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嘉年
01
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捧著沈陽音樂學院的畢業證書卻找不到一份除了音樂老師以外的工作,當時的我每天嚼著口香糖,對著墻,漫談著我的理想。幾個月之后我跟著師兄來到了臺北,可惜樂團鋼琴師的面試我沒有通過,師兄留在了樂團里當小提琴手,我卻流落街頭,開始了我的流浪民謠。
我唱著南山南,故鄉,南方。唱著唱著過了很久,并不是我不想念我的家鄉,也不是我忘卻了北方的秋涼,只是念及那個南方姑娘,我就挪不開步,哪兒都去不了。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在臺北燈火闌珊的忠孝東路街口彈吉他,五十臺幣點一首歌的那種,生意不好,倒也不是因為人少,只是大家都看慣了這里的街頭藝人。
她從不算擁擠的人群里走來,向我要了一首陳綺貞的九份咖啡店,把她的帽子扣在了我的頭上,說了一句:我沒帶錢,不如帽子給你換一首歌。 我伴著閃爍的燈光也沒看清她嬉笑不魘的臉,我從口袋里掏出了撥片,摸了摸指頭上的老繭,熟練的彈起了前奏。
“昨日的單純今天的實際像你,而你也早已不是你。”
初秋的梧桐樹葉跌落在我的手背,后來我告訴她,“你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不及我第一次遇見你。”
閉著眼睛唱歌是我的習慣,因為那樣吉他的聲音和歌聲才能在黑暗中契合,就像是所有的土地連在一起,所有的流沙散在風里。
忽兒我聽到了身邊的歌聲,輕盈但是情感充沛,好似剛過去的夏天,忽兒蟬鳴空桑林,忽兒晚來風急,空氣濡濕,暴雨傾覆,一頭撞進風里,還以為自己跌進了誰的懷里。我索性緘默,安靜的彈著伴奏,我睜開了眼睛在最后一個音符跳出五線譜的時候,我看清了她的臉,和她注視我的那種,無辜的眼神。
“你好,我叫夏木柟,在臺北學音樂,你的吉他伴奏超配我的誒,拜~。” 在我回過神之前,她伴著三三兩兩的掌聲匆匆的消失在了夜色里。
這種突然出現在生活里的人,好似命運安排妥當一般,自然的發生,不需要刻意的遇見,不需要漫長的發展,便輕快的成為了難以分離的重要的人。
我在當晚“下班”之后的酒吧里發臉書吐槽我今天錯過了一個很會唱歌的可愛女孩,然后收到了幾個好音樂的朋友的按贊。我以為就此錯過也罷,畢竟只是一個會音樂的路人而已。
然而過后的幾天我發現她幾乎每天都會捧著一杯咖啡坐在街角的石凳上,一邊看書一邊看我。 直到有一天我忍不住收拾好了譜子和琴箱徑直的走過去。在她坦然自若的眼神里,我先開口問到“夏木柟?沒記錯吧。” 她似乎早已計劃好了答案,跟我問答有序,而我作為一個孤獨的街頭歌手,也很久沒有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和一個算得上陌生的人交談了這么久。
夏木柟沒有告訴我她在這里學什么,不過他五線譜上的李斯特和西貝柳斯變奏曲出賣了她,當我問她為什么這么高雅的音樂學子會駐足在我這么卑微的街頭歌手的身邊,她不回答卻只是問我,“為什么你知道李斯特看得懂古典音樂卻在這里賣唱?”
為什么?我也問自己,我當然不會說我是被樂團和師兄拋棄的。于是我回答她說:可能是我熱愛那種在質樸人群之中演奏的自由,對街酒吧也曾跟我開過價,而我不習慣那種昏暗,我只是愛這里的朗朗夜空,和這臺北熙來人攘的街頭。
她只是笑著擺擺手說,“真可惜了這么一個新世紀的音樂家,時間到了我該走了,回見。” 第二次談話,沒有瑣碎的你住哪兒,你來多久了,你為什么來,甚至都沒有問我的名字,只是音樂和有一點點的好感在這夜色茫茫的風里來去。
后來又一段日子沒見她,我表面上還是故作從容的在臺北繁華的夜色里彈琴唱歌,心里疑惑和盼望像是慢慢風干的膠水,凝固住的最開始的不安變成失望。
我的南方姑娘,你去了何方?
02
那些日子我一直反復的唱著趙雷的那南方姑娘。
“南方姑娘,你是否回到了你的家鄉,思念讓人心傷,他呼喚著你的淚光。”
不到幾周我幾乎喪失了我歌唱的動力,我和弦出錯,唱歌沙啞,也許是喝了太多酒,路人也許聽不出我技術上的問題,可他們也同樣聽不出我幾乎可以撥亂琴弦的悲傷。
那些高樓,那些大樹,那些熟悉的周遭,變得逼仄,變得密不可封,曾經它們遮住我的理想,現在他們遮住我的希望。可是啊那些在絕望里生長出來的花,總是鮮艷的足夠你銘記一輩子。
正當我背起吉他準備去街對面的酒吧時,我又一次遇到了她,我的吉他“哐”,一下掉在地上。也許被我錯愕又帶著那么一點少女心事的表情給懵住了,半響夏木柟遞給了我一張票,太多的話我沒來得及問,和前幾次一樣,她就又消失不見了。
“這姑娘是小精靈么?”我低頭看了看票,大抵是一場音樂會,背后寫著“年夏行千里,柟木至九天。”一個唱民謠的人自然不會理解這其中的意義。不過惹人注目的倒是這第一排的座位,大概值不少錢呢吧。
這姑娘想和我一起聽場音樂會也不用這么神秘吧?心里揣著一大團迷茫的我還是決定去吧,至少我能再見到那個姑娘。
音樂會如期,其實自從我放棄了西洋樂之后,我對這種高逼格的東西就沒什么特別的期待,無非就是那么幾個愛樂樂團和幾個耳熟能詳的指揮。更沒料到的是身邊坐滿了一些胭脂粉黛的貴婦和西裝筆挺的紳士。而夏木柟的身影完全沒有出現過。
音樂會過半我就在考慮是不是要提前走,起身之前我看到綽綽約約的夏木柟走上了舞臺,所有的管弦都停止,燈光昏暗。聚光鎂燈散落在她的肩膀上,她舉起了小提琴,拉起了第一個音……
前奏沒完我就聽出了那首歌,南方姑娘,西洋樂演奏的民謠,升了幾個調聽上去也是非常舒緩,忍不住跟著哼唱了起來。我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音樂會上,這個姑娘把自己獨奏的曲目從弗朗茨·舒伯特的小夜曲改成了自己變奏的南方姑娘。
音樂會結束之后她提著小提琴跟我回了家。
至于為什么是跟我回了家,答案很簡單,一個擅自修改既定曲目的樂手,當然是會被開除的,至于為什么她要這么做,一直以來她的回答都是“因為你喜歡南方姑娘啊。”
其實我看到她的手記里寫的是:
當我沉默地面對著你,你又怎么知道我曾在心里對你說了多少話。
當我一成不變地站在你面前,你又怎么知道我內心早已為你千回百轉。
南方姑娘,是我欠你太久的見面禮。
那無疑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從失業流浪,追求漫無目的的夢想,拿著微薄的薪水。到后來有人在家做飯,有人和我伴唱,改譜,旅行。
臺北淡水河畔的情人碼頭,高雄擁擠的市府廣場,屏東墾丁的海角,我背上的吉他,和枕邊的夏木柟。一室一廳不過30平的房子,一天兩頓的日子,絲毫不會影響我們找尋生活的熱情。
白天不睡懶覺的我偶爾會陪她去音樂學院上課,體會一下從前大學的日子,只要我一把目光放在身邊來來往往的妹子腿上,夏木柟就會蹦蹦跳跳地用樂譜打我的頭,只怪小小的她踮起腳都夠不著我的臉,下午到傍晚就研究吃什么,晚上就和我一起去老地方唱歌。
有些下班夜跑常經過我唱歌老地方的人更喜歡我們兩個一起唱歌。大概他們都有一顆羨慕年輕羨慕美好的心。
在我眼里的夏木柟,她眼睛大大的,微卷的短發,學彈吉他也只用了一個多月,唱起民謠來聲音或清甜或滄桑。
20歲那年考上臺北的音樂學院,音樂世家的她成為了一個樂隊的主小提琴手,做什么事情都認真努力,遇到執著的事情從來不會放棄,21歲那年在臺北忠孝東路遇到了一個彈吉他唱歌的大叔,胡子拉碴,聲音里都是故事,他漂泊了好久,決定在這兒再也不走了,而在夏木柟的心里,她聽到那首南方姑娘,就決定在這兒,在他的心里一輩子不走了。
我理想主義的活在自己的夢里。
恩……我自己的夢里。
03
“喂,醒醒,夏木柟,夏,木,柟!你怎么又喝多了?”
聽到有人叫我,我從夢里醒來擦了擦口水,合租的少女脾氣真是差誒,又是一個傍晚,我該去酒吧唱歌了。。。
而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從沈陽畢業的我,來南方的我,在樂團獨奏的我,一時興起演奏了南方姑娘的我,被開除之后跑去街頭唱歌的我,舒伯特,莫扎特,西貝柳斯,民謠和西洋樂都會的我,在街角酒吧喝醉之后遇到的從前的我。
最后一次穿越在這個城市中,黃昏和日落撒在車窗的邊緣上,寂靜無聲的車廂,車輪輻轍壓過道旁,基隆河消失在我視野的盡頭,我消失在風的懷抱里。
謝謝你,那個夢里的南方姑娘,就讓20歲的我和自己留在那里,繼續相愛,繼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