒有滑倒,害怕地閉上眼睛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漫長的幾秒鐘,不適感漸漸消失。耳膜依舊還在嗡嗡作響。
幾根發絲汗津津地貼在臉上。
她狼狽地吸吸鼻子,伸手擦了擦嘴邊殘余的唾液。想打開水龍頭洗個臉。
打不開。
有種怪異的困倦感。這困倦感讓她忽然恐懼地覺得也許以后也不會再有力氣了。
她慢慢蹲了下去,在濕漉漉的白瓷地板上,頭埋進放在膝上的手臂中,眼眶酸澀難
下午沒有再去上課。
一個人躺在宿舍床上,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YLJ叫醒她時已是黃昏。
她坐了起來,定定地看著YLJ。臉上還微微似有紅腫的印記在。
痛不痛?
她小聲嘶啞著聲音問。
不痛。沒關系……我家老頭子就是那個脾氣啊,現在你見到了吧。
YLJ幫她理了理睡得凌亂的頭發,微笑著說。
你老師沒有罵你吧?你沒有去上課嗎?
我們以后不能偷偷跑出去玩了……
要好好用功了,現在。好不好?
她壓下胸口那陣莫名的焦躁,帶了期盼般急切地說。
YLJ楞了楞,看著她。
沒有接話。
她不管,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好不好?
你等我啊,要不然這樣……我們現在起就好好用功,你先考上一個好的大學,
然后我高中就也考到那個城市去,好不好?
……爸爸過幾天要回來給我辦休學。
YLJ忽然開口。
她停了下來。
沒來得及管好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驚慌。
抬頭,卻害怕地發現面前那雙泛紅的眼睛。
去哪。
半晌,她問。
加拿大。去舅舅那邊念完高中,升學。
YLJ似乎想著要像剛才叫她起床時那樣繼續對她笑。
無力地扯了扯酒窩。
她一動不動靜靜坐著。
看YLJ隱忍了哽咽倔強地不哭出聲音的表情。
茫然。
加拿大?
很遠吧……
在想什么。又該想什么。
怎么覺得,眼前的人,忽然間連影子都快要模糊起來。
窗外已是一片寂靜。
什么時候天黑得這么快,帶著時間滅頂而來。
還說了些什么。
記不起。
也許什么也沒有再說。
她們如平常一樣緊緊擁抱。
在開著冷氣冰涼到寒冷的宿舍床上作愛。
她輕咬她鎖骨,小聲喚她名字。
手指緩緩深埋入她腿間,溫柔而有力。
漸漸沒了生澀疼痛。
她看著她在身下歡愉,抽泣。
癡迷地取悅。
該珍惜的。
不是腿間未干涸的血絲,也不是歡愉痙攣中流的眼淚。
是擁抱。
褪去了衣服,緊密地相擁。
所謂的肌膚相親,原來是這樣美好的事情。
錯了嗎
也許其實沒有錯。
只是想在那一片空白里守住想要的溫暖。
既然那樣,不如就照他們說的,錯一次吧。
臟孩子嗎?
誰在乎。
早就,想這樣做。
YLJ要離開的那天,她卻忽然地冷淡起來。
早上一句話也沒有說,來不及看YLJ難過的眼。丟下她一人匆匆便去上課。
午休時沒有回宿舍,獨自留在教室。
下午的課。
她坐在座位上低頭把玩著匕首。
那是和YLJ前年平安夜前才交換的禮物。
當時的話,當時的神情。
清晰如昨天。
就連刀也是依舊鋒利,就像買下的當天一樣,微閃白光。
指尖輕輕撫過刀尖。
涼涼的觸感。鼻下似有鐵淡淡的腥味。
又是那種困倦感襲來。
她恍惚著趴在桌子上輕輕閉眼。
我們老師好兇,上課我都不敢睡覺,每次一困,就用力掐自己虎口。
好痛哦……你看,這樣掐一掐。什么睡意都沒有了。
YLJ壞笑著掐了一把她虎口。
她吃痛,忙抽出手。
兩人笑鬧成一片。
她眨了眨眼,微微回過神。
兩人的聲音由清晰到模糊,在腦內隱隱作響。
剛才……
又想YLJ了吧。
YLJ這個時候在做什么……
東西中午都應該收拾好了吧。
對啊。
不是才和YLJ說好要開始好好用功。
不可以睡覺。
怎么又想要睡了。
好困。
虎口嗎?
試試好了……
她伸出左手掌,右手用力掐住虎口處。直到泛白。
果然有強烈的刺刺疼痛傳來。
她稍坐直了身體,大腦卻還是一片昏沉。
還是困。
是不是使不上力氣。
是不是還不夠那么疼,不夠趕走睡意……
她下意識地拿起放在膝蓋上的匕首。
比想象中更鋒利的樣子。
她分不清自己拿著它的力度,只是僵硬地,握緊了刀,往左手虎口處刺了下去。
血豆緩緩冒了上來。
好像……清醒點了。
她移著刀尖,一道長長的口子。
在虎口處彎彎的劃開。
像是在笑。
笑。
它笑什么?
突如其來的怒意,她握住刀柄更深地沿著弧度扎劃過去。
想要蓋掉那道原本看起來像個微笑的丑陋弧度。
血迅速從刀身下流過手指,
成斷續的直線般滴在膝上,滴在教室的紅木地板上,看上去卻更紅得刺目。
濺出圈圈渲染開來的血點。
額頭開始冒汗。
她一直貧血的啊。
現在怎么了。
這痛讓她停不下來,手還在用力,卻快像要暈倒。
好疼……
“老師!”
右后方有人驚叫起來。
指著她。“她流血了!”
正在聽課的教室幾個同學紛紛張望了過來。
迷惑而恐懼地望向她手上的血。
一片嘩然。
“怎么了?怎么回事?”
物理老師匆匆走下講臺驚諤地看著她的手。
“快,來,老師帶你去醫務室。怎么弄這么多血?”
老師問了些什么,她似乎全沒聽見。
已經下了課了嗎。
什么時候縫好了針,手上被細心包好紗布。
一個人終究還是走回了宿舍。
即使有了準備,還是下了決心般走到YLJ的儲物柜前,小心地打開。
果然,空空的。
YLJ,已經被爸爸接走了吧。
原來“現實”這兩個字,是長這個樣子。
不是反駁,也不是抵抗,而是早已被寫好的決絕的答案。
被現實打碎的,那么一定就是可笑而虛幻的了。
那么連哭,也是不應該的吧。
最后一天,都沒有好好說過一句話呢。
YLJ也一定生她氣了吧。
沒有人像故事里寫的所有勇敢的人們那樣站起來保護誰啊。
反抗也好,辯解也好,亦或向他們認錯也好。
可是,錯在哪。
該做什么。
她只是個死小孩。
總是惹YLJ生氣的死小孩。
懦弱且寡言。
甚至連挽留都深惡痛絕。
終有液體滑過下巴,滴在脖上,手上。
似乎來不及感受溫熱,便成了冰涼。
我想回家。
“難得打個電話找我,就是說這個?”
恩。
“在學校出什么事了嗎?同學欺負你了?”
不是。想回家。
“……”
他來學校接她那天。
她微微驚訝。
原以為他會像辦入學時一樣叫阿姨過來幫她辦退學手續,沒想到他自己會來。
老師不知道會和他說什么。
她站在宿舍樓下等他從教學樓回來,看著眼前一大堆的行李發呆。
也許他什么都會知道的吧。
正夏的陽光很刺眼。
她想在一樓陰涼的醫務室走廊里等他,又怕他回來找不見她。
只好走了出去站在太陽底下。
熱浪悶得人一陣陣暈眩,額頭沁出細細的汗來。
她瞇起眼努力適應著天空中刺眼的光線,遠遠看他從教學樓走了出來。
“小孩子不要這樣皺著臉。”他走近來,微微一笑。
她抬頭望向他。
一瞬間,她有種錯覺般。
那笑容里,竟攙雜了寵溺與些許無奈。
“東西都清好了?”他問。
她點了點頭。
“走吧。司機在校門口等。”
他若無其事地俯身,幫她提起那幾袋厚重的行李和小推箱。
從宿舍樓走到校門口大概要十五分鐘的樣子。
她一路跟在他后面,半路聽見他輕喘。
給我幾袋吧。她說。
“不用。這么重你搬不動。”他頭也沒回繼續往前走。
你以為剛剛是誰拼小命把這堆東西從六樓搬下來的啊。
她瞪著他背影。把話吞了回去。
坐在車里。
一路上誰也沒有再說話。
感覺到他目光似乎一直在往這邊看。
她始終不敢抬頭看他。
良久。
他輕輕嘆了氣,開口。
“過去后還是和劉姨一起住吧。”
恩。 她點頭。
“我已經找人聯系好學校了,那邊最好的一所重點高中。你要好好念。”
恩。
“你……是不是瘦了?”
恩?沒有啊。
“在學校有好好吃飯嗎。你這年齡還在長身體階段,自己要懂得跟上營養。”
恩。
“媽媽中間有來看你嗎?”
沒有。
“哦。大概很忙吧。等什么時候都有空了我找個時間咱們一家人吃個團圓飯。”
她抿了抿嘴角。
正想回答,
一股忽然涌上的酸澀直沖腦袋,眼淚洶涌而出。
像是混合了安心,委屈,甚至無助。
沒來由地揪緊了心。
思想迅速凍在了一起,帶著股莫名而來的冷漠及憤怒。
他錯諤地怔了怔,似乎有那么一瞬間被她的反應弄得有些狼狽。
好一會才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他伸過手輕輕摸了摸她頭。
“不哭了。別哭。”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味搖頭。
只覺快要喘不過氣。
淚水滾燙,砸在身上。
灼熱。
心還在緊緊縮成一團。
她握住了拳,手指掐進掌心,拼命想停止這突如其來令兩人都尷尬的眼淚。
他也不再說話。靠在椅背上,靜靜等她哭完。
抽噎聲慢慢小了下來。
他從車后座抽出幾張紙巾,塞進她手里。
“還有幾小時車程,先睡會吧”他面無表情地說。從旁邊拿過薄軟枕,放在自己腿上。
“來。”
她看了看他。
一言不發。溫馴地側下身,把頭靠在他腿上。
車內的冷氣越來越強,她昏沉沉間只覺一陣涼意。微微縮了縮身體。
他似乎感覺到她細小的動靜。握住了她的手。
低聲和前面的司機打了聲招呼,讓他把冷氣開小。
知道她已經醒了。
他忽然緩緩開口。
“以后,你會明白爸爸媽媽的。”
她沒有睜開眼睛。亦沒有說話。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阿姨生氣地站在她面前,瞪著她。
“今天孫老師又給我打電話了,說你開學到現在幾乎沒交過一門功課的作業。”
我不會寫。 她干巴巴地說。
“晚自習你也沒去上過。還有宿舍的老師說你每星期一到五根本就沒在學校寢室里睡過一次。”
有啊。有睡過的。
“還說你白天上課從早睡到晚!以前還只是打打瞌睡,現在聽說越來越無視老師了。”
我哪敢無視他。
“你這孩子!你每天晚上都去哪了?怎么這么不聽話,女孩子家的晚上到處亂跑,你出事了阿姨怎么給你爸媽交代?”
她不說話。
阿姨緩了緩,似乎想到了什么,遲疑了下,還是問了,
“還有,孫老師說,你在學校里是不是都不和同學講話?”
講什么?
阿姨皺眉。看著她。
“……”
“學校不好嗎?”
沒有。
“不喜歡老師和同學?”
不知道。
“一個朋友也沒交?”
交了。
“誰?”
…… 她沒有回答。
像是早就下了決心般,脫口而出。
姨,我不想念了。
“什么?”
我不想上學了。
“你說什么傻話?你現在才高二!”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現在是怎么了嗎?你爸爸知道了會怎么說?”
我會打電話自己和他說的。
阿姨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終究沒有再說。
只是無奈地看了看她。轉身走開。
周末的晚上,她在房間玩電腦。
阿姨敲門,進來遞了手機給她。
“給,你爸打來的。”
她抬頭看了一眼板著臉的阿姨,默默接過電話。
爸。
“恩。吃了嗎?”依舊是淡淡的腔調。聽不出情緒。
她垂下眼。
吃過了。
“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上學。回家。
“劉姨說你又不想上學了,是嗎。”
……
恩。
那邊一陣沉默。
他低低開口,
“我從來都不想勉強自己孩子做不想做的。你心不在那上面,逼著你念也沒用。”
……
“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斷力。爸爸一直相信你,所以給你比誰都多的自由。
但是,這不代表放任。你明白嗎?”
我明白。
“給你時間,你好好想想先,念完這學期再說吧。到時候,再告訴爸爸你的決定。”
恩。
正欲掛電話。
淡淡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那時你在歐雅為什么突然就想休學的原因,我都知道。”
祖曾經在交換的日記本里寫過。
他看見的她的世界,全是舊的東西。
她把自己困在由很多灰塵碎片組成的谷底。
是武器,亦是空氣。
帶著絕望的利刃,鋪天蓋地而來。刺傷每個曾靠近的人。
祖那樣寫。
他救不了她。
因為,每個人都早已埋在自己的谷底。
帶著或多或少的灰暗。
即使擁抱到沒有一絲距離,中間,還是隔了一個宇宙那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