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人子弟期中考

又將是中國多數學校的期中考試了,分享這篇《誤人子弟期中考》,期待掌握權力者有所見,有所思,甚或有所改變。

此文原題《期中考風波》,不過是一場“風波”而已,所述問題其實從教以來早已存在,而且多數一線教師也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之所以改題,是因為自己在當前這樣的教育環境下,一不小心也可能或者已在“誤人子弟”,立此存照,自我懺悔。有耐心與興趣者不妨一覽,或許有所感有所思,請批評。


期中考風波


兩個星期前的周前會上,教導主任肖老師傳達了上級會議精神:第11周星期四、五兩天要期中考試。肖主任督促大家注意各自的教學進度,還沒教到的要趕緊補上,哪怕臨時抱佛腳也是必須的。然后,校長又重復了一遍,要求大家重視期中考,到時教務處會把相關的監考、改卷、巡視、后勤等人員的分配信息打印成文件公布在宣傳欄里。校長表情嚴肅,聲音嚴厲地說:“這是學區統一安排的,我們學校要進行閉卷流水形式改卷,到時每個老師都要及時到位,不允許再出現個別人磨磨蹭蹭的現象!”

這個星期一早上,我一到辦公室,就看見每張辦公桌上都放著一張關于期中考試各項工作安排的校級文件,條條框框,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九年級,每位老師負責什么羅列得一目了然,那架勢如同中考高考。

辦公室的同事都在作最后幾天的拼搏,對學生進行每個單元的考試,考后馬不停蹄地批改、打分、校對,訂正……全校個個班級為迎接期中考試忙得焦頭爛額,我也被裹挾其中,只好拿出幾張學校統一訂的單元考卷發給學生當練習做了。說實在的,這學期剛接二年級,學生宛若小孩子剛學走路,一切都比較陌生,在這樣老是喜歡考試的教育大環境下,一級壓一級的教育體制下,不給學生接觸接觸這些考卷,學生還真的到時會手忙腳亂,無從下手了。

周四下午,好些老師還在千叮囑萬叮囑地布置作業,寫啊做啊背啊抄啊,好像不這樣,明天考試就會集體出問題似的。

我也布置作業,卻是“吃好睡好玩好,別累著!”

星期五早上8點鐘,開始考語文。

我發完考卷,拿著多出的那張瀏覽起來。總共四面,八個大題,每大題里套著或多或少的小題,對剛從一年級升上來的八九歲孩子來說,這張試卷的分量有些多了,題目也過于復雜,而時間只有60分鐘又顯得短了,可是按照這個年齡階段孩子的心理特征來看,要他們一個小時一直坐著做題目,遠遠超過了一節課,實在是太久了,應試教育真是自相矛盾!不出我所料,半個小時后,有些學生就坐不住了,抓頭搔耳,扭動身子,但他們還是“很乖”地盡力控制著自己。臨近結束時,大部分學生連第三面的題目都還沒做完,更不用說第四面的最后一題“作文天地(看圖寫話)了——教研室出考卷時,可曾研究過試題分量、考試時間與每個年齡段孩子心理特征的關系呢?

之前考到一半時,少先隊輔導員林老師一個個教室地走過來,通知說教務處讓每個學生一定要把考試的“座位號”填寫在姓名的后面。

我有些疑惑,問:“什么座位號?以前沒有這樣呀,學生知道嗎?”

林老師指指黑板旁邊貼著的那張紙說:“你看,就在這里,教務處之前就排列出來了,已經讓班主任報給每個學生,并貼在教室里。”

我又問:“干嘛要這樣呢?”

林老師說:“是為了到時按順序收集考卷,把整個年段混合并裝訂起來,再進行流水改卷,然后方便統分計入學校電腦系統,作為檔案保存,查找方便。現在整個縣都流行這樣做。”

“怎么搞得像中考高考似的!小學被中學一合并,中考的那一套都覆蓋到小學生頭上來了。”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了,指指眼前的學生,“你看吶,這才二年級呀,有必要嗎?”

林老師苦笑了一下,嘆氣道:“這是中學校長的意思,從一年級開始都這樣!”

終于鈴聲響了,我有意不去理會座位號的順序,隨其自然地把考卷收了上來。我心里有個打算,不想把手中二年(2)班的考卷交到教務處,而是直接拿給這班的班主任易老師,然后去把自己班的考卷拿過來帶回家自己改。我朝自己班級走去,監考我班的是二年(1)班的李老師,她心神不寧地快步走向我,生氣地說:“這,這考卷真是亂出的,根本不了解二年級學生的特點!我懷疑這根本……根本就不是教過二年級的老師出的,哪有出成這樣的,讓我們學生考得亂七八糟,題目又深又多,還超出了語文課程標準對二年級的要求,而且……而且時間竟然只有60分鐘,怎么夠啊?”

我應道:“我不想多說什么了,算了,我把自己班的考卷收齊帶回家改好了,我不想參加什么流水改!”

我一進教室,好些學生就向我訴苦:

“老師,我還沒做好!”

“我作文還沒寫!”

“題目好多啊,時間都不夠!”

我安慰他們:“沒關系,沒關系,都收上來吧,馬上都收上來吧!老師知道時間不夠,每個班級都一樣的!”

學生依依不舍地把考卷交到我手里。我數了數,只有35張,缺一張。又數了一遍,還是一樣。我忙問在教室里還沒離開的那幾位學生:“怎么只有35張,還缺一張,是誰呀?幫老師看看桌頭和地面,有沒有誰忘了拿過來了?”

那幾個學生一邊四處找了一遍,一邊回答道:“楊老師,有一張是徐嘉嘉……她去溫州看眼睛,向陳老師請過假了。”

我想起來了,今早在家里還沒出發時,班主任陳老師就打來電話說:“早上先考語文,數學九點多才考,我監考數學想遲些去學校,麻煩你到校后順便告訴教務處張副主任,我們班的徐嘉嘉請假去溫州看眼睛了,沒來考!”后來我把這事給忘記了,監考開始后才想起來,這時監考二年(1)班的易老師跑了過來說:“楊老師,教務處說要是有缺考的必須在那張空白的考卷里添上缺考學生的名字,你監考我班,我班有一個學生有事請假,麻煩你幫我寫一下吧!”“你都來了,還是自己寫吧!”我把那張考卷遞給易老師。然后我也跑到自己班對監考的李老師傳達了教務處的這個通知,也把“徐嘉嘉”的名字填寫在考卷上。可是,后來遇見陳老師時,她很氣惱地說:“豈有此理,學生生病請假沒來考,教務處竟然規定當作零分處理,算平均分時也當一個!”我無言以對,除了苦笑……

此刻,我對那幾個學生說:“老師已經把徐嘉嘉的空白卷算在里面了,也只有35張,還有一個同學忘記交試卷了,你們再看看抽屜……”我正說著,其中一個學生突然叫了起來,從一個抽屜里掏出了一張考卷,“楊老師楊老師,是林小童的沒交,他把考卷塞在抽屜里了!”

“這個林小童呀,怎么考試了還不知道要交考卷的,只管自己跑了,也不說一聲!”我拿過考卷一看,他只做了三個半題,還錯了好幾個,背面那頁一片空白。后來改了,只得了“16”分。

我一走出教室,就看見易老師和李老師站在走廊上互相訴說著這張考卷的“罪狀”。我把二年(2)班的考卷給了易老師:“拿去,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交給教務處,我是不拿過去了,我要帶回家自己改。”

“啊,這樣呀……”她倆有些驚訝,臉上表情似乎在說,“這樣是不是不好吧?”

當時,我之所以事先不向教務處打電話提自己的做法,是因為我知道,只要一告訴他們,肯定被拒絕。我不想費口舌。

我們三人一邊議論考卷的諸多問題,一邊向辦公室走去。她倆仔細地翻看著每個學生的考卷,不時地嘆氣,生氣:“這……這是什么鬼試卷吶,哪是給二年級小孩子考的,讓三四年級考還差不多……這不知道是誰出的,真該罵他個狗血噴頭!”

我說:“自從參加工作以來,總會在每次上級安排的統考中聽到一線老師發牢騷,埋怨學區和教育局的教研室不作為,隨意讓下屬的某個學校某個老師出考卷,或者搞個什么出考卷比賽,參加的老師為了評職稱加分,一般都去網絡上搜幾張拼接湊合一下就送去參賽了,教研室的相關負責人大概也沒把關就從中敲定一份,才會出現種種問題。”

易老師說:“一次兩次還勉強可以原諒,可老是出問題,就讓人費解了。特別是考卷的題目都出錯了,錯字錯句錯題都曾有過,真是不可思議……”正說到這兒,林輔導員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手里拿著這次四年級的數學考卷,指著其中兩道題給我們看,他無可奈何地默笑著,我們順著他所指的那兩道題目看了看,也不覺啞然失笑,原來第二題要求是“反復比較,慎重選擇。(對的畫‘√’,錯的畫‘X’)”,可是題目下面的內容卻變成了“ABC”,讓學生選擇。而第三題要求“慎重考慮,準確判斷(把正確答案的序號填在括號里)”,題目下面的內容卻是讓學生“對的畫‘√’,錯的畫‘X’”,很顯然,這兩道題的要求“張冠李戴”了。

我說:“出卷的、印刷的、校對的怎么就沒認真檢查呢?學區教研室負責人怎么就沒審核把關呢?”

林老師除了搖頭,也只能說:“不只是這一次,以前也有過出錯的情況,一線老師也議論紛紛,你看現在,還是老毛病!”

我說:“學區負責教研和考試的領導怎么回事呢,好像把出卷當作了玩樂,隨便應付。倒是下頭有些學校領導和老師把它搞得嚴肅認真,一本正經,兩廂對照,真是滑稽。比如我們學校,竟能全校動員把一個期中考試‘折騰’成了高考中考一般,實質上對提高教育教學質量沒多大關系,倒是耗費了師生的許多時間和精力。要想真正有效果,應該在教育教學的“過程”上用心用力,重視平時對學生身心成長的啟迪、引導與關照,需要‘慢教育’,需要教育者具有‘不急不躁’的耐性,慢工出細活,而不該老是在‘結果’上操著‘考試’的棒子,搞運動似的催趕著師生在‘應試’的泥潭中疲于奔命!”

“就是啊,很多老師一直感覺教書特別累,這是最大的一個原因!”林老師皺起了眉頭,“應試教育看似很重視考試,仔細分析起來,相關人員對出卷,對試題的研究又是馬馬虎虎的,有時候還真像你說的那樣,游戲一般,不負責任!這可不是我們空口無憑隨便說的,事實就擺在那兒!”

“你們看,你們看,我們二年級考卷里的這道題……”李老師和易老師一同指著第七題,你一言我一語,“閱讀樂園(讀短文,回答問題)中的第4小題用‘橫線’劃出一個打比方的句子。這里的‘打比方’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劃‘比喻句’嗎,但兩者的概念和用法還是有所區別的,何況小學低年級段只出現‘比喻’,課文和課堂作業本里出現的,以及我們根據課程標準提到的也只是‘比喻’,孩子們怎么明白說明文里的‘打比方’呀,很明顯是出卷人把高年級才出現的‘說明方法’用到低年級的‘修辭方法’上了!他們到底了不了解二年級教材,到底有沒有一線低年段教學的經驗,到底有沒有研究試題啊?要是我們來出這份考卷,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差錯!很簡單明了的‘比喻’兩個字非要寫成‘打比方’,每個班級的學生都看不懂,不會做,讓我們監考老師干著急……最后我們只好直接告訴了孩子們,這里的‘打比方’呀,就是平時接觸、訓練過的‘比喻’。對這樣的考卷,我們也只能隨機應變,不然的話還真被‘考’傻了!”

我說:“你們說的是,現在的考試,好像不是帶給學生快樂和成就,不是讓學生從中體會到學習和做題的樂趣,而是非要出難題、怪題、老舊題、超額的題來考煩考倒學生,讓我們一線老師白費力氣,讓家長擔心難受,更讓學生夾在學校和家庭之間,兩邊受壓,傷心焦慮,對課堂對學習越來越沒興趣。”

易老師說:“我們師生的心情都被這低質的考卷給害了,就算我們老師想得開,無所謂,可孩子呢,從一年級開始就被學校教育強化成了‘讀書就是考試’,對分數特別敏感。加上領導和家長的推波助瀾,分數成了孩子學習好差的陰晴表,十幾年的讀書,無論成績好壞,多數孩子都是苦多樂少啊!”

之前,我還以為這次期中考就我“獨立特行”,不把考卷上交教務處,沒想到聊著聊著這兩個年輕的女同事也不想把考卷送上去了。我的不送,并不是因為學生考得差,分數不好看,而是心里一直有個念頭:能不能不要期中考?實在要考,能不能讓我監考自己班級并自己改?我知道,這對教務處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們一定會說,你一個人這樣做怎么行?統一考,統一安排,這是學校領導的規定,校規校紀怎么能違反?讓任課老師換班監考是考慮到避免師生作弊,如果自己監考,自己改卷,那考試成績怎么能真實?——有些領導向來就是用懷疑的目光看待我們師生的,覺得老師會暗中配合個別學生作弊、偷看,改卷時會很松,甚至“亂改”等等。而實際上很多老師都深有體會,自己監考自己班,學生反而更遵守紀律,不像換班監考那樣老是有學生作弊偷看。領導不相信我們,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領導每次都要把每個年段的平行班進行橫向比較,排出名次,列出段平均分、提高率等等,搞得有些老師之間暗中對立較勁,暗中作手腳,難怪領導根本就不放心讓老師們自己監考自己改,除了換班監考,互相監視,再統一流水式封閉式改卷,他們再也想不出其他“更妙”的辦法了。

李老師說:“如果上級領導不要那么看重考試成績,不以分數來排名,來看待、評價師生,那我們師生哪有這么辛苦、焦慮和厭倦啊?說得偏激點,老師和學生,以及同事之間的關系,變得不和諧、不真誠,互相提防對立,很大的原因就是應試教育給惹的!”

林老師離開后,我和李老師易老師就這樣在聊著,同時各自改著自己班的考卷……突然,易老師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后說了一些話便掛了,轉頭對我們說:“教務處張副主任打電話催我把考卷送過去,我說學生考得很差,不送過去了……她說不行啊……”

又過了一會兒,張副主任又給李老師打來電話,說的是同樣的話,讓我們把考卷送過去裝訂,李老師同樣也沒答應,含糊其辭地拖延著……之后,我說,她怎么只給你們打電話,卻沒聯系我呢?李老師說,還不是不敢打給你呀,易老師也點頭稱是。

半小時后,張副主任再次打電話給易老師,接著又打給李老師,這次李老師應了幾句,便說:“主任啊,你要不要和楊老師說呀?”沒等張副主任回話,李老師就把手機遞給了我。

張副主任說:“楊老師,你們的考卷怎么不送過來呀,現在送過來吧!”

我說:“不送過去了,我要帶回家自己改。”

她說:“這怎么行?不行的……這是校長規定要統一流水改的!”

我說:“那讓校長找我聊吧!我同校長說說我的意思!”

“嗯……”她有些尷尬,“那,那好吧……”

數學考好之后,班主任陳老師順便從監考老師那拿過自己班的考卷翻了一下,突然大發雷霆:“這個林小童,太不像話了,竟然沒做一題,你看考卷一片空白!我都白教了!”陳老師一把將考卷拍在辦公桌上,氣沖沖地轉身朝外急步走去。不一會兒,她把林小童拉進了辦公室,聲色俱厲地呵斥道:“你……你怎么一個都沒做,誰叫你這樣考試的!是你爸還是你媽!啊,太不像話了!叫你媽媽過來講講看!”陳老師一邊說,一邊拉扯著林小童的衣服,然后搖著他的雙肩,林小童撇著嘴,哭了起來,眼淚直掉,不時地用雙手擦著。

“你!你還有臉哭!你考試都這樣考的啊?啊?叫你媽媽過來講講看!誰教你這樣的?哼!”陳老師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小童媽媽嗎?你現在馬上過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

原來林小童媽媽上午有過來接兒子,此時正在中學部那邊的路上,不一會兒她就到了辦公室。陳老師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她也只能是苦著臉憂愁地對林小童說:“你怎么能這樣啊,你要改呀!你到底要不要讀啊?”我暗想,家長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有辦法的話,一年級時班主任趙老師就不會為林小童頭痛不已了。

其實林小童媽媽還是明理的,她也知道自己孩子很貪玩,不想讀書學習。不過,她也說今年林小童有改變了一些,對學習和作業比去年有了點興趣,她還特別提到:“這孩子好像比較聽楊老師的話……他喜歡聽好話,喜歡被表揚,越批就越叛逆……”

后來陳老師私下里也告訴我,林小童的確是表揚了就會朝好的方面去表現,要是責罵他,反而更糟糕。陳老師有些自愧地說:“哎,其實我也知道他的脾性,只是有時候我生氣,忍不住就批他了,效果反倒更差!”事后,陳老師讓林小童在辦公室里補做了那張數學考卷,還復印了一份語文考卷讓他帶回去做。

差不多11點半了,我也要回家吃飯了,便把考卷放進包里帶走。騎著自行車剛經過中學部教學樓前,教務主任肖老師打來了電話:

“楊老師,你怎么沒把考卷拿過來裝訂呀?”

“我要帶回去改,自己改,不想參與什么裝訂流水改!”

“那怎么行?裝訂流水改,這是我們學校的規定,期中考也是學區統一的!”

“學區出的考卷也不科學,看得出來也不大負責任。再說小學低年級有必要像中考高考一樣嗎?何況教育部早就有文件規定小學每學期只能舉行一次期末考,要說按上級規定辦事,我們學校和學區都違反了。既然你們都可以無視教育部的規定,那我為何就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作為一個班級的語文老師,我為何就沒權力在期中考時監考自己的班級,改自己班的考卷呢?我要爭取自己這個很小的權利,我就要帶回去改的,你也不用擔心,我改了之后,會把考卷拿給你們教務處檢查,看看我是不是亂改的,我也會抄一份成績單給你們!”

“唉,這……這怎么行呀!照你這么說,我們學校……還有六年級補課,還有晨讀午讀擠用了學生課外活動的時間等等都是錯的啊,難道也都要取消?一個學校有一個學校的規定,你這樣私自把期中考卷拿回去改是不對的!”

“你說的那些補課什么的,本來就是錯的嘛,你現在自己也承認了!你們有膽量去和學區或教育局說嗎?你說的‘我們學校的規定’是什么規定?那只是你們校領導班子的一個‘私下規定’而已,有通過教代會嗎?有征詢過我們一線老師的意見嗎?退一步講,就算學區要統一期中考,但每個學校也可以自己靈活把握的,比如龍港江南片就有好些學校讓教師把自己班考卷帶回家改,為何我們學校就不行?”

“那是他們學校,我們學校沒有這樣的先例!再說,要是其他的老師都像你這樣個個私自帶回去,那成何體統?”

“體統?說到底,你們也不過是在維護自己所謂的‘權威’!你覺得大家都帶回家改,可能嗎?這個假設實在有些幼稚,如果真的這樣,你還有心情文縐縐地同我爭辯‘成何體統’?現在,我不想咬文嚼字,只想說,我不管別人怎么想怎么做,也管不著,我只爭取自己的權利!”

“你這樣是沒道理的,既然學區統一舉行期中考,我們辛辛苦苦認認真真地準備了這場期中考,哪有像你這樣把整體搞亂了,你要為大局考慮……”

“我做好本職工作,改好自己的班級,其他所有班級照常該怎么著就怎么著。要是大局真的亂了,也不是我搞的,那是大局本身就有隱患,不穩固……你老是把自己的臆想擴大化,強加在我的頭上,真是斯文的‘強詞奪理’,我不和你說了……”

我掛了電話,同肖主任是沒什么可爭出來的,之所以還一來二去地磨嘴皮子,是因為事先心里還所期待,期待他有不一樣的言談,然而事實讓我失望了——我沒必要認真,說來說去,從上頭到學校所謂的期中考,一旦剝去那副“嚴肅”的面具,不過是一場游戲,而我們的“爭辯”僅是一個“花絮”。

到了家,我正想吃午飯,校長打來了電話。

“楊老師,你那個考卷怎么沒交到教務處啊?……”

我直奔主題:“校長,我只想自己改,我已經帶回家了啊!”

“那不行,既然學校已經統一考試,哪有你一個人搞特別,自己帶回去改?!你下午馬上把考卷帶回學校。至于考卷出得差,學生考得不好,分數不好看,那你可以向教務處反映,讓肖主任向上頭反映反映。”

“校長,我對學生考多考少可沒什么在意的,我能夠面對學生各種各樣的成績,哪怕再差。可能(1)班的李老師和(2)班的易老師是因為考卷的問題不配合學校的大局,但我不是因為這個,我是想自己改才不上交的。我要爭取期中考讓自己改自己班級這個權利!”

“這是不行的!你要服從學校大局,要是其他年級的老師都像你這樣,那豈不亂了套了?”

“校長,你也以偏概全了,何況我這樣做還算不上‘偏’呀!你這樣假設是把個別特例想象化、擴大化了。退一步講,如果其他年段的老師真的也跟著學樣,都帶回家改,你和你的領導班子更要自我反思了,既然大家都對抗‘大局’,那你所謂的‘大局’就出大問題了……所以‘假設’只是‘假設’,現在的‘事實’是我把考卷帶回家改也是符合情理的。你也曾在會議上說過,對學校和教務處有什么意見,可以向你們提,這個我早就想到了,因為以前考卷有問題時,教務處不是每次在考后叫老師們寫考卷分析和反思嗎?可是每一次的反思呀分析呀有傳到上級那兒嗎?如果有的話,怎么考卷還是‘故病重患’呢?那一年年一次次上交的反思和分析材料都哪里去了?是不是一直都堆積在教務處的柜子里?或者早就當垃圾處理了?要是這樣的話,還不如一張張廢紙還能擦擦灰塵,還能賣給收破爛的掙點錢……另外,學校公布的那張有關這次期中考的文件里,安排的流水評卷,其他年段都是幾個班就幾個人改,為何我們二年段三個班,只有我和易老師兩個人改?”

“那個……”校長說話竟然有些不暢了,“你們還是……有意見告訴教務處,我再督促教務處向學區反映反映……你們只有兩個人改卷,那是因為(1)班的李老師被安排去外面聽課了。”

“教務處事先為何就不能打個電話同我和易老師說一下呢?至少讓我倆知道這樣安排的原因,可是你們提都沒提就印成文件公布了,既然教務處做事都這么缺乏溝通,自以為是,也不站在我們老師的角度考慮考慮,那我們老師為何不能學學你們的樣子,直接把考卷留下自己改,而不用告訴你們呢?你知道嗎,早上易老師一看到那張貼在墻上的學校文件,第一反應就是很生氣地對我說:‘為什么我們二年級就只有兩個人改呀,憑什么啊!’也許你們做領導的以為我們老師斤斤計較,其實你們也應該考慮到我們‘計較’的是領導‘一刀切’的做事方式,總喜歡自己說了算,這樣難免會碰壁的,因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其他的例子我就不說了,就說早上7點四十分左右,我去教務處拿考卷,肖主任竟然在那一排已經堆放并數好的考卷中找不到二年級的語文考卷,后來才發現它還疊放在張副主任的桌頭,三個班級還沒有分出來。肖主任是管中學的,并不知道小學二年級三個班的具體人數,連忙問我班多少人,正要數出來給我。我說不用數吧,全部讓我帶到小學部去,由我們三個監考老師自己數來得方便。肖主任說不行,這是學校的規定,只能每個監考老師親自來拿!好在張副主任這時手里拿著早餐匆匆趕到,急急忙忙打開班級人數登記表查看,臨時抱佛腳地一張一張數……校長呀,你看,哪有這么死板的,你說的所謂‘規則’,很容易誤人誤事,你說的‘人性化’在這件事上可有體現?”

“你說的這些……哎,你可以向我反映啊!”

“校長,你不是常在會議上說,不要什么事都找你嗎,有些事找相關的科室就好了,可是當我們老師找你手下的這些‘相關’科室時,他們只會循規蹈矩,有時卻解決不了事,做不了主,不能靈活地處理,我們最終還不是又要找你呀,這樣繞一大圈,還不如直接找你來得便捷有效。假如你感覺累,招來這么多一線老師找你處理事情,很大程度上可能就是因為你手下的有些中層干部缺乏主見,不敢自己拍板,不過,這也可能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與你對他們管得過多,權力下放過少以至他們只能‘唯你是聽’無不相關吧!”

“你講的這些……我會開會處理的……現在,……”校長支支吾吾的,連忙把話題轉開了,“現在,你應該把考卷先拿過來。期中考試是整個學校的安排,學校花了這么多人力物力財力組織,也是不容易。照你說的,都不用考試,那怎么行?縣教育局、學區……上級領導都在抓教學質量,都在重視考試,你看縣小、一中、三中、二小,他們都不例外。而且家長也很重視,我們也就組織期中和期末統一考試,你怎么能無視這些?平時單元考試不是已經讓你們自己監考自己改了嗎?整個社會和教育環境都是這樣重視考試,你怎么能說都不用考試呢?”

“平時單元考試?那是其他老師的事,我是不考的,最多給學生當練習自由做……奇怪了,我什么時候說過‘都不用考試’?這可是你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我的,我發現你不止一次這樣說話了,你自己有沒有發現?我是建議少考,真正的教學質量并不是因為反復的單元考、期中考、期末考就能提高的吧,繁瑣的考試消磨的是學生的青春年少與快樂成長。你們初中我就不說了,你看我們小學,尤其是一二年級,才多大呀,就用你們中考的那一套來加工他們,實在是不合情理,違背科學!如果你非要這樣考不可,能不能退一步,分個層次:小學或小學三年級以下的班級由任課老師自己監考自己改,小學或小學三年級以上的班級按照你中考的方式去做?不要死死板板的一個樣呀!”

“這個……不行,不好操作,會亂的……對了,你下午一定要把考卷先送過來!”

“我在家改好了自然會送過去。你要是認為我就是錯的,處罰我好了,想扣錢就扣吧!”

“處罰……那……那怎么會,楊老師,話不能這樣說呀……”

“校長,你看我,和你說得連飯都沒得吃了……我先吃飯了……”

“那好……那好,你吃飯吧!”

晚飯過后沒多久,(1)班的李老師突然打來電話。

“我郁悶死了,上午你回家后,校長跑到我們辦公室把我和易老師罵個半死,我倆都被罵哭了。剛開始,我和易老師也覺得自己有理,說學區出的考卷太糟糕,不想改什么的。校長說考卷出得差,你們完全可以提意見,完全可以向我們教務處反映,可是哪有像你們這樣無視學校大局和規定?所有的監考老師都是把考卷上交教務處的,就你們不上交,你說你們錯了沒?……楊老師啊,我被他這么一說,我也搞糊涂了,發現自己真的有錯,我和易老師就回應不過去了。后來校長也說,如果你們覺得考卷不好,我們教務處也可以自己重新出一份嘛,但你們要先把這份考卷上交,這樣才符合學校規定的程序,符合整個學校的大局!”

我說:“之所以回應不了,爭辯不過去,是因為你倆是在承認學校領導的那些‘規定’和所謂的‘大局’的框架下不交考卷,是擔心考得太差無法面對學生和家長,那自然是錯的!可我不是這樣,我主要針對的是學校的這些自以為是的‘規定’和所謂的‘大局’。我覺得學校沒必要死死地把控著這些形式化的東西,并一直在剝奪我們一線老師自己監考和改卷的權利,而且他們也是在違背教育部出臺的‘小學只進行期末考’的規定,所以他們反而回應不了我。其實,就算這次期中考學生考得非常差,我也照樣改出成績來上交教務處,并發給學生,告知家長的。總之,我并不是不負責任,一切都做得合乎本職工作,那領導有什么可說了,除非‘強詞奪理’!校長可以罵你,并罵得有理,卻不敢罵我,因為我和你倆做這事的前提與出發點都不一樣,站的角度更不一樣啊!我之前原本還考慮抵制換班監考,強制性地自己監考自己班,后來我并沒有這樣做,是不想把‘對抗’搞得過于激烈,只實施了‘自己改卷’這一步,碰巧這次考卷出的質量低劣,讓你們也無法面對,也不把考卷上交,在這個行為上我們恰巧殊途同歸,看起來好像成了統一戰線了,但最終目的是不同的,難怪你們抵不住校長的責罵……那后來,你們怎么辦?”

“楊老師啊,想想也是哦,我們的想法是和你不同哦,而且你還這么能擺事實講道理,我們哪有這樣的口才呀,我們還能怎么辦,還不是給校長面子,把考卷送到了教務處了。”

“我哪有什么口才,不過是實話實說,直心腸罷了……你倆呀,說是給校長面子,其實也不得不給他面子,因為你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錯了,再不給校長面子,你們也會失更大的面子了……對了,把考卷送過去之后就干嘛呢?”

“唉,還能干嘛,就是做個形式,說明我和易老師倆人同學校的‘對抗’失敗了,其實那考卷放在教務處,也就放在那里,如同一堆廢紙呢,后來我們就回家了!”

“是啊,校長他們在你們面前終于奪回了自己的‘權威’,終于還是控制住你和易老師的這次‘節外生枝’的‘騷亂’!他們的‘規則’降服了你們!至于那份考卷的何去何從,他們的言行是否有利于師生的身心,也就無關緊要了,他們之所以那么看重你們必須把考卷送過去,目的就在這里。”

李老師和我聊了近半個小時,她把傷心、委屈、憋悶都講出來了,感覺心情好了些。

晚上八點多時,肖主任又打來了電話:

“楊老師,今天這件事,我們后來想想,你們也是有些道理的,畢竟考卷出得不好,學生考得差,作為老師的心情我們也可以理解。只是……只是我們做領導的和教務處也是為難的,中小學合并后,學校這么大,如果沒有一個統一的‘規定’,工作也不好開展啊!我們經過研究,想再出一份考卷,好點的,下個星期抽個時間讓二年級學生再考一次,你覺得可以不?”

肖主任這次的口氣比上午好多了,都用了協商的溫和的語氣,只是他說的話依然老調重彈,新瓶裝舊酒。我便應道:“再考不再考,不是我所要求的。我還是原來的意思,那份考過的考卷,我照樣發給學生,告知家長,分數我也會抄一份給你們教務處,我覺得也沒什么必要再搞個‘再考’,考卷和考試不過是了解學生學習情況的許多方式中的一種而已,沒必要搞得這么嚴格死板。要是你們都想再考,那隨便,你叫我現在答應你們,我也做不到,畢竟下星期我也有課,也有自己的計劃,不清楚你們抽哪個時間,會不會和我的課打住。何況我答應不答應對你們來說也只是形式,我要說不答應,你們同樣可以在下星期利用其他課讓學生考了。所以,到下星期再說吧,或者,你們想怎么做就去做好了。”

肖主任后來又說:“……我和校長也知道,你做的是符合真正的教育,你的為人和做法也是對的,但是我們學校不是所有的老師都像你這樣啊,要是個個都像你這樣不做假,不偷懶,那讓他們自己監考自己改也是可以考慮的,哪怕期中考不考也是可行的。現在有些老師要是自己監考自己改,或者不統一期中考,他們就會和學生一起作弊一起偷懶,敷衍了事啊,平時的教學質量就抓不上去,因為他們沒有以上的壓力,就不會認真去教學了!”

我心里不禁暗想,就算有這樣的老師,也不會像你們領導想的那樣有很多吧?哎,領導特別容易患“管理”上的焦慮與強迫癥,習慣性地把一線教師放在“對立”甚或“對抗”的位置上,使得他們也同樣容易焦慮郁悶,由此影響到學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經常在網絡上看到教師體罰、虐待學生的報道,看似是師德問題,實質上是“身心”問題,這些走極端的現象,基本上是教師心理不健康,身心煩苦疲累引起的結果,多數是承受不住整個“應試教育”和不合理的學校管理與評價制度長期的“折磨”造成的。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有一部分教師有了抵抗力,因為自身的外向性格或轉移了注意力從而不再在這些矛盾上鉆牛角尖,還有一部分教師想盡辦法走行政的道路,當領導去了,剩下的就是既沒能力化解,又只能一直呆在一線的那部分教師繼續在煎熬著,個別嚴重的很難說會不會出事……

到了星期一,第三節課前,張副主任打來電話問:“楊老師,那個……再考一次,你知道了吧?”

“嗯,知道,可是第三節我要在四年(2)班上勞技。”

“那沒事,我會安排你班的陳老師去監考的。”

第三節,我正在上課,陳老師聯系了我:“楊老師,學校組織再考,讓我監考,考好后,考卷要送過去嗎?”

我說:“你就按照他們交待的去做吧!”

陳老師會意道:“哦,那我明白了!”

中午,張副主任再次打來電話:“下午有空沒,想請你一起來改卷!”

我說:“下午沒空的,我有課呢。”

“那好,我就叫其他老師來幫助改一改!”

張副主任現在總能問問我,她似乎已經從之前的這件事中體悟到了一個教訓,凡是和教師有關的事情,應該先和當事人做個溝通,至少要告知一下。

下午周前會,張副主任把改好的考卷拿過來放在桌上,李老師和易老師分別拿起自己班級的考卷一張張地翻看著。這份所謂“重新出”的考卷,其實就是去年二年級的期中考卷。

我沒去拿自己班的考卷,我知道,那個分數也就是要么有學生提高了,要么有學生下降了,要么有學生沒多大變化。考試,考試,領導看到的,不過是這個結果以作備案,而過程呢,他們又能有多少時間、精力和心情去主動關注呢?

今天晨讀之前,當我正和李老師在辦公室聊期中考那天的事時,校長突然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這讓我不禁為校長擔心,我心里暗暗地說,校長啊,你又不對了,進門前至少要先敲敲門打個招呼,不然,要是我們在說你,被你這樣突然地撞上豈不尷尬?我倒沒什么,因為我就事論事,腳正不怕鞋歪,只是你,萬一想不開放不下,多難堪呀!

后來李老師去跟班了,校長私下里又同我交換了想法和意見,他說:“楊老師,你的想法是對的,我也常看你的教育博客,你文章里描述和闡述的教育理念、觀點和做法是真正的教育,是有利于學生的。我也知道,我的女兒就讀高三,很能體會到應試教育對孩子身心的摧殘,那些孩子吶,真的很可憐,早上六點多就起床,晚上做各種作業練習都要到12點左右,平時連活動、運動、玩的時間都沒有啊,人心肉長,我也很明白,可是……可是我做校長的真的很無奈,你看現在整個中國都在應試教育,所謂的‘素質教育’根本就行不通,上頭都在搞成績、考試、分數,市里每年都排出中高考的排名,我們蒼南已經幾次名列后頭了,縣教育局、學區都在一級一級地抓考試,來提高中考高考的升學率啊,我們學校和我這個做校長的,真的是夾在中間進退兩難吶!你知道嗎,學區每次校長會,校長們碰在一起就會說自己學校縣中考幾個,什么重點班考幾個,高中的升學率多少等等,我有壓力呀!前年,我們學校縣中上了五個,高中升學率也高,大家對我就贊嘆有加,我們學校也出名了……可是去年我們稍微考差了,就被別的校長嘲笑,被家長講死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覺得只能洗耳恭聽了。或許道理誰都明白,誰都知道癥結所在,正如校長所說的,一級壓一級,到底誰是這一切瘋狂做法的罪魁禍首呢?到底什么是中國師生身心受害的根源呢?其實多數人都心知肚明。大面積的中國教育所裹挾的,既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

記于2010年11月13日?星期六??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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