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花,這次卷土沒有來呢。”二十年后的初中同學會上,見到小花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卷土來,不過是想看看小花現在的反應,添些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
“你不知道吧?他如今被抓到局子里啦!”雅芬故意大聲說著,夸張的表情下,嘴邊此地無銀遮著的手,顯得如此多余。邊說邊暗自觀察小花的表情,卻不想小花只是淡淡笑了笑:“他呀,本來就比較偏執。”
“可不是!當年就有苗頭啦!咱班主任那時候的預言可準了!”黎麗娟趕忙附和道。
“誰呢!說誰呢!”隔壁桌傳來一個嘹亮的大嗓門兒,話未聽罷,穿著粉紅色襯衣滾圓的大肚皮就擠進來了,“花!這么多年不見,不想我這個老情人兒啊!你陪我喝兩杯,我就不計較了!”
“喲!這不是咱班當年一棵草嘛!現在當大領導了吧?”還未等甄花開口,雅芬就急著蹭上前來,一個勁兒地要灌酒。
“芬,不是這么個理兒。等我和花喝完,才輪到你哩!”男子說著哈哈笑起來,沖小花擠眉弄眼,硬是拉她起立倒酒。
“紳山,你喝醉了緩緩吧,”甄花硬被拉扯著滿上酒,卻怎么也不肯喝,“你知道我酒量的。”
“行!那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饒你”紳山指著甄花的鼻子,嘴里直冒酒氣,“你當年到底喜歡誰?”
一陣尷尬的沉默,搞得一桌子人突然安靜下來,面面相覷。
黎麗娟打遠兒看見服務生端著盤子過來,忙打圓場:“來來來!蜂蜜餅來了!快吃蜂蜜餅!”
2
“好,謝謝。”卷土接過甄花手里的蜂蜜餅,卻是不吃。他掏出干凈的紙巾來,細心包裹住,藏到書包里。他以為甄花沒有看見。
甄花卻切切實看在眼里。她坐在孟卷土的座位后面,倒數第一排。由于個頭兒高、身材又纖細,長得白白凈凈的“本地城里人”甄花從初中一開學就成為全班男生心目中的班級“真花”。她常常收到莫名其妙的禮物、字條,還有男生數不清的惡作劇。性格安靜的她頂煩這些未開化的小毛孩兒,除了一個人——卷土。
卷土話不多,高高的個子卻異常羸弱,他住校,是學校招來的基地生,“本省某個縣城里的優秀少年”,甄花這樣以為,卻不知道卷土家離縣城還有大巴一小時外加走路十分鐘的路程。卷土從來不給小花寫信,也不搞些無聊的惡作劇,更是不參與到那些八卦她的可惡話題中,僅僅這樣,小花亦認為卷山是不同的。
“卷土,你咋不吃呢?”小花有些生氣,為了讓卷土吃到她從媽媽那里剛學著做的蜂蜜餅,小花給周圍坐著的同學都發遍了,“嫌我做的不好吃?非要偷偷倒掉?那你當著我的面兒倒了得了!”小花忍不住紅了眼眶,下撇著嘴角想把眼淚咽回去,卻不想嘩嘩流出來。
“小花你怎么啦!”旁邊兒眼尖的女同學見狀瞪大眼大聲呼著,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過去,自個兒卻連聲安慰,“不哭不哭啊!卷土你也真是的!怎么欺負她啦。”
“我……甄花不是的……”卷土轉過身來不知怎么解釋:今天周五,他明天就要回家,本想著保存著這城里的洋玩意兒給媽媽嘗嘗鮮,不曾想弄巧成拙。不等解釋,一聲響亮的大喝沖耳過來:“你××有種!敢欺負老子的女人!”
不用看就知道紳山正從前面講臺闖過來。一群紳山的“小跟班兒”見老大終止了教室籃球的游戲,鐵定是發火了,只是不知道甄花什么時候成了紳山的女人,也不敢做聲,一擁而上跟過來。
紳山是他們年級有名的潑皮,學習奇差門門墊底,老師們卻都不敢拿他怎樣,連和他說話都帶著一點兒本應是學生對著老師才有的“敬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紳山家有背景,至于什么樣的背景,紳山不提,老師不說,誰也無從打探。關于紳山的家室,流傳著許多版本:有的說他老子是當地局子的頭兒,有的說是市長兒子……甚至更離奇的世代富裕的吸血鬼家族都冒出來了。活是讓人佩服初中生小崽的想象力。
“你和我妹子道歉!”紳山揪住卷土的校服領口,“不道歉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卷土本是想向甄花道歉的,雖然他不知道為什么道歉,單看著甄花哭他就不太忍心。可卷土聽了紳山的話,反而不愿道歉了,他有些咽不下這口氣。雖然他媽媽常說“出門在外,能忍則忍,不要惹是生非”,他踐行了很多年,卻怎么也弄不明白,若是別人惹他,他該怎么辦?卷土從椅子上半被拽著半主動地站起來,只對紳山說了一句話:“這不關你的事。”
其實卷土說哪句都不會比這句后果來得嚴重,紳山最忍不了的是他認為是自己的女人,卻被別人說了“不關你事”。他想也沒想重重給了卷土臉上一拳,卷土被打得磕在了后面的桌棱上,桌子滑開來,他一下后仰到地上。紳山還要打,卻被一旁嚇傻的甄花死死拉住衣服:“不要打了!老師要來了!”周圍同學連忙勸架。
卷土爬起來,特別不服氣,恨恨地看著紳山,他并沒有動手,卻被紳山的小馬仔們齊齊縛住手腳。有人叫了班主任來,班主任進門就看到卷土憤怒的表情,她有些嫌惡地瞇了下眼睛,指著卷土就開嗓:“卷土你夠了!還想鬧什么鬧!”
“老師是紳山他……”教室里靜得能聽見風吹書頁的聲音,只有甄花小聲咕噥了一句。
“我沒錯!”卷土嘶啞的聲音喊破了音,他定定地盯著老師的眼睛。他是個好學生,也自認為非常聽老師話了,雖然不曾主動在老師跟前說話聊天,也從未給她添過任何麻煩。但這只是他自認為。
“你知不知道學校收留你這種罪犯的兒子已經是開恩了!”班主任也不知怎么,脫口就冒出這一句,想要收回也難,索性順著繼續,“罪犯的兒子難道有犯罪的基因?別讓同學們都這么想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紳山,也包括甄花。甄花不明白老師說的罪犯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老師為什么要說出罪犯這句話。她有些震驚,不僅僅是因著才知道卷土的身世,也是因著在她的經歷中還沒有這么近距離的“罪犯”二字貼入她的耳中。她有些疑惑地看著老師,站上講臺的班主任眼底恢復了平靜,如往常一樣戴上金絲眼鏡、照本宣科。原來說出這句話該是如此坦蕩的表情,甄花手里的簽字筆卻無意識地在書本上點出許多黑點兒。她不敢看卷土的后背,也想象不出此刻他的臉上該是怎樣一種表情,她不敢去想象。
3
卷土不到一周便轉了學,班主任說他是主動轉學,甄花卻在接下來的課間拿到一張條子:“這就是和我作對的下場”。
接著滿校園都傳開了:“想不到卷土是個罪犯的兒子,他骨子里就有好斗的基因”,“幸虧這種人離開了我們學校!”不少人幸災樂禍。這個話題,一時成為整個天書一中的娛樂八卦,操場上打球能聽見、小女生寢室能聽見、就連老師辦公室也未能幸免。
“花,做我女朋友吧!”在這攀金比銀的天書一中,能成為紳山的女朋友,也許是很多女生的夢想:長得俊朗有型、家境又好,沒準兒談成了以后還能做個豪門闊太?女生們的想法大抵都是和著小報的娛樂價值觀齊頭并進的。
甄花有些猶豫,她覺得這么做有點兒對不起卷土,也有點兒對不起她想象中像青春小說一樣純純的愛情。但是紳山買通了小花的好友黎麗娟,皇帝老子都敵不過的枕邊風一飄,本就不怎么堅定的甄花就屈服了。她自己說服自己,她是被紳山不屈不撓的精神感動了,事實上紳山從有想法追甄花到追到手,才不到一個月。
4
紳山和甄花維系了不到半年的感情就分手了。甄花覺得是天崩地裂,紳山對著他的小馬仔們不過一句:“玩膩了”。
甄花太難過了,她看見紳山不到幾天又和初三的學姐好上了,氣不打一處來。
黎麗娟攔她:“你過去又有什么用呢?”“娟子,你不懂!”小花說著便沖上前去非要理論個明白。
“甄花你不要太過分!”紳山在食堂門口大聲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那個罪犯!”
從此甄花就如同往日般安靜了,甚至更安靜了。她乖乖上課,乖乖吃飯,乖乖回家。誰也沒有再聽過誰喜歡甄花,或者甄花喜歡誰了。
5
在家鄉城里的這次班級聚會,甄花吃到了很久不吃的蜂蜜餅,她打那件事以后再也不做蜂蜜餅了,索性連廚藝也不精進了。在上海奮斗的日子,她每日靠著外賣盒飯過來,偶爾同事間的聚餐,也只當開開葷腥,她不再動鍋動灶。
她突然來了興致,拿起桌上的餐巾,包了兩塊蜂蜜餅打算路上吃,她晚上就要返回上海。
動車只有兩個多小時,她竟也吃不下了,揣著剩下的一塊半匆匆下了車。
“甄花……”身后一個有些喑啞的聲音,帶著些許試探。她轉身,看見他咧嘴明媚地笑著,“真的是你啊!”
“你是……?”雖然眉宇間有幾分相似,但想起下午同學會席間的對話,她不敢相認。
“卷土!”男子爽朗干脆地回答,“土了吧唧的那個,初中的、還記得?”男子說著,將自己的名片掏了出來,上面赫然寫著:上海××股份有限公司 卷土總經理。
“……”甄花木木地看著,緩了幾秒方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便像茫茫地鐵站入口的人群走去。
地鐵人潮擁擠,甄花揣在兜里的蜂蜜餅已經碎成渣塊,從餐巾紙間滑出來,粘在小西裝口袋的針腳中。甄花回去擇了半天,卻再也擇不出來。